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慢綰青絲
其實(shí),秋水天對洗澡時的所見并無多大觸動,只認(rèn)清楚一個現(xiàn)實(shí),韓夫子是女的,不能給別人發(fā)現(xiàn)。而且,男人要保護(hù)女人,自己以后一定要保護(hù)她!
難怪方丈那天左叮嚀右囑咐,說得他耳朵起老繭,敢情方丈是為了讓他明白自己的重要使命,他暗暗得意,幸虧第一天就揭穿謎底,要不然以后真對她動手就慘了,男人打女人,他肯定再也抬不起頭來!
云韓仙自然不知道他打的小算盤,看清楚蠻子果然如方丈所說那般質(zhì)樸純良,賴上他的念頭更加強(qiáng)烈,美夢不斷,夢中自己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蠻子靦腆的笑容不停晃來晃去。
只可惜享福的日子不長,聽得晴天一聲霹靂,自己直挺挺倒下,迅速化成桃花,隨風(fēng)漫舞而散,而那蠻子仍然忸怩地笑,端著骨頭湯澆花。
“起床了!”經(jīng)過四次打探,秋水天忍無可忍,把蜷成一團(tuán)美夢正酣的家伙從被子里挖出來,閉著眼睛用早上改好的棉袍一裹,直接扛上肩膀,怒氣沖沖地將她丟在躺椅上。
從房間到陽光下這短短的距離,云韓仙噩夢連連,磕到門框上兩次,碰到墻壁兩次,最慘的是撞到躺椅的扶手上。這種痛能讓死人都蹦起來,何況她一個大活人。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只見眼前一片燦爛陽光,而美夢中那蠻子靦腆的笑容全然不見蹤影,只有一個兇神惡煞,終于明白自己高興得太早,欲哭無淚。
秋水天正在氣頭上,下手哪里會有輕重。這個“阿懶”真沒叫錯,他昨天晚上設(shè)想好的保護(hù)照顧計(jì)劃已到九霄云外,恨得牙根發(fā)癢,也難怪他憎恨懶人,他從記事起每天都是天蒙蒙亮就起來挑水劈柴做飯洗衣,忙得腳不沾地,而且寺院書院皆規(guī)矩甚嚴(yán),何曾見過能睡到日上中天的人!見她還是一臉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模樣,他不知如何是好,決定再讓她一次,鐵青著臉把帕子打濕,扳過她的臉狠狠擦了下去。
云韓仙慘叫連連,雖然清楚這蠻子的示好方式與眾不同,對象是自己的話,這滋味實(shí)在不好受。昨天被他狠狠蹂躪了一頓,整張臉還在火辣辣地疼,更別提身上頭上磕碰到的地方了。
秋水天突然停了手,摸摸她臉上姹紫嫣紅的顏色,悶悶說了句,“你這是怎么回事?”
還有臉來問我!她翻翻白眼,奪過他手里的帕子,艱難地爬起來。見自己衣領(lǐng)大開,春光外泄,而那頭蠻牛竟然又掩耳盜鈴般捂住眼睛,又好氣又好笑,一邊扣好衣裳一邊走到水缸旁,對著水面一照,不禁倒吸一扣涼氣,差點(diǎn)認(rèn)不出來自己。
把帕子往地上一砸,她呆愣半晌,無端端沒了怒氣,又撿起帕子洗漱好,實(shí)在疼得受不住,癱倒在躺椅上檢查傷勢——腿上三處淤青,手腕上一圈,肩膀似被人拆了下來,連抬手都很費(fèi)力,臉上疼到麻木,更是全無感覺。
這偷懶的代價也太大了,她怒視著蠻牛,恨不得咬他一口。
讓她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發(fā)生了,自從她把帕子砸地上,蠻牛就一直維持著忸怩造型,她檢查傷勢的時候,蠻牛變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耷拉著腦袋,肩膀低垂,目光與腳趾頭糾纏不放。
已經(jīng)沒有任何話語能形容她此時的郁悶心情,她哀嚎一聲,手腳一癱,眼睛一閉,真想死了算了。
可是,罪還沒受完,怎么能死,一陣劇痛從頭皮傳來,她暗道不好,一把護(hù)住腦袋,抖抖索索道:“別動我頭發(fā)!”
