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幾許恩仇能快意(一)
    ,燕傾天下 !
    燕王府清華殿,是世子的居處。
    因是戰(zhàn)時,王妃有令,王府中一切用度均要撙節(jié),到了夜里,除了各處主殿和寢宮,其余宮室皆滅燈燭,除了幾星燈火閃沒,到處黑壓壓一片。
    清華殿世子寢宮的最深處的內(nèi)殿,因著這嚴(yán)令,燭火也光亮不足,然而因為如此,越發(fā)顯得那重重垂絲蜀錦鏤空刺繡金線花紋彩光瑩然,幔帳中燭影搖紅,氤氳迷離,龍涎香在三足鼎爐中幽香暗暗,檀木軟榻上,赤金帳鉤被夜風(fēng)吹動,琳瑯作響。
    幾絲呢喃輕笑忽的傳來,驚破夜的寂靜黑暗,瞬間消失于漠漠夜色里,仿如那嬌媚旖旎笑聲,是某個仙靈精怪偶然涉足紅塵,覷見這十丈軟紅光怪離奇,忍不住逸出,卻又怕驚了這凡塵煙火,立即掩口。
    我們并肩立在殿外,沉寂的黑暗里,沐昕目光明亮如星子。
    他依舊撐著傘,注視著蹲伏在夜色中的宮殿,良久沉靜的開口:“去吧,做你想做的事,我等你。”
    做你想做的事。
    這句話真真是好。
    我微微偏頭對他一笑,輕輕,如閑庭漫步般,走入了殿中。
    一線幽光在我啟開殿門時射出,灑在我臉上。
    我微笑著,看見光亮處,肥胖的世子合著幾個心腹手下,正在殿中飲酒,已有幾分醉意,許是不小心臟了手,嬌美的女子獻上金盆給他取水盥洗,他卻笑嘻嘻的伸手去摸那女子臉頰,那女子趁機膩入他懷中,引得他一陣愉悅大笑。
    笑聲在無意抬頭,接觸到立于殿門處的我的笑容時戛然而止。
    調(diào)笑嘻樂懷中女子的心腹們,感覺到世子的怪異,都疑惑的轉(zhuǎn)過頭來。
    一剎那,泥塑木雕的人群,驚惶失措的表情,茫然畏懼的目光。
    我心情愉快的輕輕笑起來。
    笑顏不改,緩步自注目我的人群中穿過,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直向主座而行。
    這一剎的安靜,可以聽見三里之外街巷中的更夫的梆子敲擊之聲。
    那單調(diào)無緒的敲擊,敲得破秋雨之夜的凄清,敲不破此刻的僵凝沉滯氣氛。
    沒有人敢于阻攔,即使我輕衣緩裳,身無隨從,甚至連武器都似乎沒有。
    直入殿中,正中紫檀臺幾后,金絲軟墊上,朱高熾的一只肥胖如豬蹄的手,尚自塞在女子衣襟里,已不知道要抽出。
    女子維持著半側(cè)身子半弓腰的艱難姿勢,呆呆的瞪著我。
    直到我毫無阻滯的行至朱高熾身邊。
    啟齒一笑,對上他驚愕的目光,我輕輕道:“世子,這手怎么這般難洗?難道你要洗的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腦袋?”
    他兀自不能動彈。
    “既然如此,有事懷素服其勞,”我更加燦爛的一笑,“你便不用謝我了。”
    話音一落,我伸手,將他的腦袋狠狠的按進了滿是熱水的金盆之中!
    啪的一聲,腦袋觸及金盆盆底的聲音。
    他想大叫,一張嘴,水咕嘟咕嘟的灌進口中,立時便要咳嗽,一邊嗆咳一邊掙扎著抬頭,卻被我牢牢按著,動彈不得。
    我只以指尖按著他的腦袋,避免自己的手直接接觸他的頭皮,笑容可掬的道:“如何?舒服不?莫掙扎莫掙扎,你若再用力,你的腦袋被按進的就不是盆,而是這紫檀臺幾了。”
    說著話,我若無其事的單手在堅硬絕倫的紫檀木上輕輕拂過,立時留下五道深深的劃痕。
    殿中一陣抽氣之聲,幾個按刀意欲沖上的心腹,轉(zhuǎn)著眼珠猶豫著停下腳步。
    膩在朱高熾懷中的女子,見了這一幕,翻了翻白眼便欲昏去,我笑道:“莫昏莫昏,我最厭惡動不動就昏倒的嬌弱女子。”
    她立即不敢再昏。
    我望著她,淡淡道:“出身不由人選擇,心志節(jié)操,卻對任何人都一般公平。”衣袖一拂,喝道:“自甘風(fēng)塵,以色媚人者恥!去!”
