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尾隨
“原來是梁國公府的二郎啊,在工部——是不是水部的郎中?”
趙義顯仔細(xì)想了想,才記起來這一號人。
杜燕則已經(jīng)受寵若驚,朝中官員成千上萬,哪怕他官至從五品上,又出身勛貴,也不敢奢求能被圣人記住。
“承蒙陛下掛懷,臣現(xiàn)下確是水部郎中。那日在洛陽救了貴主,也不過是偶然,實(shí)在不敢邀功請賞?!?br/>
趙義顯淡淡地點(diǎn)頭,“唔”一聲,道:“是個謙遜的孩子?!?br/>
隨后,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問:“朕怎么記得,你似乎已經(jīng)成婚了,是兩三年前的事?”
梁國公的那對父子畢竟是大魏的功臣,當(dāng)初,父子兩個因公殉職后,他也曾親自厚賞了杜家。幾年后,杜燕則成婚,他也依稀記得,是讓內(nèi)侍省去送給賀禮的。
襄兒想嫁給此人,趙義顯是知道的,卻沒想到,此人似乎已是有婦之夫。
“陛下,臣慚愧——”
杜燕則的臉上有一瞬間的尷尬,才想開口回答,卻被趙襄兒打斷。
“阿父沒記錯,杜郎的確成婚了,不過如今,他已經(jīng)同先前的夫人和離了,且,是他的夫人主動要和離的?!壁w襄兒說著,目光一轉(zhuǎn),直接落在月芙的身上,“你說是不是,沈大娘?”
所有人的眼睛一下子都看向月芙,趙義顯的眼神一凝,問:“襄兒,你問阿芙做什么?”
杜燕則有些難堪地移開視線,好似不忍與月芙對視。沈士槐與秦夫人也低著頭,只覺羞愧無比。
坐在旁邊的薛貴妃忽然“哎呀”一聲,眼光在眾人臉上轉(zhuǎn)過一圈,湊到趙義顯的耳邊,聲音不大不小,道:“陛下忘了,當(dāng)初,嫁進(jìn)梁國公府的,正是沈家的大娘呀?!?br/>
趙義顯慢慢皺起眉,在杜燕則和月芙兩人之間看了好幾眼,神情復(fù)雜。
“是嗎?!?br/>
始終作壁上觀的太子趙懷憫扯了扯嘴角,慢條斯理道:“我想起來了,阿父,確有此事。當(dāng)初,是我替阿父帶著內(nèi)侍省備下的賀禮,親自前去的?!?br/>
月芙只覺得臉上像被一陣陣的烈火燒過一般,難堪又揪心。
她咬了咬唇,不想示弱,于是努力用一種不卑不亢的語氣回道:“難為殿下還記得。陛下,阿芙與杜郎成婚二載有余,因性情不和,婚姻難以為繼,六月時,阿芙與杜郎已寫了和離書,后來,也由官府蓋了官印。如今,杜郎再要娶妻納妾,都與阿芙無半點(diǎn)關(guān)系了,貴主大可不必問阿芙?!?br/>
她的話里難得帶了幾分不服軟的意味,明里暗里地表達(dá)出對趙襄兒和杜燕則兩人的不屑。
趙襄兒心生不悅,揚(yáng)眉就要回?fù)?,卻被忽然開口的趙恒阻止了。
“阿姊,今日是中秋,何必要議論旁人的家事?”