沒人回答,一枝翠綠可喜的竹簪子抖啊抖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簪上還雕著兩朵盛放的桃花,簪尾也是花瓣形狀,美得驚人。
她久久盯著那支竹簪,心頭百轉(zhuǎn)千回,這大概是她得到的最好禮物,不似珠寶字畫那么昂貴,卻比世間所有珠寶的總和都要珍貴。
見到拿簪的那只手微微顫抖,她終于回過神來,帶著滿腹柔情回頭嫣然一笑,松開護(hù)衛(wèi)的手。
竹簪掉地的時候,頭皮又傳來劇痛,她哭笑不得,無可奈何之下護(hù)著頭發(fā)慘叫,“輕點(diǎn)啊!我不是小江小海!”
他動作一頓,撿起竹簪,撓了許久腦袋,實(shí)在舍不得放棄剛獲得的好處,如同進(jìn)行一個重大儀式,整肅心情,深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把如瀑的烏發(fā)攏在手心,不覺心漏跳了幾拍。
朦朧的記憶里,娘親也有這樣軟的頭發(fā),他最愛為娘親梳頭,娘親也喜歡讓他梳,那時他的手很小,一把根本抓不完,總是一縷一縷地梳,發(fā)香從手一直沁入心頭,仿佛整個身心充滿芬芳。
娘親表面溫柔似水,卻有無比暴烈執(zhí)拗的脾氣,病后不肯看大夫,將他辛辛苦苦找來的藥全部倒掉,還將方丈大師拒之門外,沒過三天就悄然辭世。
一個人艱難而寂寞地生活,時光淡漠了所有舊事,只有娘親的發(fā)絲還在,成了漫長夜里最溫暖的記憶。
當(dāng)頭皮的疼痛消失,某種淡淡的愁緒接踵而來,如紛飛的桃花雨,不可避讓,不可捕捉。云韓仙感覺到身后那人雖略顯笨拙卻細(xì)致輕柔的手勢,突然醒悟到某個事實(shí):這一頭青絲,對他來說也許有著另外的意義!
想起方丈的話,她心頭一酸,顧不上自己仍滿臉疼痛,當(dāng)他的手戀戀不舍離開,回頭對他露出大大的笑容,“謝謝!”
亮藍(lán)的陽光從滿樹桃花中傾瀉而下,染成五彩斑斕的顏色,讓她淡棕色的眸子璀璨奪目,猶如兩顆寶石,美得咄咄逼人。他怔怔看著,屏心靜氣,生怕驚破這般美夢,真有飄飄若仙之感。
第一次,有人如此專注地看著他笑,而且笑得比春天最美的花還要美!
“你們在看什么?”方丈推開虛掩的柴扉進(jìn)來,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大吼一聲,“阿天,你這個兔崽子,你干了什么好事!”