    勁風(fēng)拂過,她身子如弱柳被我飛拋而出,重重落在遠處的褥毯之上。
    這回她很直接的昏了過去。
    我懶得去看她,不過是嚇昏而已,我出手輕重,自己豈能不知。
    感覺掌下朱高熾掙扎漸弱,估計他已沒了力氣,手下輕輕一提,嘩啦一聲,他的腦袋破水而出。滿面淋漓水跡,睜不開眼睛,只是張著嘴,死魚般的在急促的喘息。
    我輕輕在他耳側(cè)道:“我忍你很久了,世子,你冒似忠厚,心實無恥,比那個壞在明處的朱高煦還令人厭惡。”
    提高聲音,我環(huán)顧四周,笑嘻嘻道:“我聽說王妃有令,為替前方戰(zhàn)士祈福,以示共苦之意,靖難其間,王府內(nèi)不得擅自宴飲作樂,絕歌舞絲竹之聲,絕奢靡騎獵之舉,各位今晚,是在做什么呀?”
    鴉雀無聲,眾人皆有畏縮之態(tài),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又道:“在自己宮殿里關(guān)起門來偷偷摸摸嫖妓,多沒意思,也有失堂堂世子風(fēng)范,照我說,要嫖,便當(dāng)光明正大的嫖,如此才是燕王世子該有的排場。”
    不理那些哭笑不得的表情,我繼續(xù)惡意的微笑:“走吧,帶你去個好地方。”
    ——
    我拎著被點了穴的朱高熾穿過那些臉色如鬼的人群,一腳踢開殿門時,便看見殿外,一身冷清的沐昕,正微微俯首看著腳下的幾個人。
    他臉上沒有喜怒之色,只是皺著眉,看著地上一名男子,他身旁散落的武器讓我眉頭也皺了起來,急忙問他:“受傷沒有?”
    沐昕搖搖頭,長吁了一口氣,道:“世子怎么會招攬這等人做護衛(wèi)?”
    “光看武器也就知道不是個東西,”我冷笑著,撕下朱高熾外袍一角墊了手,揀起那改造過的峨嵋刺,敲了敲,道:“中空,內(nèi)灌毒汁,機簧精巧,刺角可卸,近身時便是狠毒的暗器……唔,這是什么?居然還有毒蟲……這哪個門派的,手段陰毒得很哪……”
    沐昕淡淡道:“我問過了,是紫冥教的,他是紫冥教廬州分舵的一名香主,犯了教規(guī)被趕出來了,這武器是他重金請高手匠師改造而成,目的是為了三年一度的紫冥教遴選大會。”
    我目光一縮,隨即恢復(fù)正常,平靜的問:“遴選大會?”
    沐昕并無喜憎之色,“紫冥教的規(guī)矩,每隔三年,舉行武技大比,屆時天下各分舵任職的舵主香主等等,都要以武定職,武藝越高者,地位越高,早些年,象他這樣的被逐出教的人,是沒有資格再參加遴選大會的,不過,今年規(guī)矩有了不同。”
    我心中一動,卻沒有開口。
    果然聽沐昕道:“他說,前些日子,總壇來了圣使,言說今年的遴選大會并不再局限于紫冥教中人,凡天下有能之士,皆可報名參選,技壓群雄者,必許以高位。”
    我皺眉道:“紫冥教是魔教,這些人怎么會……”
    “紫冥教武功獨步天下,且勢力龐大,權(quán)傾江湖,”沐昕淡然道:“縱是自謂白道俠士,也是一樣有虛榮心,一樣要吃飯的。”
    我喃喃道:“紫冥教突然一反舊規(guī),招攬?zhí)煜挛鋵W(xué)奇才,賀蘭秀川要做什么?此人心機深沉,野心勃勃,只怕……”想了想,哂然一笑。
    “無論他要怎樣,都與我們無關(guān)。”
    拎起朱高熾,我招呼沐昕:“繼續(xù)我們沒做完的事吧!”
