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一竿捅開馬蜂窩
“嘻嘻, 呵呵。”
“又淘氣!”
“唉呀, 人家都沒跟額娘一起睡過~”烏云珠披散著頭發(fā),在床上打著滾兒。
“……”
母女兩個正在坤寧宮,夜幕低垂, 室內(nèi)燈火搖曳,地龍燒得暖暖的, 兩人都著睡衣。淑嘉坐在妝臺前慢慢地梳著頭發(fā),看著女兒樂不可支的樣子不禁莞爾。
她們已經(jīng)從承德回來, 時間也進入了冬天, 此時四公主業(yè)已指婚。四公主的婚齡在這個朝代已經(jīng)算很大了,但是在皇室里,有了康熙朝公主的婚齡先例在, 也結(jié)婚也不算特別晚了。額駙是科爾沁固魯斯奇普氏多羅杜棱郡王伊達穆扎普, 不用說,也是撫蒙古。
四公主出嫁之后, 宮中皇女就只剩下烏云珠這么一個了。要胤i來說, 連著搶來的,統(tǒng)共也只有五個女兒,實在不太夠用,他正在琢磨著把弟弟們家里年紀小點兒的女兒再收養(yǎng)幾個來。只是眼下還未確定,究竟要收養(yǎng)幾個, 又收養(yǎng)誰家的女兒,烏云珠仍是宮里最小的公主,還是唯一親生的。
烏云珠在宮里, 真是無人敢惹的。
皇室在避暑山莊過了一個很愜意的夏天。西北戰(zhàn)事平定,稱得上是大捷,準噶爾經(jīng)此一戰(zhàn)傷了元氣,朝廷幾年內(nèi)都不用擔心“外患”了。雖然還有一些善后工作要做,總的來說大家都是放松的。
空氣里的緊張是在回到京城開始的。
關(guān)于這一點,淑嘉的體會頗深。胤i自從回京之后,就常駐乾清宮里了,據(jù)回報,他常常看折子看到深夜方才就寢,全不似以往加完班還有時間到坤寧宮里說話的樣子。
淑嘉能做的,就是更關(guān)心他的起居飲食。胤i現(xiàn)在在做什么,她倒是知道——外患平了,就該解決內(nèi)憂了。攤丁入畝已經(jīng)開始逐步推廣到全國,由于各地情況不一,不光是土地肥沃程度,還有地方保守勢力等等,需要操心的事兒也多,再加上前陣子清償國庫、藩庫欠銀,又有火耗歸公與養(yǎng)廉銀子的推行情況,以及與之同步的吏治問題。
胤i忙得不可開交。新政是在正常的國家事務(wù)之外自己給自己找來的事情,也就是說,他還有國家日常工作要處理,加倍的忙。
而關(guān)于朝政,她卻是束手無策的。
巧的是烏云珠也是一個人在玩,她的老師赫舍里氏烏云珠自四公主出嫁后就只有這一個學(xué)生了,而這位老師實在是已經(jīng)一把年紀了,精神也不大好了,每日講完課就走人,剩下的時間讓烏云珠自己領(lǐng)悟去。且烏云珠同時還有其他的功課,比如學(xué)學(xué)女紅。
與她的兄長們一樣,烏云珠在皇家女校里也是有其他借讀生同學(xué)的,只是這些同學(xué)與一般都是比她年紀略大,很多與她姐姐們同齡的都已經(jīng)嫁人了。她本人也有幾個堂姐妹算是同齡,但是宮外嫁人早,陸續(xù)請旨回家或嫁人或待嫁。
母女兩個閑人反而有了更多的時間相處。淑嘉因恐女兒一個人住過于凄涼,便讓她過來與自己就個伴兒。女兒今年十四(虛歲)了,皇家女兒嫁得雖晚,在家里也沒幾年好呆了,淑嘉十分舍不得。
像大福晉那樣一口氣生了四個女兒的,自然是巴望著有兒子,像淑嘉這樣有一堆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兒的,女兒倒像是比兒子還金貴了。尤其令她發(fā)愁的是女兒的歸宿問題,幾個養(yǎng)女都是撫蒙古,這一個親生女兒又如何留得住?
