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時(shí)，月芙的后背已經(jīng)被汗完全浸濕了，沒了烈日的灼曬，正一陣一陣發(fā)寒。
    桂娘趕緊捧著干凈的窄袖衫來給她換上，嘴里忍不住念叨：“怎么去趟夫人屋里，回來便熱成這樣？又冷又熱的，風(fēng)寒還怎么能好透？”
    她是月芙的乳母，將女郎從小帶大，真真是當(dāng)親女兒一般疼愛。
    素秋端了剛剛煎好的茶湯來，擱在食案上，讓月芙飲，憤憤道：“還不是夫人有意的？告訴了崔娘子那邊，叫今早不必去了，咱們這邊偏偏就‘忘了’，讓娘子在烈日底下站了整整兩刻，才讓回來！”
    桂娘一下子聽明白了，忍不住嘆氣：“都是一家人，夫人待咱們娘子總是這么苛刻……娘子別生氣，郎君今日就回來了，夫人顧及郎君，總不敢再為難娘子。”
    月芙笑了笑，輕聲道：“知道，我也沒生氣。”
    趙夫人是老樣子了，她忍了兩年，起初還抱著希望，以為只要自己盡心侍奉，總有一天能消解趙夫人心中的成見。可時(shí)間越久，越明白這根本是妄想。
    趙夫人生性如此，自視甚高，只會一個(gè)勁往上看，永遠(yuǎn)別期望她能低下頭來。
    除非，沈家能重回十年前的風(fēng)光。
    可這恰恰再無可能。
    沈家本只是尋常的官宦人家，近五代里，官職最高的，也不過四品而已，一直到中宗時(shí)候，出了一位皇后。
    那位沈皇后不但美貌異常，更天資不凡，敏慧好學(xué)，才華卓絕。
    中宗愛其美，亦重其才，隨著年歲漸長，圣體漸衰，甚至將朝中的大小事宜也交沈皇后打理。
    將近十年的時(shí)間里，沈皇后以一介女流的身份，把控朝政，大權(quán)獨(dú)攬，堪稱古往今來，絕無僅有。
    便是在那些年里，沈家的地位扶搖直上。
    先是中宗皇帝愛屋及烏，封了沈皇后的父親，也就是月芙的曾祖父為鄭國公，圣眷隆盛，再是后來沈皇后當(dāng)政，讓沈家的地位又上一層樓。
    同為公侯，沈家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年幼的月芙也曾跟隨父親和祖父數(shù)次入宮，目睹過那位姑祖母還在世時(shí)的盛況。
    當(dāng)真如夢一場。
    繁華如煙，倏忽消散，那場夢自然也有醒的時(shí)候。
    沈皇后漸漸年邁，力不從心，而過去的那些年里，因獨(dú)攬大權(quán)，她與自己的親生兒子，即當(dāng)時(shí)的東宮太子，如今的圣人，早有齟齬。
    圣人酷肖其父中宗，秉性純善柔軟，即便母子關(guān)系僵硬多年，依然不愿直接反目，一直隱忍到中宗過世，沈皇后也因傷心過度兼年邁體衰，不能理事時(shí)，才在心腹們的鼓動下，發(fā)動宮廷政變，奪了皇權(quán)。
    沈皇后未熬到新帝即位那日，便溘然辭世。
    從那日起，沈家，這座曾在遍地王侯、金玉如絮的長安城里飛快壘起來的高樓，就這樣轟然倒塌。
    圣人仁善，雖不喜沈家，到底手下留情，不曾太過為難，可要恢復(fù)多年前的風(fēng)光，已絕無可能。
    “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年少讀詩，月芙不明其中所嘆，如今多年過去，她已經(jīng)對世間的人情冷暖有了些許體會。
    趙夫人如是，別人亦如是。
    桂娘跪坐在一旁，替她將襦裙上的絲帶整理好，又撫她的鬢角，柔聲道：“好在，還有郎君在，郎君待娘子是好的。”
    提起即將歸來的夫君，月芙?jīng)]說話，只是笑了笑，眼底卻浮起一絲疑慮。
    杜燕則待她，應(yīng)當(dāng)算是好的吧？
    當(dāng)初議婚的時(shí)候，趙夫人屢次給沈家人臉色，差點(diǎn)作罷了婚事，是杜燕則勸服了趙夫人。
    后來，她嫁進(jìn)杜家，每次同趙夫人有了不快，杜燕則也總會悉心安慰她，有時(shí)也會幫她勸一勸趙夫人。
    婚后，兩人的生活稱得上“相敬如賓”四個(gè)字。
    他一向是個(gè)溫和懂禮、敬重長輩的人，能做到這地步，她應(yīng)當(dāng)知足了。
