第 5 章 殿下
趙恒的氣質(zhì),和月芙見過的長安城里其他的王公貴族都不一樣。
長安是富貴的,安逸的,又充滿王氣的都城。那些生于斯,長于斯的貴族們,骨子里都透著一種被玉饌珍饈、金銀財帛滋養(yǎng)出來的既世俗,又潤澤的富貴之氣。
趙恒的身上,則帶著一種少見的質(zhì)樸和鋒利,才弱冠年紀,站在人群里,卻讓人聯(lián)想到廣袤西北的密林、山巒和風沙。
這樣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讓他周圍的一切都成了不起眼的陪襯,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到他的身上。
月芙也同眾人一樣望著他。
與此同時,他的目光也朝她的方向看過來。
四目相對,月芙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心口猛然跳動了一下,一陣下意識的緊張后,整個人就莫名放松下來,好像遇到了極其信任的人一般,充滿安全感。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jīng)先喚了一聲“殿下”。
待喊出了口,她又猛然清醒,一面覺得不妥,一面困惑于自己的反應。
好在,趙恒本就是朝她這邊過來的,沒人察覺到她的異樣。
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他停下站定,沖她道:“這位娘子,今日是因我與諸位將士要入太極宮,方才引得道路不暢,并非這位老翁有意沖撞,若損了娘子的財物,我會一力補償?!?br/>
原來是怕她責怪那田舍郎。
月芙回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上,有兩只箱籠在方才的顛簸中,落到了地上,上好的木料,被地上的碎石磨出了幾道劃痕。
她正要回答,方才被攙起的田舍郎便先顫巍巍地替她解釋:“殿下好心,方才貴人娘子已經(jīng)恕了老翁的罪……”
趙恒看那田舍郎一眼,又將目光落到月芙身上,似乎在等著她的回答。
她隨即點頭:“蒙殿下關(guān)心,本是一場意外,我并無追究的意思,至于財物,也不過磕了一下箱籠,不是什么大事,無需補償?!?br/>
幾名健仆已經(jīng)走過去,合力將那兩只箱籠抬往車上,田舍郎擦著汗也要上前幫忙,卻被他們謝絕了。
眼看方才的混亂已經(jīng)漸漸恢復秩序,趙恒也不欲久留,沖月芙點點頭,道了聲“叨擾了”,便轉(zhuǎn)身離去,重新上馬,隨著那一隊將領(lǐng)們繼續(xù)朝皇城方向行去。
這一次,他們的速度比方才快了不少,似乎擔心因此再驚擾更多百姓。
路邊人群未散,月芙?jīng)]急著上車,而是站在原地,靜靜望著街道中央,那道騎著高頭大馬的身影漸行漸遠。
等上了車,素秋感嘆道:“楚王殿下可真是不一樣,頭一次見到哪位貴人,會因為一個田舍郎的牛親自下馬來問的。倒比金吾衛(wèi)的人還稱職了?!宝卅卅?ΧしεωēN.CoM
月芙笑笑,沒有說話,心里依然覺得怪異。
明明她和趙恒并不熟識,拋開少年時代那遠遠見過的一兩次,兩人幾乎算是完全陌生的,她卻有種莫名的熟悉,甚至是信賴的感覺。
也不知是不是這兩日心里裝著事,令腦袋也犯糊涂了。
桂娘年紀大,想的顯然更多,見她不說話,只時不時輕輕皺眉,不由柔聲道:“娘子別太擔心,郎主是娘子嫡親的父親,總是一心替子女著想的?!?br/>
這是以為她在擔心,一會兒回家后,該如何面對父母親人。
大魏的律法雖寬容,夫妻和離也并不罕見,可婦人主動要走的,仍是極少數(shù)。
前兩日,月芙的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刻意讓自己不去想別的,如今快要到家門口了,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
“什么嫡親不嫡親的,都是一家人,不該見外?!痹萝娇戳斯鹉镆谎?。
桂娘心里有數(shù),便不再說了。
月芙的生母楊氏是沈士槐的原配夫人,當年難產(chǎn),傷了元氣,月芙還沒滿周歲,她便去了。
如今的鄭國夫人秦氏是沈士槐的繼室,出身官宦之家,入府后,又給月芙添了一雙弟妹。
雖是一家子,秦夫人也并非刻薄之人,只是,月芙幼年時在祖母身邊,一直到七八歲上,祖母也去了,才放到秦夫人身邊養(yǎng)著,到底隔了一層。
離了朱雀大街,道路便通暢起來,沒多久,便進了崇仁坊,抵達鄭國公府。
守門的仆從見到突然造訪的月芙,先是滿臉詫異,隨即換上歡喜的笑容,一面引她往里走,一面道:“大娘回來了,今日郎主休沐,恰好在府里呢?!?br/>
素秋想讓人先將行李都搬進他們原來住的白露軒,卻被桂娘用眼神制止了。
一路到了正院,還未等月芙進去,垂在門框上的紗簾已經(jīng)先被人從里面掀開了。
一個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女笑著跳出來,親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將她拉了進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見到阿姊了!”