    ——
    是夜,思鶯居和燕王府都渡過了極其熱鬧的一夜。
    先是思鶯居半夜有人看到鬼影飄過屋脊,然后紅牌姑娘玉仙的房里,突然從屋頂?shù)粝聜€幾乎是光溜溜的胖子,嗵的一聲砸破了屋頂,重重掉在玉仙的床上,嚇得玉仙和她的恩客齊聲尖嘶,聲音穿透北平沉寂的黑夜,立時將思鶯居鬧得個沸反盈天。
    雜沓的腳步聲,叫喊聲,女子的哭叫聲響成一片,老鴇和龜公點燃燈籠,發(fā)現(xiàn)那個胖子居然是清醒的,但是臉色青白,渾身發(fā)抖,頭發(fā)濕透,將腦袋埋在臂間,無論眾人怎么問,死活不肯開口,老鴇眼睛尖,發(fā)現(xiàn)胖子的褻褲質(zhì)料高貴,竟是王公貴族才能穿的絲緞綾羅,這一嚇非同小可,正想著法子要遮掩了過去,偏偏全青樓都被驚動,人群里三圈外三圈圍得水泄不通,其中自然也有眼光毒辣見多識廣的,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胖子的異常,當(dāng)下竊竊私語,探討不休。
    等到老鴇將人驅(qū)散,關(guān)于某王公貴族來妓院嫖宿卻被人扒了銀子,無錢付夜渡資因而被扒了衣服示眾的最新流言已經(jīng)悄悄傳開。
    過了半個時辰,眾人尚自沉浸在發(fā)現(xiàn)秘辛的愉快興奮中,一隊衣甲鮮明神情精悍的護衛(wèi)來到思鶯居,堵住了所有入口,又將老鴇龜公都捉了起來,所有人被遠遠驅(qū)散離了玉仙的屋子,又有一輛馬車直駛院中,有人在門縫中偷偷看見,那胖子被護衛(wèi)們裹著衣服小心翼翼扶了進去,更有熟悉北平高門大戶的人發(fā)現(xiàn),那些護衛(wèi)披風(fēng)里,隱隱露出未及掩蓋好的燕王府護衛(wèi)標(biāo)識。
    于是,流言的主角就更精確的變成了燕王世子。
    再口口流傳下去,每個人都添枝加葉活色生香的加上新的描述,最終就變成了燕王世子嫖宿妓女,卻仗著身份不肯付銀子,還和嫖客爭女人大打出手,以至于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妓女床上的最新傳奇。
    當(dāng)雨后涼爽的清晨,街頭巷尾的茶攤茶館人們在交頭接耳,神色詭秘的低述著夜來的香艷的,驚險的奇遇時,當(dāng)北平的血性漢子聽完后在地上呸的一聲吐了口唾沫,輕聲罵:“奶奶的,嫖女人也不舍得掏銀子,真是他娘的虎父犬子!”時,我正揚著馬鞭,在北平城外的某處高崗上笑得不亦樂乎。
    “哈哈,哈哈,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我笑得彎了腰,“你想栽我個逼殺奴婢的名聲,我便還你個嫖宿賴賬的艷聞,如何?誰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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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昕寵溺的看著我,微笑道:“可別牽累了他人。”
    “不會!”我一揚馬鞭,“我警告過他了,如果遷怒任何無辜,那我下次扒的就不是他的衣服,而是他的皮了。”
    近邪冷冷騎在另一匹馬上,冷冷道:“扒!”
    我嗆了一口,還沒來得及說話,方崎已經(jīng)銀鈴般的笑起來,“哎呀師傅呀,你這怎么說話呢?扒?扒什么?”
    流霞寒碧早已笑得說不出話來,就連一直默不作聲的劉成也淡淡露出微笑。
    流霞笑了一陣,突想起什么,紅著臉問我:“小姐,那個那個,衣服不會是你親自扒的吧?”
    我一本正經(jīng)答:“是啊。”
    話音未落,眼角覷見黑影一顫,我斜眼睨過去,見沐昕正險險一抄,將險些掉落的馬鞭抄至手中,他一抬頭,對上我笑吟吟的眼光,竟突然也紅了臉。
    我狡黠一笑,他卻已經(jīng)明白過來,佯怒道:“又胡扯。”
    我微笑著,做了個取手巾縛眼的姿勢,道:“我怎么可能去碰那堆臭肉,喏,我蒙了眼,劍扛在他脖子上,然后,他便乖乖自己動手了。”
    寒碧哈的一笑,忍不住道:“所謂世子,也不過一堆臭肉,看他以后還玩心眼不?”