他拾起食案上的酒杯,從榻上下來,越過沈家的幾人,最后在月芙身前三步的地方站定,沖趙義顯行了一禮:“兒知父親御體疲乏,不宜久坐,現(xiàn)下,就先來向父親敬一杯酒。兒滿飲此杯,父親以茶湯代酒便好?!?br/>
說著,他捧著手中盛滿了酒的金杯,仰起頭一飲而盡。
他高大的身影挺直起來,擋住了大半的燈光,朝后方投下一片陰影。
月芙就恰好被籠罩在那一片陰影中。
她悄悄地抬頭,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劃過一陣澀然。
隔著一個人的前方,趙義顯也看著這個兒子。
方才的氣氛的確有些令人難堪了,他不是刻薄的人,哪怕不喜沈士槐,也沒有當(dāng)眾教人蒙羞的道理。
哪怕是尋常的朝臣,沒有犯大錯,也沒道理苛待。
只是,他的女兒被嬌縱著長大,倒與他一貫的寬柔有些出入。WwW.ΧLwEй.coΜ
“好了,沈卿,酒已喝了,你先帶著你一家下去吧,聽說,后頭還準(zhǔn)備了別的玩意兒,你們許久沒來了,今日便喝個盡心吧。”
趙義顯沖沈士槐揮揮手,又就著薛貴妃遞來的茶湯喝了一口,面色柔和地望著趙恒:“好了,你的孝心,為父知道了。”
趙襄兒有些不滿,還想與父親爭論。
“襄兒,適可而止。你平日張揚(yáng)些,朕都縱著你,但你也要知道分寸?!壁w義顯望著女兒,微微沉了臉,等她已不說話了,才重新放緩臉色,對趙恒說,“八郎,你很好,去坐吧?!?br/>
趙襄兒的嘴角動了動,與另一側(cè)的太子對視一眼,然后各自移開視線。
她示意杜燕則先下去,等又有幾個人來敬過酒后,便親昵地坐到父親的身邊,道:“阿父,方才我錯了,求阿父原諒我,好不好?”
她生得明艷,又有幾分亡母的神韻,偶爾一撒嬌,便哄得趙義顯心軟了。
今日也不例外,望著已長大的女兒忽然軟化的樣子,趙義顯很自然地就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抱在懷里的那個小小女郎,忍不住露出笑容:“罷了,知道錯就好,襄兒啊,遇事要讓心胸放開些,才能從容安逸。”
趙襄兒知道,父親就是靠著這樣一個“忍”字,才熬過祖母過世之前的那段日子的。不過,這樣的人生信念,她并不贊同。
她早和太子說起過,他們二人都以為,遇到阻礙之人,哪怕是血緣親人,也沒有心慈手軟的道理。若當(dāng)初父親的心腸硬一些,興許再早好幾年,就能榮登大寶,也不必因?yàn)槟情L達(dá)十余年的被架空的日子,而內(nèi)心積郁,落下頑疾。
這些話當(dāng)然不能當(dāng)面說出來。
她笑了笑,乖乖地點(diǎn)頭答應(yīng):“我記得阿父的教誨了。那杜郎的事,阿父以為如何?”
“杜二郎看起來的確眉目俊秀,是個人才,只是,到底是有過妻室的,不大配得上你,況且,他與阿芙是六月才和離的……”
趙義顯沒有將話挑明,意思卻不難猜,無非是同趙恒先前說的一樣,覺得他八成不是個正人君子。
“阿父,我也曾有過夫君,并不妨事。阿父曾答應(yīng)過我,我的婚事,要讓我自己做主的,我便挑了杜二郎,求阿父成全!”
趙襄兒耐著性子,又說了不少好話,終于令父親松了口。
“哎,你呀,算了,為父自是拗不過你的,既然你堅(jiān)持,那就這樣吧,過幾日,我讓禮部和太常寺著手替你們操辦。只是有一條,人是你自己挑的,往后的日子,要好好同人相處,別仗著公主的身份,任性妄為。”
“知道了,多謝阿父的成全!”