少女便是秦夫人的女兒,月芙的妹妹月蓉,前陣子才滿十五歲,正是可以議婚的年紀。
屋子里,一家人竟然都在。
父親沈士槐和繼母秦夫人一同坐在榻上,秦夫人的身邊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少年,才有模有樣地背了兩篇才學的文章,正是月蓉的同母弟弟沈尚。
就連兩名妾侍和庶出的弟妹也在一旁站著。
一家人看起來其樂融融。
“父親,母親,阿姊回來了!”月蓉歡歡喜喜地沖眾人說。
弟弟妹妹們都喚“長姊”,兩個妾侍則喚她“大娘”。
月芙向榻上的父母行禮請安。
沈士槐和秦夫人對視一眼,各自掩住心中的詫異。嫁出去的女兒忽然回來了,委實不大正常。
沈士槐輕咳一聲,點頭道:“回來了,坐吧。”
說完,又那眼神示意身邊的夫人。
秦夫人笑了笑,讓月芙到自己的身邊坐下,才試探著問:“阿芙,今日怎么想起這么早回娘家來了?親家夫人近來可好?”
月芙默了默,望著父母掩飾詫異的目光,和妹妹好奇的表情,以及其他人的各色眼神,一時竟感到幾分難堪,在路上反復想的解釋的話,好像也有些說不出口了。
她低著頭,輕聲道:“往后,我恐怕不再回那邊了。”
屋里的人都是一驚,面面相覷,不知該她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夫人和沈士槐對視一眼,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隨即讓沈尚、兩個侍妾和庶出子女都先出去了,輪到月蓉,還沒開口,便聽她先撒嬌:“母親,我已不是小孩子了,阿姊有什么事,我也想知道!”
月蓉是秦夫人的第一個孩子,從小帶在身邊養(yǎng)著,寵愛非常。
秦夫人看一眼沈士槐的臉色,又看一眼月芙,到底沒讓女兒出去,只拍拍她的手:“那你少插話?!?br/>
“到底出了什么事,說吧。”屋里空了下來,沈士槐道。
月芙掐了掐指尖,抬頭堅定道:“梁國公府出了些事,我已決意,要與二郎和離。”
說著,她將昨日公主登門的事,和夜里杜燕則的話說了出來。
沈士槐緊皺著眉頭,半晌不吱聲。
嫁出去的女兒,忽然跑回家里,說要同夫君和離,不論是何種原因,都不是件光彩的事,他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秦夫人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著,嘆了口氣,沖月芙道:“你這孩子啊,出了這樣大的事,怎么也不先同我和你父親說一說?你一個人在夫家,哪里應付得過來?”
月芙勉強笑笑,又看著父親的臉色,低聲道:“非我沒有容人之量,只是二郎要娶公主,是那里容不下我了。我今日回來,也并非一時沖動。望父親和母親原諒?!?br/>
到底是血緣親人,沈士槐過去與這個大女兒不算太親近,此刻見她眼眶微紅,整個人顯出幾分纖弱的憔悴,心里也覺憐惜。
他的目光變得柔和,流露出屬于父親的溫情,伸手極輕地摸了一下女兒的腦袋,沉聲道:“你受委屈了,先去歇息吧,養(yǎng)養(yǎng)精神。”
月芙的鼻尖猛然一酸,這幾日壓在心底的惶惑終于有了片刻緩解。
秦夫人看著這父女兩個,張了張口,最終什么也沒說。
倒是旁邊一直挨著母親聽他們說話的月蓉忽然“哎呀”一聲,露出愧疚的表情。
“阿姊,白露軒恐怕暫時還不能住……”
秦夫人也像是才想起來,解釋道:“前陣子天氣忽冷忽熱,你妹妹受了風寒,總也不見好,白露軒位置好,既透氣,日頭也足,我便讓她搬去那兒了。你別多心,我這就讓她搬回去。”
“阿姊,對不起,我也不知你今日會回來?!痹氯匕さ芥㈡⒌纳韨?cè),抱著她的胳膊輕輕晃了兩下。
月芙看見沈士槐才剛剛松開的眉頭又無聲地皺了起來。
她吸了口氣,搖頭道:“你既已搬過去了,便住著吧。我住到芳林院去。”
芳林院是月蓉從前的居所,比白露軒略小了些,但緊挨著正院。
秦夫人又說:“實在不巧,前陣子,我和你父親才商量著,尚兒如今已滿十歲,該搬自己的院子好好讀書進學了,恰好芳林院空著,便預備留給他,這幾日,正請了工匠修葺,一時也不能住人?!?br/>
月芙默了默,輕聲道:“無妨的,只不知哪處還空著?”
秦夫人想了想,道:“倒是東面的綠云軒和立雪堂都空著,平日也時常打掃,立刻就能住人。只是,那里向來都是用來待客的,離這兒遠了些,也不知你住不住得慣?!?br/>
沈士槐擺手道:“好了,不過一件小事,哪里那么多的講究?!?br/>
月芙平靜地點頭,輕聲道:“母親不必擔心,我住到綠云軒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