秋水天端著碗面出來,滿臉尷尬,低著頭把面送到云韓仙面前。
云韓仙聞到香味,眼巴巴地盯住他手里的碗,秋水天就勢一蹲,準(zhǔn)備把面送到她手里,看到她手腕上的淤青,臨時改變主意,夾了一筷子送到她嘴邊,怯生生地迎向她的目光。
云韓仙愣了愣,心頭大樂,立刻嘴巴大張,吃得稀里嘩啦。山中寒氣重,秋水天放了許多蔥花和辣椒,她吃得鼻涕眼淚直流,卻覺得渾身舒坦。
方丈頓時目瞪口呆,等她吃完才回過神來,捻須微笑道:“阿天,你去寺院將我的棋盤和茶具拿來,我和夫子切磋切磋。”
秋水天應(yīng)了一聲,摸了摸腦袋,從外面搬了個大樹墩進(jìn)來給他坐,飛快地跑了出去。方丈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的盡頭,沉吟道:“韓仙,實(shí)在對不住,阿天天生神力,下手不知輕重,你如果不想住這里,我為你另外安排。”
云韓仙摸摸手腕,嘴角一扯,笑得齜牙咧嘴。
方丈還當(dāng)她應(yīng)允,輕嘆道:“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娘懷著他從北地而來,到了蓬萊山生下了他,干脆就定居在此,以做針線活維持生計(jì),將他撫養(yǎng)到六歲上下就過世了。他孤單一人長大,性格孤僻,不知如何跟人相處,難免會舉止不當(dāng)。不過,他可是我們書院的頂梁柱,平常的巡邏檢查都是他一手包辦,書院的學(xué)生都畏他如虎,無人敢在書院作亂。”
她撲哧笑出聲來,那蠻子不說話時就是一臉煞氣,要不是自己昨天睡覺起來還迷迷糊糊,只怕也會被他嚇得發(fā)抖,想起他偶爾露出的靦腆和不知所措,心頭微微一動,輕笑道:“方丈大師,您就不用再為我費(fèi)心,我以后就住這里。再說,他做的菜實(shí)在好吃,我還真舍不得走。”
方丈終于松了口氣,頷首笑道:“不光做菜好吃,他本事還多著呢!他自小在寺里學(xué)武,武藝超群,十五歲時就打死一頭猛虎,救下兩個學(xué)生,十六歲就在書院里當(dāng)武術(shù)教習(xí),一個人管著眾多學(xué)生還能應(yīng)付自如,而且書院的重活幾乎是他一手包辦,挑水劈柴打獵都是頂呱呱的好手!”
他的表情,隱隱帶著驕傲,似乎有一絲化不開的柔情,那是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一個得道高僧臉上的神情。
云韓仙呆了呆,不禁有些心疼,那蠻子命還真苦,又要打虎,又要當(dāng)教習(xí),還得做重活,真是一輩子受累。解決了這件,另外一件事浮現(xiàn)心頭,她反復(fù)斟酌,訥訥道:“大師,那個……為什么有人找一個叫玉連真的人?”
方丈臉色驟變,“你難道也遇到了?”見她連連點(diǎn)頭,他肅然道:“記住,書院沒有這個人!以后不要到處亂跑,就在書院內(nèi)活動就是,我們已做好萬全準(zhǔn)備,決不會有事!”
云韓仙滿腹狐疑,玉是翡翠國姓,那玉連真分明是個皇子,不過,皇子不在深宮享福,跑這蓬萊山來做什么,害得大家如臨大敵,還害得自己差點(diǎn)一腳踏進(jìn)鬼門關(guān)。
可惜在那人府中兩年,她坐吃等死,得過且過,不理世事,若她肯開口,這些宮廷秘辛還不是如探囊取物。她自嘲不已,都走到這一步,還有什么好可惜的,事不關(guān)己,何必庸人自擾,聽他們的話,乖乖呆在書院便是。
這時,秋水天跑得汗水淋淋回來,不但搬了茶具,連下棋的小桌都扛來了。看他忙前忙后在桃花樹下擺好桌子,方丈忽而收斂笑容,怒喝道:“秋水天,你把夫子打成這樣,還不道歉!”
秋水天張口結(jié)舌,目光不停往她那邊瞟。看到方丈努力使眼色,云韓仙突然醒悟過來,方丈演這場戲,左右不過是想自己能留下來,只得苦笑著拉了拉秋水天的衣袖,笑瞇瞇道:“算了,以后注意就是,我不要緊。”
秋水天渾身一震,憨笑著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碰她臉上的淤青,云韓仙瞪他一眼,無奈地微笑。方丈左看右看,越看兩人越般配,開始在心里打起算盤,擺弄著棋子笑容滿面道:“阿天,你去泡壺茶來,我要跟夫子下棋。”
“下棋也不找我,大師是嫌我棋藝不佳么?”隨著一個清亮的聲音,兩道黑影率先沖了進(jìn)來,圍著秋水天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很快,一個藍(lán)衫男子大步走進(jìn),笑意盎然。
云韓仙大吃一驚,聽這聲音,他就是昨天在她身后那叫招福的男子,真是陰魂不散,是不是山里太無聊了,老找她取樂!
