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碗琥珀光(二)
黎華很體貼,縱容我做個逃兵。
我不記得那天是如何倉惶結(jié)束通話的,直到《紅牡丹與白牡丹》開拍,我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也許是他知難而退,也許他本就未曾認真。
可看著他的名字從最近聯(lián)系人里消失,我心里又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
幸好電影的拍攝壓力很大,逼著我心無旁騖。
搭戲的童靖陽演技扎實特立獨行,同為女主的徐心寧扮相出色勤奮努力,本就演戲經(jīng)驗尚淺還要挑戰(zhàn)性格反差極大的角色的我成天成天地泡在片場學習,要不就旁觀其他人演戲,要不就逮著空隙向王瑞恩請教。
王瑞恩對我始終很耐心,對徐心寧就糟糕多了,好幾次為了一點點表演上的小瑕疵,當著全劇組罵得不留情面。
徐心寧的角色很隱忍,哭戲很多,王瑞恩還要求她每場哭戲都要有變化,太難了。
這天又是一場哭戲,重拍了六遍還未通過,王瑞恩大發(fā)雷霆,徐心寧腫著眼坐在床邊,一聲不吭地聽他訓斥。
“層次感!層次感!要我重復多少遍!你不是第一天演戲,這都理解不了嗎?”
“我要的不是一個怨婦,是一個被傳統(tǒng)所束縛、內(nèi)心掙扎不甘的女人!”
“不會演就去揣摩去體會,不要耗在這里耽誤大家時間!是覺得自己夠大牌,可以讓整個劇組等是嗎?!”
片場鴉雀無聲,場務遲疑了很久才跑進來,小聲通知盒飯到了。
“先吃飯,下午繼續(xù)。”
王瑞恩一句話,所有人如蒙大赦,徐心寧長出一口氣,臉色煞白地往外走。
她一出門,大家就開始低聲議論:“王導太兇了吧,徐心寧好歹也是個腕啊,多沒面子……”
“誰讓她平時眼睛長在頭頂上,沒實力還擺譜給誰看。”
“這圈里誰不這樣啊,有點名氣的哪個好伺候?咱吃這口飯,只能忍氣吞聲。”
“嘖嘖,吃個飯話怎么這么多……”有人看看我,向他們使眼色。
我不想聽是非八卦,也不愿意妨礙他們談話,起身去了外面的洗手間。
一進門,就聽到有人在嘔吐,聲音聽起來很痛苦也很克制。
我站在唯一一個關著門的隔間前,正猶豫是否要出聲詢問,徐心寧從里面打開了門。
我們彼此都愣了一下,她捂著嘴走出來,臉色比剛才更難看。
“你不舒服嗎?”我跟著她走到水池邊。
她一邊喘著氣,一邊不停地捧起水漱口,樣子有些狼狽。
“我讓Suki陪你去醫(yī)院吧。”
“不用,”她阻止了我出門的動作,“我沒事。”
我轉(zhuǎn)過身,看到她倚在水池邊還未緩過來:“不舒服還是不要勉強了吧,王導會理解的。”
“我說了我沒事,一會兒就好了。”
她的語氣很冷淡,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沒事的樣子。“劇組應該有胃藥,我去幫你拿一點……”
“我都說了不用了!”
激烈的語氣讓我們都嚇了一跳,我正不知所措,徐心寧卻難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真的不用了。”
這極少表露的友善神情反而令我更慌張:“或者……你中午別吃飯了,胃不好喝粥吧……我讓人去買,剛好我也想喝……”
她的笑意更深,巡視了一圈,確保洗手間沒有其他人后,幽幽道:“不是胃的問題,只是孕吐。”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她的表情很平靜,像在說一件平凡無奇的小事。
緩過神來,腦海里掠過的第一個名字,竟是黎華。
他是徐心寧唯一的緋聞男友,那這個孩子……
“我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表情都沒你現(xiàn)在豐富。”徐心寧低笑道。
從她的神情里很容易看出,懷孕于她,是一個好消息。
她今年二十六歲,未婚,一直走玉女路線,未婚先孕絕對是爆炸性新聞,更何況孩子的父親可能是黎華。
我看到過她去威尼斯找他,也看到過他們在金像獎頒獎禮上親密耳語。
不知道為什么,腦海里揮之不去的那個身影掐住了我所有的思想,讓我無法思考。
“幫我保密。”她看著我的眼睛說道。
“當然……”我很意外她如此信任我,忍不住要為她擔心,“如果你有任何事需要幫忙,可以告訴我。”
“就算有什么事,也該是孩子的父親操心,”她看出我的一臉震驚,解釋道,“拍完電影,我們會公開這件事。”
我很想冒昧地問她,是不是黎華,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就像逃避黎華一樣,我在逃避她的答案。
“倒是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她說,“能不能幫忙調(diào)整一下戲份,不趕快拍完的話,穿旗袍很容易被看出來。”
電影要一直拍到六月,到那時她至少有四個月身孕,很難維持現(xiàn)在的身形。
“沒問題,我……恭喜你。”
“謝謝。”她說著,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在鏡頭前,她并不像私下里那樣冷淡,可如此生動的笑容,我卻是第一次在她臉上見到。
下午,我和童靖陽有一場雨戲。
大冬天穿著旗袍本就受罪,灑水車制造出來的人工大雨更是雪上加霜。
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一遍又一遍地NG。
整個人渾渾噩噩,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Cut!再來一遍!”
工作人員沖過來用大毛巾將我裹住,隔著未停的雨霧,王瑞恩的臉很不真切。
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燃燒,要將我化成灰燼,閉上眼睛之前,視網(wǎng)膜上出現(xiàn)了那個人琥珀色的眼睛,還有他嘴角似有若無的笑意。
世界變得光怪陸離,大雨中有人在叫著我的名字,有人將我裹進懷里,有清冽好聞的氣息縈繞著鼻尖。
有人握著我的手,掌心干燥溫暖。有人輕吻我的額頭,嘴唇柔軟微涼。
一切縹緲得像一場夢,又真實到讓人無法懷疑。
我緊緊抓住他的手,用盡所有力氣睜開了眼睛。
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簾,鼻尖是淡淡的消毒水味,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坐在床邊的男人表情溫和:“若綺,你醒了。”
“王大哥。”我虛弱地喊他,眼皮沉得直往下掉。
“你發(fā)燒了。”他拿了毛巾,一點一點地擦拭我的額頭。
冰涼的觸感清晰而真實,讓腦海里所有的畫面如潮水般迅速退去。“你一直在這里?”
“收工后在這里坐了一會兒,想吃什么嗎?”他俯下身,溫柔地問我。
光線被他遮住,視線里只剩那雙深邃的眼睛,流轉(zhuǎn)著黑曜石般的光華。
我搖了搖頭,他替我把被子掖緊:“那繼續(xù)睡吧,我再陪你一會兒。”
周圍很暗,也很安靜,或許是這樣的氛圍給了我勇氣,將心中荒唐的想法問了出來:“王大哥,在你找我拍戲之前,我們認識嗎?”
王瑞恩面露詫異,耐心地說:“我不認識你,但你應該看過我的電影吧。”
“是嗎……”我失望地閉上眼睛。
好像無論離得多近,那些失去的東西,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