得了應(yīng)允,趙襄兒心滿意足,又捧著茶湯親自侍奉父親飲了兩口,便先退下了,也未說要做什么去。
趙義顯沒有精力管她,眼見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了,沖薛貴妃擺擺手:“朕乏了,這便回去吧?!?br/>
“是,陛下慢些?!毖F妃趕緊跟著站起來,同太子一人一邊,扶著趙義顯起身,穿堂而過,在眾多貴戚的行禮聲中,坐上步輦,離開紫薇殿。
皇帝一走,殿中余下的賓客便紛紛放松下來。一時間,歡騰的呼喝笑鬧聲竟比方才還要熱烈。
沈士槐和秦夫人兩個自與圣人敬完酒后回來,便一直面色訕訕。
沈士槐稍好些,想著方才圣人的態(tài)度畢竟還算溫和,那時旁邊也沒有太多人,他這番參加宮宴回去,至少有了面子,到時的官員考績,光祿寺卿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太過為難。
只是,他心中還有疑慮。原本以為,破天荒讓他們沈家入宮來,是圣人的意思,如今看,卻與圣人無關(guān),那又是誰呢?
秦夫人則更關(guān)心月蓉的婚事。
眼看皇帝是這樣的態(tài)度,她一時有些絕望,只怕這件事,最后要落空。
兩個人各懷心思,一時相對無言,默默地喝了兩杯酒,仿佛與身處的佳節(jié)氛圍隔絕開來了。
一家人的沉默里,月芙有些呆不下去了,沖父親和繼母說一聲要去別處歇一歇,便從榻上起來,一個人朝便殿去了。
沈士槐和秦夫人知道她因?yàn)榉讲诺男呷?,心情不佳,也不多問,只囑咐她莫要迷了路?br/>
反倒是月蓉,看一眼遠(yuǎn)處已經(jīng)空了的幾個座位,又看著姊姊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背影,忽然道:“阿娘,我擔(dān)心阿姊難過,去看看她?!?br/>
說著,也不等秦夫人回答,便急匆匆跟過去了,仿佛真的十分擔(dān)心。
只是,就在離月芙越來越近的時候,她卻忽然放慢了腳步,沒有靠近,只是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
走在前面幾丈處的月芙似乎并沒有發(fā)覺自己正被人跟著,只是沿著便殿外長長的走廊一路朝西行去。
宴會才進(jìn)行了小半,已經(jīng)有不少人三五成群地離開了正殿,到這附近另尋了地方,或讓宮人搬了榻,或干脆席地而坐,邊飲酒,邊玩起博戲來。
月蓉不知自己走出多遠(yuǎn),直到見到前面的姊姊尋到一處無人的地方,在一株正盛放的粉白色木芙蓉旁獨(dú)自憑欄,才跟著停下腳步。
她小心地將自己藏在不起眼的地方,深吸一口氣,并沒有離開,而是靜靜地看著那邊。
她不知自己到底是處于何種心態(tài),就這么跟了上來。
等了片刻,四下里始終凄清寂靜,似乎并沒有別人再要靠近。
她站在墻角,輕輕地吐出那一口氣,暗暗為自己莫名的行止而懊惱。
分明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
她悄悄地轉(zhuǎn)身,貼著拐角的墻根,慢慢往回走。
就在她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月芙忽然往那里看了過去。
昏暗的墻角處,一片鮮麗的裙裾一閃而過,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月芙的目光閃了閃,微微出神。
其實(shí),從她穿過便殿的人群時,便已經(jīng)隱約察覺到身后有人跟隨了,只是一直沒有表露。
方才墻角閃過的那一片裙裾,她幾乎一眼就認(rèn)出了上面金紅相間的寶相花紋。
那是她送給月蓉制新衣的上好蜀錦。
原本掩藏在心底的委屈和羞憤被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沖淡了。
她一直知道,妹妹其實(shí)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的。但像今日這般偷偷跟了她一路,還是頭一回。
初秋時節(jié),夜晚微涼。一陣風(fēng)自欄桿邊的灌木叢林里鉆過來,令她渾身顫了顫。
長廊的另一邊,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
她猛地轉(zhuǎn)過頭,就看見趙恒雙手背后,面無表情地站在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