這樣一想,她心下頗有些忿忿然,朝自己的保護(hù)神身后縮了縮,斜斜看過去。
看第一眼,她站直了身子,從保護(hù)神后挪了出來。
看第二眼,她臉色變幻不停,眸中閃過無數(shù)種情緒。
看第三眼,她努力彎起嘴角,遙遙對他微笑。
頂著俗氣的名字,那男子豐神俊朗,溫潤如玉,圓滑柔和中有著幾分孤傲之氣。更重要的,他的眸子是淡淡的棕色,那是她最熟悉的顏色,曾經(jīng),她想從娘親眼中摳住那漂亮的寶石。
她以為這是唯一,走出家門才知道,天下間有這種眸子的人何止千千萬萬,幾乎遍布翡翠以南的國家,然而,在翡翠,這種眸子是地位卑下的象征,許多被稱為奴和賤民,多么悲哀無奈。
方丈輕輕咳了一聲,“這位是中州刺史招大人,韓夫子還不拜見!”
招福連連擺手,“大師,我已經(jīng)成了蓬萊山人,還跟我客氣做什么,韓夫子昨天我已見過,不用再來那些繁文縟節(jié)了,請坐請坐!”
他徑直走到她面前,微笑道:“我說昨天怎么跑那么快,原來是你的臉不便見人,韓夫子不要怕,皇上賜了我不少療傷圣藥,叫阿天去拿便是,擦上后揉一揉,明天就好了。”
見她看別的男人看得目光發(fā)直,秋水天一股郁悶之氣沖到頭頂,悶哼一聲,去廚房搬了張小矮凳出來,重重放在招大人面前,又小心翼翼瞄了云韓仙一眼,見她仍然一臉迷茫地對著招大人笑,再次堅(jiān)定一個信念,當(dāng)官的就是沒好東西,看見好看的人就跟蒼蠅一樣,以前不招惹他真沒錯!
“阿天,去寺里拿些碧玉膏來。”招大人有令,秋水天當(dāng)然不敢不從,他提起一口真氣,腳底如踩風(fēng)火輪,生怕那蒼蠅趁機(jī)拐走了自己笨笨的阿懶。
秋水天一走,招大人嘿嘿直笑,倒也不嫌棄,搬著小凳子坐在樹下,方丈訕笑道:“招大人,阿天這孩子自幼父母雙亡,年輕不懂事,還請不要見怪才是!”
蓬萊書院是皇上看重的地方,招大人常來常往,也算看著秋水天那混小子長大的,受過他不少照顧,自然也沒法跟他生氣,含笑搖頭,拂去衣上的桃花,正色道:“蓬萊書院是天下書院之首,從不請無能之輩,韓夫子如此年輕,又是區(qū)區(qū)女流之輩,不知有何過人之處,能被方丈親自邀請?”
此話一出,方丈大驚失色,古往今來,翡翠朝年紀(jì)輕輕居高位的只得兩人,一位就是云尚,另一個自然就是這位招大人,兩人都是皇上的心腹,皇上號稱吃齋念佛不管事,依照以往的經(jīng)驗(yàn)來看,其實(shí)不過在養(yǎng)精蓄銳,如今朝堂由安王操控,幾方勢力均衡,暫能保持平靜,只怕不久又有一場腥風(fēng)血雨。
不過,那些都不是他能管的事,方丈定下心神,卻不知如何才能解釋得兩全其美,招大人才能有限,卻有無限忠心和黑心,表面上一派和氣,暗里整死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一句話不妥,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而云韓仙只恨剛才看花了眼,把個笑面狐貍當(dāng)成溫馴可愛的小江小海,干脆置之不理。
沉默中,小江小海在廚房搜尋一圈,沒有任何收獲,怏怏出來,搖頭擺尾直撲平時最大方的招大人,招大人一手一只摸了摸,冷冷道:“圣上頗為重視蓬萊書院,可由不得你們胡來!”