    可是，不知怎的，近來，她的心里覺得越來越不踏實(shí)。
    杜燕則南下的這幾個(gè)月里，原本每隔半月，總會有一封寫給她的家書，可最近兩個(gè)月，她卻只收到了一封，字里行間也不似前幾封，有盼望歸期的意思，反倒像有了心事，想逃避什么一般。
    月芙接過素秋遞來的濕手巾，擦了擦額角。
    但愿一切只是她的胡思亂想。
    ……
    杜燕則派回來報(bào)信的人本說，他應(yīng)當(dāng)在這日晌午之前便能到了。
    可一家子人等了又等，卻只等來一名策馬奔入坊中報(bào)信的侍衛(wèi)，說杜燕則被公事略絆住了腳，到傍晚時(shí)分才能回來。
    回京后，第一件事總是要先去衙署，向上級官員報(bào)到，也是情理之中。
    趙夫人雖略失望，卻也無話可說，只好命人先請那侍衛(wèi)用兩口冰鎮(zhèn)的酪漿，解一解暑熱再送走。
    一家人又等到傍晚時(shí)分，才終于將人盼來了。
    趙夫人早早得了消息，親自到門外去接，月芙和阿嫂崔氏也跟在一旁，同身邊的仆從們一道，翹首以盼。樂文小說網(wǎng)
    只見坊間寬闊的道路上，一行十來個(gè)人，正騎著馬朝這邊來。
    為首的那名男子，大約二十三四的模樣，戴著幞頭，穿著圓領(lǐng)袍，生的眉清目秀，雖騎著馬，看起來身姿挺拔，卻依然顯得俊逸溫雅。
    這人正是杜燕則。
    月芙站在門檐下，望著那道熟悉的身影越來越近，心也跟著砰砰跳動。
    到底是夫妻，分別數(shù)月，再次相見，心潮起伏是人之常情。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只是，沒等她的目光與杜燕則對上，趙夫人已經(jīng)先一步奔上前去，拉住才剛剛翻身下馬的杜燕則，喚了一聲“兒”。
    這一聲“兒”，將月芙喚回了神。
    她收住腳步，站在幾步外的地方看著母子兩個(gè)。
    杜燕則雙手托住趙夫人，退后一步，恭恭敬敬沖她行禮，喚了一聲“母親”。
    從頭至尾，沒有看過月芙一眼。
    月芙想起他這兩個(gè)月在信里的異樣，方才的那一絲喜悅也漸漸淡了。
    這時(shí)，原本跟在杜燕則身邊的那幾名侍從中的兩個(gè)忽然走上前來，沖他行禮。
    “杜郎中既已經(jīng)到了府中，我等便也先行一步了。”
    月芙這才發(fā)現(xiàn)，這兩個(gè)人有些面生，顯然不是杜燕則身邊的隨從，看衣飾樣貌，兩人皆是體格健碩，魁梧異常，穿了便于行動的翻領(lǐng)窄袖胡服，倒像是誰家的護(hù)衛(wèi)。
    不知是不是錯(cuò)覺，杜燕則同兩人道別的時(shí)候，月芙似乎看到其中一人的目光正不動聲色地往家眷們站的這一處掃來，再瞥見她時(shí)，還略帶深意地停了停。
    待那兩人走遠(yuǎn)了，趙夫人問：“二郎，那兩個(gè)是何人？”
    杜燕則笑了笑，下意識朝月芙的方向看了一眼，兩人視線還未對上，他又先躲開了。
    “我這次南下歸來時(shí)，遇見了朝中的貴人，我?guī)土四俏毁F人，那二位是替貴人送我回府的。”他的解釋含糊不已，好像不愿意多說，“母親在這兒等了多時(shí)，還是快進(jìn)去吧。”
    說著，便即主動扶著趙夫人往里去。
    月芙落在后面，望著他的背影，一時(shí)有些出神。
    “月芙，不回去嗎？”
    原本站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崔氏見她發(fā)愣，不由開口提醒一句。
    月芙對上崔氏帶著幾分疑惑和試探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轉(zhuǎn)身回了府中。
    杜燕則在趙夫人身邊待了一個(gè)多時(shí)辰，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回到院中。
    月芙到這時(shí)候，才終于能同他說上話。