    我望著她的笑靨,突然心生感慨,有多久,我沒見過他們,這些我愛著的人們,開心疏朗的笑容?
    這本是我應(yīng)做到的事,然而我從未能好好完成,卻一直讓他們?yōu)槲覔?dān)憂而愁容滿面。
    所幸,終于離開了那個沉滯陰冷的王府,那個滿是惡意的王府,離開那些讓我厭惡不已的人和事,以后的日子,當(dāng)可以明朗些吧?
    自夾河回王府,為的就是師傅和方崎他們還在那里等我,如今他們已在我身邊,再留在那里,已無任何必要。
    沐昕倒是擔(dān)心我們離開后,熙音會否再次自殺以圖傷害我,倒是師傅很明確的道:“她舍不得。”
    熙音那樣的人,那般珍愛自己,被逼至那般地步,那一剪刀都未傷至要害,否則我早已死了,她終究是舍不得將自己的命換我的命的,那日,不過怒氣上涌的憤激而已。
    山莊暗衛(wèi),會好好守著她的。
    流霞寒碧尚自在唧唧呱呱笑個不休,她們?yōu)槟苊撾x那個險惡的王府而分外愉悅,我卻已默默轉(zhuǎn)身,望著晨曦里燕王府宏偉深黑的影子。
    漫天云霞漸漸鋪漫,霞光燦爛如錦,飛檐的形狀如游龍,翱翔在金色的朝陽中。
    燕王府,無論等待你的是怎樣的結(jié)局,可我想,我不愿再踏回此處。
    ——
    收了笑容,我揮揮馬鞭,淡淡道:“師傅,我們走吧。”
    師傅卻不動,道:“蘭舟。”
    我怔了怔,這才發(fā)現(xiàn)遠處有個黑點,緩慢的靠近來。
    她走到近前,果然是蘭舟。
    我疑惑的看著她,昨夜我已命人在她事了后,給她銀子離開北平,日后好生度日去,她怎么又來了?
    陽光漸漸明亮,明亮光線下她面色卻慘白如紙,兩眼無神表情空洞,臉上額頭亮晶晶的不知是汗還是水,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晃晃,已將虛脫。
    流霞寒碧驚呼一聲,下馬去攙她,她任她們扶住,卻努力的將頭轉(zhuǎn)向我,嘴唇蠕動著,似乎努力想發(fā)出聲音,卻說不出來。
    看起來,她受了很大打擊。
    我悲憫的注視她,輕輕道:“蘭舟,想說什么就說吧,我們在這里。”
    我的聲音傳入她的耳朵,她的神思才似漸漸轉(zhuǎn)回,渙散的目光漸漸合聚了來,轉(zhuǎn)向我,半晌喃喃道:“我殺了他……”
    我一驚,立即問:“殺了誰?”
    “我殺了他,殺了他……”她依舊喃喃重復(fù)著那句話,忽聽流霞一聲驚呼,接著當(dāng)啷一聲,蘭舟似是手一軟,我從流霞和寒碧擋住她的縫隙中,看見一柄匕首從她掌間墜落,匕首上淋漓的鮮血,濺落一地。
    那柄匕首,精致的銀柄,雕著古怪的螭紋,鑲嵌著色彩迷魅的紫晶。
    我的心一緊。
    盯著那柄匕首,我突然開始害怕,不想上前。
    卻有一只穩(wěn)定的手,輕輕揀起了那匕首,輕輕的問蘭舟:“你是用這匕首殺了他?”
    是沐昕。
    蘭舟如中魔般的盯著那匕首,癡癡點了點頭。
    “誰給你的匕首?”
    這句話宛如魔咒,打破蘭舟一直的失神狀態(tài),她突然渾身劇烈顫抖,捂著臉大聲哭叫起來。
    “我沒想殺他,我沒想殺他!”
    沐昕的聲音越發(fā)溫和:“那你為什么要殺了他?”
    蘭舟不肯松開自己的手,指縫里淚珠滾滾而下:“是他!是他!他是個魔鬼!……他是個魔鬼!我根本沒想殺掉正安……啊……那個魔鬼,那個人不是人,是魔鬼!”
