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當(dāng)世子貢楊德祖
連杜畿和楊修這些局外人,在大街上都能聽到王必倒戈、韋氏分支韋康被抓查問的消息,顯然這事兒已經(jīng)到了最后的收網(wǎng)沖刺階段,圖窮匕見。
當(dāng)天,七月初三一早,京兆尹府衙正堂,自從就任京兆尹后,兩個月沒審過案子的李素,居然破天荒地親自公開處理一樁案子。
漢末的司法制度沒那么講究,只要“春秋決獄、論心定罪”,靠“五聽”取證。
最大的案子要上報廷尉,普通的案子地方官想自己審也行,忙不過來交給法曹屬官也行,也不存在唐宋那些嚴(yán)格的公堂禮制威儀。中平年間天下大亂以來,就更加不講究了。
所以,李素難得斷案,也不用穿專門的冠、服,就跟平時策問選拔人才架勢差不多。
京兆韋氏的韋康,并沒有遭到捆綁,只是被差役用刑杖交叉押著,推到堂前,聽李素一一喝問。
堂外并沒有普通百姓旁聽,但有一些京兆尹的屬官,乃至受邀請的其他京兆大族的子弟,前來旁聽。
案情的基本情況,雙方?jīng)]什么歧義,所以也沒什么好多問的。
李素先讓人稍微出示了幾件證據(jù),主要是人證,是幾個韋康派出去散布謠言的門客、家奴,被京兆尹的差役抓了現(xiàn)行,然后讓他們當(dāng)堂招供、家主韋康讓他們干了什么。
這些人自然是早就挨了好多打老實了,而且李素承諾只要說實話會保護(hù)他們。所以他們當(dāng)堂承認(rèn),就是韋康讓他們到處散播噴京兆尹盤剝百姓、官府從高糧價中爆賺差價。
人證說完之后,李素臉色一板:“韋康,你還有何話可說,這些人散布流言,誣陷朝廷賑災(zāi)義舉,其罪不小!”
到了這一步時,韋康還不服氣,抗聲自辯:“本朝從未聽聞士人憂心國事、多發(fā)議論,就因言獲罪。韋某是讓他們呼吁了這些話,但韋某本心只是因為憤懣百姓凋敝,不甘百姓逆來順受、強忍盤剝,仗義執(zhí)言。
就算最后所言有所出入,按‘春秋決獄、論心定罪’,那也不過是好心辦事、略有失察,李府尹莫非要因為這些理由,就治我的罪么?我怎么知道你哄抬糧價,自己賺了多少?”
還別說,韋康這番話,抗辯得到目前階段時,還頗有幾分后世震驚部自媒體人“雖然我們說的也是假新聞,但謠言倒逼真相”的意味,李素確實不好直接治他的罪。
東漢后期可沒少發(fā)生太學(xué)生“清議”批評時政的事情。桓帝年間因為宦官殘害清流官員,導(dǎo)致“太學(xué)生劉陶數(shù)千人詣闕上書”,讀書人憂國憂民評論時政就算說錯了也不能治罪啊。
幸好李素有準(zhǔn)備,他好整以暇地拿折扇當(dāng)驚堂木比劃,聲音低沉而有力地喝問:
“好一個論心定罪,如此說來,你是覺得,你讓人四處傳言官府故漲糧價牟利,本心是為國為民咯?那王必幡然悔悟,主動向我坦白,說你早就跟他商議,要破壞朝廷賑濟赤貧、便于你們趁著荒年窮人賣田、兼并土地!這你又如何解釋?”
韋康還不知道王必究竟怎么樣了,自忖并未落下任何物證,當(dāng)下耍賴道:“那定是王必構(gòu)陷于我,或是有人指使王必構(gòu)陷于我。
我們家與王必交情不錯,這點不假,但他也不至于因此主動觸怒上官、散布不利于京兆尹抗災(zāi)賑濟的言論吧?他言行乖張,也是出于己意,何故攀咬他人!
再說,王必原先一貫表現(xiàn)得對府尹在民政方面的舉措不服,怎么會突然向你‘幡然悔悟’,此言莫非欺天下人無耳無目!愿請王必當(dāng)面對質(zhì)!”
李素法令紋抽搐了一下:“可惜,王必是不會和你對質(zhì)的。”
韋康驟聞此言,忽然來了精神,得意地絕地反撲:“府尹怕不是把王必屈打成招、無端殘害?所以不敢讓他來見證對質(zhì)!我說王從事怎會忽然性情大變,哈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惜漢中王勤王義舉,竟被你這個貪官污吏破壞!”