云韓仙挑眉一笑,從房間拿了一張紙出來,到灶下?lián)炝烁?xì)細(xì)的炭,一出來,兩人兩狗皆目光炯炯盯在她的手上,她也不解釋,把紙往墻上一貼,一手按紙一手信手涂鴉,寥寥幾筆,剛才招大人摸狗的模樣就躍然紙上,連他略有所思的神情也盡現(xiàn)其中。
方丈輕嘆一聲,神色似悲猶喜。
招大人瞇縫著眼睛看著畫,眸中掠過難解的光芒,各種混亂的情緒奮戰(zhàn)不休,最后,笑意漸漸壓倒一切,浮現(xiàn)在臉上,“這畫我非常喜歡,就算送給我的見面禮了!”他頓了頓,把云韓仙的鄙夷之色收在眼底,拂了拂肩膀的桃花,淡然道:“韓夫子,你可知這炭畫由何處傳到翡翠?”
方丈知曉其中利害,強(qiáng)笑道:“招大人,這木炭四處皆是,啟蒙學(xué)堂許多家貧的孩子也畫著玩,如何用得著從外面?zhèn)魅耄 ?/p>
云韓仙心里咯噔一聲,立時變了臉色,炭畫是烏余皇室和貴族年輕一輩所創(chuàng)的游戲,烏余亡國,傳說中皇室貴族盡歿,如何能傳到翡翠!
更有甚者,傳聞滅了烏余的燕國皇帝墨征南心狠手辣,曾立誓將烏余皇室貴族殺光,到如今還在懸賞捉拿烏余皇族后代,還放出“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狠話,要他有一分害人之心,只怕自己就成了整個蓬萊寺和蓬萊書院的罪人!
她一口惡氣堵在胸口,做聲不得,不顧一切撲通跪倒,她自己時日無多,不能再拖累別人。
招大人好似受了驚嚇,霍然而起,默默注視著她沉靜的面容,長長吁了口氣,一字一頓道:“這種東西難凳大雅之堂,韓夫子自己玩玩就好,切記不要拿出來誤人子弟!”
他心頭紛亂,只想找個地方安靜一下,寒暄兩句,匆忙抱拳告辭,走到門口,突然回頭輕笑道:“方丈留步,韓夫子,送招某一程如何?”
她撇撇嘴,默默跟在他身后,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來,小江小海在兩人身邊轉(zhuǎn)了兩圈,忍不住飛奔而去,一會就在桃林消失蹤影。
看著它們消失的方向,招大人嘴角噙著一抹微笑,走三步停一下回頭看看她,卻始終沉默不語。
云韓仙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心里有些發(fā)毛,到了桃林入口,見他又回頭站定,恭恭敬敬道:“招大人有事盡管吩咐!”
招大人哈哈大笑,“是有一事,就是不知道韓夫子會不會答允?”
云韓仙最恨這種拖泥帶水不干不脆的人,忍著太陽穴突突的痛,躬身道:“請說!”
招大人腰桿一挺,高聲道:“家母一直催促我娶親,我也有安定下來之意,只是一直沒遇到像夫子這樣的絕代佳人。今日一見,我對夫子十分傾心,你能否考慮一下?我家只有母親和我兩人,十分單純,承蒙皇上厚愛,仕途也一帆風(fēng)順……”
云韓仙看著他的嘴打開閉合,成了雕像。這張臉慘不忍睹,他哪里看得出來是“絕代佳人”!
“阿懶!”桃林里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聲音,打斷了招大人的告白,云韓仙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盼望那蠻子的出現(xiàn),故意仰著臉?biāo)阉魉纳碛埃屟刍ǖ恼写笕丝辞宄敖^代佳人”的真面目。
招大人收斂笑容,俯身在她耳邊道:“你娘親難道沒有說過,她生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將與水氏聯(lián)姻?”
云韓仙悚然一驚,顫抖的手已伸了出去,想抓住些與娘親有關(guān)的東西。招大人就勢把她擁進(jìn)懷中,輕柔道:“別擔(dān)心,我會照顧你!”