    她撲通坐倒在地,抽泣道:“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聲音凄慘如悲鳥夜啼,聲聲抖顫。
    流霞寒碧早已紅了眼眶,都蹲下身去輕聲安撫,方崎將自己的披風(fēng)解下來,披在他身上,我默默望著那匕首,面無表情。
    半晌后,蘭舟的情緒漸漸穩(wěn)定下來,開始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
    “郡主你走后……。我本來想扮鬼嚇?biāo)犅犓男睦镌挼模瑒傄鋈ィ鋈话l(fā)現(xiàn)他立在那里不動了,然后……然后就有個男人,不知道從哪里走出來……”
    沐昕淡淡問:“銀衣?很出色的男人?”
    蘭舟有些疑惑的想了想,道:“太暗了,他的衣服顏色我沒在意,但他的面具是銀色的,長相雖然看不見,但他很高,氣度,那氣度很好……”她的目光突然轉(zhuǎn)向沐昕,“……雖然我看不出來他的容貌,可是感覺就是個很美,很典雅高貴的人,不會比易公子失色……但是他的氣質(zhì)感覺更深沉迷惑些,不似易公子清朗……他從黑暗中走出來的時候,就象……就象整條巷子都亮了亮,然后四周似乎都漾起了很奇特的沉香……”
    她神色漸漸迷離,似乎再次沉入那荒誕如夢的離奇一夜里,隨著那魅力奇絕的男子的一舉一動而迷惑,她看見自己呆呆的望著他,看見他慢慢走到她身側(cè),微笑著遞給她一柄匕首,問她:“為什么不殺了他?”
    “為什么不殺了他?”這句話如有毒的種子,種在了她的心里,她突然失去了反駁的力氣。
    對啊,為什么不殺了他?
    “他負(fù)了你啊,你應(yīng)該殺了他。”他聲音低沉而美好,如上古名琴初初撥響,驚動夜的絲弦,亦驚動她內(nèi)心深處沉潛的恨與惡。
    心底的惡散了開來,驚燥的竄入夜色中,四周沉香越發(fā)濃烈,令人恍惚,有什么花朵的影子在雨的微光里搖曳,很美,卻及不上那人一絲的風(fēng)姿,她的眼光,無意掠過他的長衣,迷迷糊糊的想,他的衣服,為何不濕?
    匕首在掌中發(fā)燙,越來越燙,令她幾乎掌握不住,她聽見自己呢喃:“殺了他,殺了他……”
    他輕輕的嗯了一聲,說,“殺了他。”
    ……
    后面的記憶,是空白。
    當(dāng)她自迷離的香氣中漸漸驚醒時,發(fā)現(xiàn)正安倒在血泊中,而她,掌中握著鮮血淋漓的匕首。
    而他,靜靜站在她身側(cè),目光投在空茫的虛無中,夜風(fēng)拂動他的衣袂,他聲音美好而氣韻冷酷,他淡淡說,“果然,女人都是心狠的,你看,你說舍不得,不也殺了他?”
    她張口結(jié)舌,踉蹌退后,幾不成聲。
    “不,不……我沒想殺了他……是你,是你……你逼我……”
    “我逼你?”他笑得譏誚,“匕首是你拿著的,是你刺出的,我站在這里,根本就沒動過,你不能接受自己的狠心,便要推到我身上?”
    她站立不住,靠在墻上,看著這個美麗的男子,突然發(fā)覺他不是她第一眼以為的仙之子,卻是地獄里生出的曼陀羅妖花。
    美麗而有毒。
    他微微走近,她驚恐退后。
    聽得他輕音如夢,如她永生的噩夢。
    他說。
    “她不是說了么,看你對他恨到什么程度,看你的心,對他的留戀和痛恨,哪樣在最后抉擇時占了上風(fēng)。”
    他指了指她的心口。
    “你的心,最終還是恨占了上風(fēng)……那么,她呢?”
    她一時不能明白他的話,只呆呆的看著他。
    他一聲輕笑。
    “你,幫我問問她,”
    他的笑意突然消散,散在微涼的風(fēng)中,雨聲將歇,月光升起,月色映在他眼中,那里空無一物,而又廣納全天下的寂寞。
    “她的恨,是否也比愛更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