韋康說起這番話時,居然還一身正氣,不明真相的人說不定還真以為他是個為民請命的豪杰之士。
李素冷冷看著他,等他得意完,才拿出一些書信、以及一個被捆著的薛悌,外加抬上來幾具曹操派來的護(hù)衛(wèi)的尸體。
然后李素才好整以暇地開口:“王必不能跟你們對質(zhì),是因為我把王必保護(hù)在了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最近要防止被征東將軍兗州牧曹操的刺客找到——
我介紹一下,此人名叫薛悌,是曹操派來聯(lián)絡(luò)故吏王必的。使命是破壞漢中王、乃至長安朝廷,與二袁的關(guān)系,尤其是從破壞三方在買糧賑災(zāi)上的合作開始,讓二位袁將軍更加不信任朝廷,心存自危。
可笑爾等還自以為利用了王必,讓王必出頭;實際上,成了曹操與王必的棋子還尚且不知!要不是我對王必貌似直言耿介的進(jìn)諫不以為忤,對他的搶奪決策之功也不加指責(zé)、反而大度給他加官進(jìn)爵,否則他也不至于幡然悔悟,認(rèn)罪坦白、指證曹操。”
這一手殺手锏放出來,果然效果驚人,不光韋康如墮冰窟,直覺覺得自己中招了。連旁聽的杜氏楊氏等世家子弟,加上一眾京兆屬官,也是心中一驚。
“什么?居然背后有那么大的牽連、多方互相利用了?要真是這樣,韋康他們也太可笑了,自以為利用別人做成了件小事,別人卻利用他們差點做成潑天大事。”
一眾服軟的世家子弟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場面才算安靜下來。
韋康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還想盡量減輕罪責(zé)、強調(diào)他完全是被利用了,根本不知道薛悌的事兒——但這也等于是變相承認(rèn)了他確實跟王必有勾結(jié),只是勾結(jié)的內(nèi)容比李素說的要少。
李素這一手,等于是扇了對面第一個耳光時,對方還想氣勢洶洶扇回來。但李素又扇了對方兩個耳光、并且秀出了“如果不服我還能再合法扇你五個耳光”的肌肉之后,給個甜棗,表示“只要你承認(rèn)了你前三個耳光挨得該,后面五個我雖然有力氣打你,但也愿意放你一馬不打。”
然后對方就慫了。
韋康很快就不是今天審判的重點了,重點變成了王必薛悌曾經(jīng)的勾結(jié),隨后很快定案。
所有人對于事情的真相心悅誠服。
不過,韋康畢竟沒有做其他實質(zhì)性的反抗舉動,從頭到尾就是散布謠言、攻擊劉備陣營,直接因言獲罪殺人也不好。而且,李素和劉備都得表現(xiàn)出“這些人是被悔改之前的王必利用了”,得分出量刑梯度。
所以最后李素看在前涼州刺史韋端的面子上,只是把他兒子韋康罷斥了官職,而且抄沒了韋康這一支的家產(chǎn),主要是把韋康家的田地都地契都廢了,土地收歸國有。
當(dāng)然了,這個過程中,京兆韋氏多多少少要挽救一些,因為韋康跟兄弟們,乃至韋端跟族內(nèi)兄弟、也就是韋康那些叔叔們,原先分家不是很明確。
此刻遇到李素放他們一馬,只對其中一個分支下手,他們多多少少還有機會把權(quán)屬不明的田地家產(chǎn)、或者作為動產(chǎn)的金銀銅錢錦緞,都轉(zhuǎn)移到其他兄弟名下。
最終核查的實際懲處結(jié)果,京兆韋氏這個關(guān)中第一大世家,被罰的田地,也占到了家族總田產(chǎn)的兩成多,相當(dāng)于一個半縣城的耕地面積。
京兆郡的鄠縣,幾乎整個縣的田,都是屬于韋氏的,還有隔壁緊鄰的扶風(fēng)郡郡治槐里縣,也有一大半土地是韋氏的。如今這兩個縣的韋氏田產(chǎn),都被按照韋康的田處理,因誤勾結(jié)曹操、破壞朝廷與藩鎮(zhèn)和睦,抄沒。
處理意見下來之后,其他世家都捏了把汗,心說辛虧當(dāng)初李素大刀闊斧修水利、滅蝗抗災(zāi)的時候,自己沒有出頭阻止或者說風(fēng)涼話,否則今天這個失察導(dǎo)致的無妄之災(zāi),說不定就輪到自己頭上了。