最好是擇一在京供職的蒙古親貴,卻又因不熟悉宮外情況,怕誤了女兒。
烏云珠卻是天真不知愁的,她的姐姐們嫁得都晚,她實是不用現(xiàn)在就去操心個人問題。跳下床,趿著鞋,跑到妝臺前摟著淑嘉的脖子,母女倆一起照鏡子:“額娘~咱們說說話吧~”
淑嘉歪歪頭:“說什么呢?”
“呃——”
淑嘉笑了:“穿得少,不要亂跑,床上呆著去。”
“哦。”磨磨蹭蹭地縮到了被子里。
“又怎么啦?”
“額娘,六嫂什么時候會生啊?”
淑嘉一怔:“明年四月吧。”
“嘻嘻,不知道我侄兒長得像誰呢?”
“生出來不就知道了?你怎么光想六嫂,不想五嫂?”真是奇了怪了,如太子妃這樣越早生越好的,非要費了半天的勁才有消息,如弘印10腙姓廡┎惶偶鋇模故且桓鋈乓桓齙幕吃小
烏云珠嘻嘻一笑:“我還想著三嫂四嫂呢。”
“哦?”
“不過六嫂跟我最投脾氣,嗯,三嫂也挺和氣。”
“是么?”
“嗯嗯,嫂子們都不錯。”
淑嘉嘆了一口氣,旁的媳婦兒算是不錯了,但是她對太子妃的要求卻不能不高一點再高一點。
“額娘?額娘嘆氣了,為什么呢?告訴我吧~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睡你的覺吧,明兒還要早起上學(xué)呢。”
烏云珠怎么也不肯依,一徑歪纏著。她年紀是小了點兒,過得是順了點兒,人卻不太傻,也看得出來額娘對三嫂照顧是照顧,卻似乎缺了那么一點兒親近的味道。怎么著也要挖出一點□□來。
赫舍里氏對這位小姑子是著實不錯,烏云珠在宮里是衣食無憂、無人敢欺的,照顧她的生活還用不著赫舍里氏。赫舍里氏便從小處著手,女孩子喜歡的小玩藝兒啦,新奇的花樣子啦,一些有趣的小游戲啦,日積月累,烏云珠對她也頗有好感。
淑嘉一想,自己總有死的那一天,日后這個女兒再與婆家打交道,實際上就是與兄嫂相處,也是時候提醒她一些相處的事項了。
“還不是叫你給愁的!”打定主意,淑嘉戳了戳烏云珠的額頭,“這么大的丫頭了,還是憨吃憨玩的。你跟你嫂子們處得很好?”
“嗯嗯。”
“你嫂子們也是這樣覺得的?”
“難道不是?”烏云珠皺起了漂亮的眉毛。
順手理了理女兒的頭發(fā),淑嘉慢慢地說:“父母總有故去的那一天,到時候,你該何去何從?”
“額娘!”
“主子娘娘,格格,怎么了?”外間值夜的紫裳驚起。
“沒事兒。”淑嘉揚聲道。
外間的聲音息去,烏云珠瞪大了眼睛看著母親。
摸摸女兒的腦袋:“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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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云珠本來是想套套母親的話的,結(jié)果反把自己給繞了進去。淑嘉以為她會失眠,結(jié)果這正在青春期的小丫頭,即使想著心事,頭沾枕頭沒多會兒,居然睡著了。
年輕真好!
