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落葉
隔了一日,月芙帶著素秋等,再一次踏上了去慈恩寺的路。
為了不教家人懷疑,她只說是近來總夢見亡母,心中頗多感慨,便想去寺中上一炷香,請法師念一念經(jīng)文。
秦夫人與月蓉兩個本還想跟著去,一聽她要祭奠亡母,只好悻悻然不說話,隨她一人去了。
到了慈恩寺,她讓素秋一個人陪著,跨入山門,繞過鐘鼓樓,照例先上香,又在僧人的指引下,到甘露堂,請法師做了場佛事。
等忙完了這一切,才帶著素秋,一同沿著卵石小徑,朝廂房的方向行去。
已是深秋,這一條小徑愈顯幽靜。
西院外圍的那一面清水墻內,似乎多了幾株梧桐。原本繁茂碧翠的枝葉悄悄泛黃,在秋風中蕭瑟地搖動。
月芙今日穿了一雙粉白的高縵鞋,麻編的厚鞋底,錦緞的鞋面,繡著一朵一朵祥云的紋樣,踩上卵石時,依然能感受到凹凸不平。
正是上一次來慈恩寺時,所穿的繡履。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腦海中慢慢浮現(xiàn)那一日的情形。
他站在她的面前,親自彎下腰,替她拾起了那只繡履,再仔細地放到她只剩羅襪的腳邊。
“娘子為何忽然要見楚王?”
四下無人,素秋這才將心里的疑惑問了出來。
前日,月芙讓她來慈恩寺傳的話,便是請一空法師轉告八王,請他今日午后來一趟慈恩寺,有事相求。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楚王到底會不會來。畢竟,在她的印象里,她們與楚王之間,并沒有太多交集。
但既然月芙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她自然不會再質疑。興許,是先前月芙到慈恩寺和太極宮那兩次,發(fā)生了什么她和桂娘不知道的事。
“我有事求他相幫。”月芙掐了掐自己的指尖,淡淡地解釋一句。
在她的夢境里,趙恒是唯一一個真正幫過她的人。
被崔賀樟欺辱后,她執(zhí)意不肯嫁進定遠侯府,曾按照趙恒的話,讓一空法師將此事告訴他。
趙恒沒有食言,當即親自找到她父親沈士槐,令他不得如此,要照她的意愿,將她送入玄真觀修道。
沈家起初是答應了的。
可不久,河西節(jié)度使蘇仁方卸甲歸京,趙恒感念其多年的養(yǎng)育照看之恩,親自西去迎接。
就是在那段時間里,她還是被逼著嫁給崔汲,踏進了崔家的大門。
為了這件事,趙恒歸來后,勃然大怒,不但斥責了沈士槐,甚至還同太子和咸宜公主大大的爭吵了一番,連圣人的勸說都未聽進去。
而再后來,便是他遵守當初圣人許下的諾言,同月蓉成婚。
婚儀當晚,他連新婦的房門也沒靠近,當場轉身離開,騎著馬去了慈恩寺,第二日一早就離開了長安。
聽說,他回了河西的軍中。
月芙不知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那時的她,已被折磨得精神渙散,不成人樣,自顧不暇,哪怕是唯一的恩人,她也已經(jīng)顧不上掛念了。
她只知道,兩年后,在她自己也已要撐不下去的時候,隱約聽說河西傳來八王病故的消息。
至于是真是假,內情到底如何,一概不知。
月芙到現(xiàn)在才終于明白,為什么那日在朱雀大街,第一次見到趙恒時,自己便會下意識地生出安全感。
那是上輩子殘存的記憶留在她腦海里的深刻烙??!