“韋康真是夠點背,居然攤上這種破事!不過說起來,劉備莫非還真是天命所歸?按今日堂上所言,那王必居然藏得那么深,被李傕扣為朝官兩年,都還依然心向曹操、沒有被李傕收心。
可是怎么劉備一來,還不到兩個月,王必就因為劉備獎勵他直言敢諫、提拔賞賜,讓他感恩戴德悔過自新?那豈不是說,劉備籠絡(luò)王必一個月,比李傕籠絡(luò)王必一年都有效?這劉備讓人才歸心的本事真是太可怕了,這么堅貞不屈的臥底都會主動服軟。”
那些世家子弟心中,此刻多是在思考這些問題。
也虧得他們是漢末的人,不知道如何比喻。要是換一個后世的看官,看到這種例子,心中肯定會浮現(xiàn)出“CIA讓美女特工去刺殺菲德爾,但美女特工被菲德爾睡了一次之后就心悅誠服叛變了”的例子來作為對比。
當(dāng)然了,其實也不用拿菲德爾舉例,就說原本歷史上的劉備,也是有過“別人派刺客來刺殺他,但刺客因為他待人恩遇,變節(jié)不忍刺殺”的事跡的。只不過這一世劉備沒機會再去當(dāng)平原相,所以遇不到這事兒了。
不管怎么說,所有見證人內(nèi)心都震驚于劉備的“其得人心如此”。
哪怕這次的事兒是李素?zé)o心插柳不小心造神的副產(chǎn)品。但后來在實錄史料里,還是被寫成“王必有感于劉備的禮賢下士,李傕籠絡(luò)他兩年他始終心向曹操,堅貞不屈。劉備籠絡(luò)他沒幾天,他就放棄了曹操”。
……
審?fù)炅隧f康、薛悌等人的案子后,第二天一早,李素就喊來了早就內(nèi)定好的使者楊修,跟他當(dāng)面交代了一些要求。
李素跟楊修原先還沒多少交集,也沒有相談過幾次學(xué)問,但他用人不疑,直截了當(dāng)下任務(wù):
“德祖賢弟,這次,有勞你綁著這個薛悌去出使袁紹了。回來之后,若是辦得好,還怕不能在鴻臚寺內(nèi)擔(dān)任一二實職?”
楊修倒是沒想到李素那么干脆,當(dāng)下拱手領(lǐng)命:“多謝府尹信任,修甫一出仕,便委以重任。愿聞府尹的具體要求,卻不知此番見袁紹,要達(dá)到什么目的?”
李素伸出三根手指頭:“第一,當(dāng)然是要袁紹組織河內(nèi)商旅廣販糧米,經(jīng)河?xùn)|至京兆,助我安定關(guān)中百姓。
其次,把曹操設(shè)法破壞二袁與朝廷之間相互信任的惡意,向袁紹充分說明。人證書證你也都帶了,聽說你跟袁紹也有親,要是這都不能讓袁紹相信,便是你的無能。
第三……呃,見諒,我這人給大王說話,習(xí)慣了上中下三策,總要湊個三,口誤了,這次沒有第三。要不就把跟袁紹分贓河?xùn)|之地,作為第三吧。
他不是如今還沒來得及取并州的上黨郡么。就跟袁紹說,上黨郡歸他,黑山賊的地盤,都由他平滅,河?xùn)|郡,乃至其他白波賊盤踞的邊邊角角,明年我們自會徹底征服。只是今年缺糧無法出征,他不許撈過界搶。另外,讓他不許收容和籠絡(luò)河?xùn)|衛(wèi)氏的人口資產(chǎn),就算河?xùn)|衛(wèi)氏主動投奔他也不行,那是漢中王的子民。”
楊修眉毛一挑:這是什么意思?看李素說到第三時那自然而然的表情,和后半句那生硬的語氣,明顯是有第三的,莫非是什么難以啟齒的或者不敬的任務(wù)?至于后面臨時加的“想要把河?xùn)|郡劃入劉備勢力范圍”,顯然分量沒那么大,也挺容易完成。
不得不說,楊修這種人的智商,和他愛顯擺愛腦補的性格缺陷,是最適合迪化的。李素明明什么都沒說,他卻偏偏要自我挑戰(zhàn),腦補出一個第三來。
不過,就憑他這份見機行事的腦子,還真就給他琢磨出了點可能性。
“只完成明面上交代的這三項任務(wù)算什么?古有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今有右將軍初使鮮卑、南匈奴時,亦時常一石三鳥。
我楊德祖雖不才,憑三寸不爛之舌,自當(dāng)與這一古一今兩大奇人并列。除了這三項之外,怎么也得再立一些劉備、袁紹雙方都得感激我的大功,那才叫本事!”
楊修心中如是想道,已經(jīng)有了計劃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