“你們做什么!”隨著一聲斷喝,云韓仙只覺眼前亂紅飛舞,一個閃神,果然成了“飛舞亂紅”,身體騰空而起,直直飛到花朵滿枝的桃樹上。
“放肆!”招大人怒不可遏,卻也知這家伙不好惹,連連跺腳,“把人弄下來,趕快弄下來!”
初時的驚魂后,云韓仙趴在香噴噴的花上自得其樂,也不怎么害怕了,看著底下的兩人,不禁苦笑連連,這樣的身體,他們搶來做什么呢?她如何能等到婚嫁那天!
她斬斷最后的留戀,眼睛一閉,淚落入萬朵桃紅之中,瞬間消失無蹤。
“你走!”任憑招大人如何叫囂,秋水天只有兩個字。招大人無可奈何,恨恨看他一眼,甩袖就走,被斜里沖出來的小江小海撞得一個趔趄,嘟嘟噥噥消失在桃林那頭。
秋水天走到樹下,對她伸出雙臂,又現(xiàn)出忸怩之色,輕聲道:“對不住,你跳下來。”
她暗暗好笑,張開雙臂,閉著眼睛撲了下來,穩(wěn)穩(wěn)落入一個帶著青草香味的懷抱。不等她下來,那人已經(jīng)拔腿狂奔,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花瓣打在臉上,不覺疼痛,只留淡香和歡喜。
方丈問心有愧,一刻都不愿多呆,早就回去了。云韓仙一進(jìn)來就倒在躺椅上,瞇著眼睛看向上方,透過那片熱鬧的桃紅,萬里碧空如洗,藍(lán)得讓人暗暗心驚,仿佛全部心神都被那藍(lán)色占據(jù),她長長吁了口氣,突然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秋水天拿著碧玉膏過來,往她身邊一蹲,云韓仙身體受他摧殘多次,形成自發(fā)反應(yīng),顫抖著縮成一團(tuán),秋水天尷尬地笑,把瓷瓶打開送到她面前。
聞到一股濃濃的藥草香味,云韓仙松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秋水天得到鼓勵,連忙在她臉上手上腳上細(xì)細(xì)涂抹,一會竟把整瓶用完。一陣透心的涼意從皮膚鉆入身體各個角落,云韓仙手腳大開躺著,意識又漸漸模糊。
“真能睡,難怪叫阿懶!”秋水天嘟噥一聲,溫暖的陽光從樹底花間一直傳遞到心頭,他低聲笑著,把鉆進(jìn)來湊熱鬧的小江小海轟走,輕手輕腳關(guān)上柴扉,繼續(xù)今天早晨的工作——為她改衣服。
一想到她竟然真的愿意留下來,他就禁不住心花朵朵,連平時最不喜歡做的針線活都做得有滋有味。
除了方丈,她是第二個對他好的人,有了這個漂亮的阿懶,以后的日子肯定多姿多彩,他越想越得意,學(xué)著她的樣子瞇縫著眼睛看向蒼穹,透過那片嬌媚的粉紅,天藍(lán)得讓人心頭發(fā)緊。
“放過我吧……”從她口中逸出低低的聲音,秋水天連忙湊過去,發(fā)現(xiàn)她仍然未醒,額頭起了層薄汗,眉頭糾結(jié),臉色愈顯蒼白。他猶豫著,一點(diǎn)點(diǎn)把手挨近她的額頭,生怕又魯莽傷到她,剛擦了兩下,云韓仙微微睜開眼睛,下意識地粲然一笑,又去和周公繼續(xù)下棋。
“懶豬!”秋水天又好氣又好笑,把最后幾針縫完,把針線簍子移到一旁,從懷里掏出一面銅鏡,對著銅鏡做了幾個鬼臉,摸摸臉上的疤痕,把銅鏡放在她手邊。
他輕手輕腳走進(jìn)自己房間,從床底下搬出一個衣箱,衣箱上的鎖已銹跡斑斑,他擰斷鎖,把衣箱整個倒在床上。
雖都是布裙,顏色還是沒有男人衣裳那么難看,他一件件捋平折好,左思右想,娘親和她身量相當(dāng),應(yīng)當(dāng)能穿,這才放下心來,折完之后統(tǒng)統(tǒng)放在她的衣柜里,想想又不對,重新搬了回來放進(jìn)衣箱,從夾層掏出一個青色小布袋,掏出一只墨玉蟬,鄭重地捂在心口,無比輕柔道:“娘,終于有人肯對我笑了!”