幸好,這輩子,蒼天垂憐,給了她預知后事的機會。
既然如此,她自然要抓住機會自救。
“娘子,你看?!彼厍镙p輕拉了拉正在出神的月芙,示意她朝前面看。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走到了上一回遇到趙恒的地方。
一處拐角,一片草木,一條連接廂房的長廊。
無數(shù)碎光從泛黃的樹葉之間灑下,恰落在一道挺拔而堅毅的背影上。
是趙恒,她唯一想要緊緊攀住的一根浮木。
“殿下?!?br/>
月芙走近兩步,站在他的身后,輕輕地喚他,迎著金色日光的雙眼中漸漸帶了幾分濕意。
素秋已避到遠處,四下看著有沒有人靠近。
聽到聲音,趙恒慢慢轉過身來,對上月芙清麗的臉龐,原本透著幾許冷意的面目間不禁閃過一絲詫異,似乎被她眼神中突如其來的復雜情緒驚了一驚。
月芙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連忙收起情緒,低頭先行了一禮。
“殿下今日能來,月芙感激不盡。本不敢打擾殿下,只是,實在有兩句話想親口同殿下說?!?br/>
“娘子不必多禮,有什么事,直說吧?!壁w恒將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淡淡道。
月芙咬了咬唇,白凈的面上閃過一絲害怕和猶豫。
“不知殿下是否聽說,崔郎將要替老定遠侯做壽?我父親也收到了請柬,明日,我會隨他們一同到定遠侯府為崔相公祝壽。我、我有些害怕,想求殿下,若明日得空,能否也到定遠侯府走一趟?”
這幾日,她已反復思索過,如今,能暫時壓得住崔賀樟的人,只有趙恒一人。
趙恒身份高貴,崔賀樟自然會給他也送一份請?zhí)?,只是,他不會去罷了。
若他不在,即使她知道了崔賀樟的意圖,能不能躲過,也未可知。畢竟,那是在他的家中,他發(fā)起狠來,誰也攔不住。
可她又不能直說,是自己的父母家人同崔賀樟合起伙來害她。她沒有證據(jù),這話聽來,簡直就是無稽之談。想來想去,只好求趙恒明日也去一趟崔家。
唯有他親眼見到事情的發(fā)生,才會相信她說的話。
趙恒皺了皺眉,沒有立刻回答。
往日,崔賀樟看不上沈家,這樣的事自然不會邀他們,這一回忽然發(fā)了帖子,的確有些反常。再加上中秋那日在太極宮,崔賀樟望向沈大娘的眼神,沈大娘感到害怕,的確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還有些懷疑。
“娘子既然害怕,為何不離崔家遠些,明日不要去呢?”
月芙早想過他會懷疑,趕緊解釋:“殿下,我雖是個婦人,從前卻也聽說過崔大郎的事,他、他不是個正人君子,恐怕不會因為我躲了一次、兩次,就善罷甘休。若明日我去了,無事發(fā)生,往后便可安心,若有事……那我再另謀他法便是了。”
她說著,努力直視著趙恒的眼睛,不讓自己退縮。
趙恒審視地看了她片刻,目光慢慢緩和下來。
她也只是個擔驚受怕的小娘子而已,所求不過讓他明日去一趟崔家。盡管他一向不喜崔家的那位郎君,也不認為明日一定會發(fā)生什么,可這也僅僅只是舉手之勞。
“我明白了,明日我會去的。沈娘子,你不必太過憂懼,凡事總有解決的辦法?!?br/>
這是一句是否普通的安慰,月芙卻又有些難言的情緒涌動。
她抬著頭,方才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淚意,又重新浮現(xiàn)。
“多謝,明日,我等著殿下?!?br/>
其實,她更想說,我解決的法子,就是殿下你呀!
趙恒被她專注而美麗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想要移開視線,卻不知為何,仍然仔細地注視著她的眼膜,低低地應了一句“好”。
話似乎已說完了,兩個人站在原地,忽然陷入沉默,卻誰也沒動。
寂靜的空氣里,泛黃的樹葉一片片飄落,又被秋風卷起,發(fā)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其中一片,在半空中翩然地扭轉片刻,卻沒有落到地上,而是輕輕地落在了月芙的肩上。
素凈的衣衫上,躺著一片極輕的枯黃落葉,更襯得她白皙的臉龐楚楚動人。
趙恒垂落在身側的指尖微微抽動一下。
又一陣風過,將那片短暫停留的落葉卷走了。她什么也沒有察覺。WwW.ΧLwEй.coΜ
“無事,我便先走一步,娘子請自便?!?br/>
趙恒抿了抿唇,不再看她,淡淡地點頭,轉身離開,迅速消失在長廊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