赫舍里氏帶著點兒討好地與烏云珠相處,這件事情淑嘉是知道。知道跟小姑子打好關(guān)系,可見赫舍里氏還是有腦子的。看著女兒恬靜的睡顏,淑嘉伸出手來拔了一個她臉上的亂發(fā)。
赫舍里氏對烏云珠的好,也如淑嘉對赫舍里氏一樣,更多的是因為身份、道義上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又有多少呢?即使自己死了,赫舍里氏也不能對烏云珠如何,但是,客氣是一回事,真心相待又是另一回事了。所謂客氣,就是在大規(guī)矩的前提下,該對你好就對你好。在兩可之間的時候,感情就至關(guān)重要了。硬要作一比方,大約就是淑嘉對弘晰與對親生兒子之間的差距吧。
明面上看,淑嘉對弘晰關(guān)愛有佳,然而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還是有差別的。只是沒有到非選擇不可的時候,大家看不出來罷了。
該讓她們倆關(guān)系再好那么一點兒,淑嘉不介意推她們一把,如果順便能讓赫舍里氏更成熟一點兒,那就更完美了。
實際上,人都是在進步的,赫舍里氏雖然有“皇宮適應(yīng)不良癥候群”,卻也在努力調(diào)整上——步伐慢了一點兒不假,可遲到總比不到強!
“嫂子對我真好。”女紅是烏云珠現(xiàn)下比較重要的一門功課,赫舍里氏常給她尋些新鮮又簡單的花樣子。
赫舍里氏_了她一眼:“偏你嘴甜。”
“那是,我多招人疼啊。”
“是啊,我要是像你這樣就好了,”壓低了聲音,“”赫舍里氏又不是死的,當然也是覺得自己與婆母之間有隔閡。作為晚輩,作為一個受著封建傳統(tǒng)倫理教育的晚輩,她也在努力試圖修補與婆母之間的關(guān)系。畢竟,婆婆對她還很照顧的,只是不太親近而已。這樣的事情,只有晚輩主動。
“怎么會?前兒額娘還提起你了,我說了六嫂,額娘還怪我忘了你呢。”
“是么?”
嘰嘰喳喳。
“你是說,要我活潑一點兒?”赫舍里氏有些為難,烏云珠向她舉了不少例子,比如十五嬸兒,比如六嫂。
有些事情,不是你知道了,就能夠做得到的。比如說,你知道了鳳姐的成名方式,你能做得到么?
赫舍里氏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她不確定這話是婆婆讓烏云珠傳的,還是烏云珠自己理解的。如果是前者,未免匪夷所思,如果是后者,她很懷疑是不是小姑子理解錯了。
太子妃是什么?是要做榜樣的人,必須規(guī)行矩步,不可行差踏錯。
“也不是活潑啦,”烏云珠自己也表達不清楚,她清醒地感覺到了,三嫂與母親之間的不同,卻總覺難以描述,拿十五福晉等舉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你……嗯,多跟額娘親近親近唄。你說請安,哪個又不去請安了?你說聽話,誰又不聽話了呢?”
赫舍里氏心中一跳: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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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宮里女人出演家庭倫理劇的時候,胤i遇上了麻煩。
不論是永不加賦還是攤丁入畝又或者是火耗歸公,絕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當然,這需要強大的執(zhí)行力。與此同時,新的政策也損害了不少人的利益,這些人都是既得利益者,損害了人家的利益,人家當然不會忍氣吞聲。
追繳欠款還有大義名份在,同時,如果一個人有經(jīng)濟問題,必須要下臺還賬的,這就有了缺,其他人就有了機會。形成內(nèi)部競爭與矛盾轉(zhuǎn)移,是一個很好的操作方式。
但是火耗歸公就不一樣了,有養(yǎng)廉銀子在,不少靠火耗養(yǎng)家而沒有更大企圖的官員就老實當差了,但是借火耗發(fā)家治富、疏通上級的官員就不高興了。然而他們又屬于沒有道理的一方,只好暫時忍了,心里其實是不滿的。
攤丁入畝卻是打擊了一大片的,比較起來,新稅法乃是少征了稅的,應(yīng)該是于民有利。但是,賬不是這樣算的。
比如說,一戶地主,家里有十個人要交丁銀,他有九十畝地。假設(shè)十丁要交一兩銀子,九十頃地要交九十兩,就是一百兩。
一戶農(nóng)民,家里同樣有十個人要交丁銀,但是他只有十畝地,他需要交二十兩。
一旦攤丁入畝了,總量一百二十兩銀子不變。但是,每畝地要交的銀子就不一樣了,田地一百畝,每畝就要交一點二兩銀子,地主交一百零八兩農(nóng)民交十二兩,地主幫農(nóng)民分擔了丁銀。
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是如果真按政策來的話,就該是如此。
天下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么?