一覺醒來,廚房里又飄出骨頭湯的香味,云韓仙深深聞了聞,睜開眼就發(fā)現(xiàn)一面銅鏡,不禁高高彎起嘴角,拿到近前照了照,發(fā)現(xiàn)臉上的淤青果然消了許多,默默放下銅鏡,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只余一片粉紅。
恐怖的空如附骨之毒,總在不經(jīng)意時絲絲發(fā)散,她茫然而起,拖曳著腳步往外走,在竹林兜了一圈,聽到上面小江小海的叫聲,不由自主地朝那方走去。
雖然也想去桃林,可一想到招大人在那候著,她的興致就沒了。
路由細(xì)細(xì)的青石鋪成,青苔遍布,路邊的小草蒼翠欲滴,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小花點(diǎn)綴其間,書院規(guī)劃得非常好,從住的小院到山頂,房屋兩兩一排,整齊劃一,大小布局大致相同,都是白墻青瓦,竹林桃李環(huán)繞,墻頭屋檐屢見艷麗的桃紅翹首相望,別有意趣。
夫子和學(xué)生已到了大半,房屋上空飄著炊煙縷縷,散落在山林間,仿佛瑤池勝景重現(xiàn)。她有些乏了,坐到路邊一個樹墩上喘氣,小江小海追著兩只雞斜里沖出來,一看到她,做賊心虛般示威兩聲,撲了上來,在她身上嗅來嗅去,圍著她搖頭擺尾地打轉(zhuǎn)。
她呵呵直笑,后面?zhèn)鱽硪粋€清脆的聲音,“兩只死狗,把我的雞追到哪里去了,下次別讓我見到你們!”
她回頭一看,原來是個眉目如畫的圓眼睛少年,兩人打了個照面,少年愣了片刻,嘿嘿笑道:“你是新來的吧,我叫樂樂,是跟我家少爺一起來的,你要不要到屋子里坐坐,我正在做飯,你正好可以跟我家少爺聊聊。”
遠(yuǎn)遠(yuǎn)看去,第一間的屋頂上空炊煙正濃,云韓仙暗暗吞著口水,搖頭笑道:“不用了,謝謝,我們正在做飯。”
“樂樂,你到底是追雞還是想偷懶,飯都糊了!”從院子里傳來一聲大喊,樂樂脖子一縮,逃也似地跑了。云韓仙目送著他進(jìn)門,一個臉色陰郁的錦衣少年踱了出來,在她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一番,終于冷冷開口,“你是什么人?”
云韓仙笑而不答,慢騰騰起身往回走,小江小海嗖地竄到她前面幾步,回頭吐著舌頭等她。少年目光如刀,似乎要在她背上戳出個窟窿來,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剛走到屋前,柴門轟地一聲被人推開,秋水天急匆匆沖了出來,對她大吼,“你出去怎么不說一聲,山里到處都是毒蟲猛獸,還有趕不完的刺客,你要碰上怎么辦!”
云韓仙只覺得耳朵嗡嗡直響,為避免還沒死就成了聾子,連忙擺出最燦爛的笑容,過去拉住他,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秋水天立刻偃旗息鼓,竭力壓底了聲音問道:“你剛才去哪里了?”
云韓仙伸手一指,“才走到那個樹墩就回來了。對了,書院怎么全是這種小屋子,學(xué)堂在哪里?”
秋水天學(xué)著她的樣子伸手一指,“學(xué)堂建在后山,翻過山頂就是,小屋子是夫子和學(xué)生住的地方,我們這間離學(xué)堂最遠(yuǎn)。”
看著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山頂,云韓仙腿一軟,連想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