    “郎君，一路歸來，可順利？”她一邊替他寬衣，一邊抬頭，溫柔地問他。
    兩人離得近，杜燕則也低著頭，恰好對上妻子如水的目光。
    一別數(shù)月，她好像比記憶里更美了幾分，美得令他不敢凝視她的眼眸。
    “還好，只是天有些熱。”他再一次別開視線。
    月芙默默斂下眼瞼，想細(xì)問的話到了嘴邊，終于還是咽了回去。
    “浴湯已經(jīng)備好了，郎君快去吧。”
    她將他的兩件外袍和腰帶抱在懷里，一轉(zhuǎn)身，就往外間去了。
    身后靜了一瞬，隨即傳來腳步聲，是杜燕則去了浴房。
    “娘子，交給奴吧。”素秋走過來，伸手接月芙手里的衣物。
    只聽一聲脆響，有什么東西從衣袍中滑了出來，落到地上。
    素秋俯身去撿，物件不大，被一方絲帕好好的包裹著，打開一看，竟是一對嵌寶金耳墜，鏤空金珠下連著幾根墜飾，每根墜飾上系花絲金圈，底下穿著珍珠、琉璃珠、紅寶石，做工精致，絕非凡品。
    “難道是郎君送給娘子的耳墜？”素秋笑著將耳墜捧給月芙，卻見她眼底一點(diǎn)笑意也沒有，只是冷冷盯著那一方絲帕。
    絲帕上繡的是寶相花紋，用色艷麗，繡工繁復(fù)，其中還夾雜了幾縷金線，顯然是哪個(gè)女人的東西。
    素秋一下斂了笑意，仔細(xì)地看著月芙的表情：“娘子，這——也許是誤會……”
    月芙移開視線，走到妝奩邊坐下，沒有說話。
    ……
    杜燕則從浴房里出來的時(shí)候，寢房里只有月芙一人。
    她背對著他，跪坐在妝奩前，對著銅鏡仔細(xì)梳理著長發(fā)。
    柔順烏黑的發(fā)絲垂落下來，映著搖曳的燭光，將她的腰身襯得極細(xì)，
    到底分別數(shù)月，杜燕則看了片刻，便覺心意微動，忍不住走近了喚她：“阿芙。”
    她仍是背對著他沒動。
    他在她身后停下，俯下|身去將她攬?jiān)趹牙铮坏皖^就瞥見她被烏發(fā)映著的一段雪白脖頸，越發(fā)心神蕩漾，忍不住湊近，細(xì)細(xì)親吻。
    她的身子顫了顫，隨即又一動不動。
    這時(shí)，他的目光游移，忽然看見銅鏡前的東西——攤開的寶相花紋絲帕上，有一對嵌寶金耳墜。
    “阿芙，我——”
    他的動作忽然僵住了，望著那對耳墜，不知該說些什么。
    “郎君，”月芙放下手中的銀梳，從銅鏡里凝視著他，輕聲問，“這次南下，可是遇到哪一家的小娘子了？”
    杜燕則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原本摟著她的雙臂驀地松開了。
    月芙心里沉甸甸的。
    “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郎君若是看上了哪位娘子，我自會替郎君將人迎進(jìn)來。”
    他們兩個(gè)成婚的時(shí)候，本也沒有山盟海誓，她早想到過，有一天他會感到厭倦。
    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罷了。
    還不到兩年。
    “阿芙，哎。”杜燕則方才萌動的心意已經(jīng)徹底涼了下來，想開口同她解釋，“我也不想的……”
    是“我也不想”，而不是“我沒有”。
    月芙聽出來了，停頓片刻，問：“今日送郎君歸來的那二人，是否就是那位娘子派來的？”
    杜燕則沒回答，沉默便是承認(rèn)。
    “我明白了。”
    那兩人，一看就不是尋常的家仆，可見那位娘子的出身一定十分顯赫，遠(yuǎn)勝過與她，也難怪他為難。
    “時(shí)候不早了，郎君早些睡下吧。”
    她說著，慢慢站起身，將屋里的蠟燭一盞一盞熄滅。
    黑暗里，她默默爬上床，側(cè)身躺下。
    柔軟的絲綢清涼如水，一點(diǎn)也不悶熱。
    她聽見他無奈地嘆息，又聽見他轉(zhuǎn)身出了屋。
    門開了又關(guān)，她睜眼瞪著眼前的虛無，默默流下眼淚。
    她想，這個(gè)家，很快就要沒有她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