地主們逃稅的辦法也是很多的,即使有括隱的手段,也只是讓中央知道又有多少稅收流失了,干瞪眼也是沒有辦法。什么給自家子弟弄個功名算是最溫和的作法了,串通官員作弊也是常見手段,并且越是家資豐厚的,越會走官府的門路。
還有,官員的財產(chǎn),按照一定配額是不收稅的,許多地主自己沒有功名,但是不代表他們不會與有功名、有官職的人結(jié)為姻親。
各種聞所未聞的逃稅手法一一呈到胤i的案頭,真是讓他大開眼界。
這是向近兩千年來形成的特權(quán)階級開戰(zhàn),而且……挑起戰(zhàn)爭的一方,自己的屁股還不怎么干凈——旗人不納稅,旗人這些不納稅的地大多還是圈來的,直白地說,是搶來的。
胤i這些天有了功夫,專一盯著這一塊兒,比他更緊張的是兩位四爺,三個人都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連比較知情的弘旦都跟著罵:“這起子混賬行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他們倒好,挖起自家墻角來了!可恥!”這國家將來是他的!他也知道眼下到了非改不可的時候了,必須堅持。
當然,你可以開倒車,代價卻是國力的日漸衰弱、漸漸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直至自家統(tǒng)治完蛋。史上雍正時期搞過這樣的改革之后,國力漸漸恢復(fù),但是到了乾隆時期,由于官場日漸腐敗,上下風(fēng)氣很是不良,這樣的良法實際上沒有得到貫徹與發(fā)揚反而固步自封,果然是國力漸衰,虛假繁榮。
胤i大怒:“御史都是干什么吃的?吏部都是干什么吃的?戶部……”戶部發(fā)現(xiàn)的問題,暫時跳過,“查!誰包庇士紳逃稅的,按律治罪。”
王頊齡勸道:“事緩則圓,士紳們都是通情達理的,愿陛下緩行其事。”糊弄過去就得了。
胤i冷笑一聲:“朕不把事情都留給兒孫!都留給他們了,要朕何用?”
雍王更狠,糾結(jié)了許久,出了一個“餿主意”——官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你不是想拿身份說事兒么?管你什么身份,都得繳稅,我看你怎么逃稅!
胤i對此大加贊賞:“好好好!就該這么干了!這些沒用的東西,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難道他們就比別人金貴了?朕治天下以民為本!這些死窮酸,給他們?nèi)诸伾烷_染房,給臉不要!”
皇帝的記性有時候挺不好的,完全忘掉了清朝初期,為了拉攏讀書人費了多大的力氣,就為淡化掉當初入關(guān)時的抵抗。
讀書人里骨頭輕、記性差的也不少,完全忘掉了清軍入關(guān)時是怎么砍人屠城的——如今的朝廷是有野蠻拆遷的傳統(tǒng)的。
拉攏你們是政治需要,優(yōu)待你們是人家給面子,并不代表著你真的就值這個價!清廷把國人主要分兩種:民人、旗人,夠清楚了!
尤其在封建中央集權(quán)統(tǒng)治之下,君為臣綱,真是抽你沒商量!真不需要向你們解釋,真的。
馬蜂窩也就此捅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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