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重來事事皆堪嗟(二)
,燕傾天下 !
午后長風,自天際奔涌而來,穿堂掠戶,轉回廊渡花蔭,直撲那富麗皇室府邸的某一角,撞上塵封的黃銅鏡,吹開積淀的塵灰,照亮妝臺前,那一坐一立的兩名女子之間,涌動的無奈殺機與無限惆悵。
我的手掌停在她后心上方一寸處,掌力含而未吐。
我的手依舊穩(wěn)定,未曾有一絲顫抖。
然而,我,真的要在潔白掌心,染上我的親人,我的妹妹的鮮血?
我不算寬厚的人,也并不喜所謂以德報怨的仁義,那些圣人行徑,未必能喚醒作惡者的良知,大多時候,罪惡不得懲罰的后果,只會令更多人受害,那不啻于另一場為惡,我只相信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相信任何人,都應為自己的行為付出相應代價。
而我的殘存感覺和理智告訴我,這個妹妹,流著和我不一樣的血,我們不能共存。
只是……我看著她瘦至成殘月半彎的背,瑟瑟發(fā)抖的單薄的肩,擱在妝臺上的纖細的手,和鏡中尚自殘存幾分稚嫩的蒼白容顏,以及因病而泛著詭異桃紅的唇,只覺得茫然。
我問自己,就算我不認她是我妹妹,可我能對這樣一個病弱的,無力反抗的,甚至還是個孩子的女子,吐出致她死命的掌力?
我一掌拍下,毀去的不僅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還有一些我曾經(jīng)無限蔑視卻又無限渴望的東西,比如,親情,比如,血緣,比如,溫軟的心緒,比如,憐憫的良知。“
我,能不能?
突然之間,明白了沐昕那句話的意思。
他知道面對這樣的熙音,我未必能下得了手。
他亦知道面對這樣的熙音,此刻的我不應下手。
人對我狠毒,不代表我應和她一般狠毒,他人已成禽獸,不代表我應以禽獸手段回饋。
沐昕的心地堂皇光明,若此刻索債的人換成他,他定然不忍,定然放過熙音,也定然不贊成任何人對這個已經(jīng)被夜夜驚惶無限夢魘壓迫至失魂的孩子,再施殺手。
可是他還是對我說:我支持你。
給我絕對的選擇的自由,不再以道義道德予我任何壓力,放我的心,于自己的天地里遨游。
然后,在以后的日子里,是非成敗,與我同擔。
哪怕有些事,有些行為,在當初,他不曾認同。
我的手掌,漸漸縮回,心益發(fā)溫軟,幾近無聲的,微笑。
沐昕,我感謝你。
——
熙音卻緩緩抬起頭來,她眼眶微紅,雙頰上激動劇咳產(chǎn)生的淺暈已經(jīng)褪去,立顯蒼白如雪,一雙水氣茫茫的眸子緊緊盯著我,嘎聲道:”你要殺我?“
我盯著她的眼睛,不想讓她看出我已動搖,冷聲道:”難道你覺得,我有不殺你的理由?“
不知為何,這句話一出口,她的神色突然極其輕微的一變,那變化微妙至不可尋,仿佛風過水晶簾,拂得那簾光影一晃,瞬間回復原狀,我再仔細看她時,她依舊是那付漠然神情。
”懷素郡主行事,何須理由?你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就是玉旨綸音,不成理由也是理由,我哪還用得著費力氣再去找理由?“
”說得好順口……敢情溫婉出名的常寧郡主,今日終于沒有興致再戴那假面具,“我笑起來,斜斜倚上妝臺,”若是給這王府上下的人看到你此時刻薄神情凌厲言辭,不知道該怎生驚訝呢,可惜,她們沒機會看見了。“
”是啊,看來我還該謝謝姐姐替我保全令名呢,“她垂下眼睫,笑得諷刺,”將來史書提及常寧,想必定有‘溫婉淑德恭慎有禮’字樣,如此也算值得了,只是不知道輪到姐姐千秋之后,史筆當作何言語?郡主無號?棄婦遺女?“
”砰!“
先前被風吹開的窗扇,突然狠狠合上,帶起的震動,歪倒了案上青玉美人斛,一路滴溜溜滾下去,落在青金石地面上,碎成千萬青白裂玉,在暗處,如同無數(shù)雙惡意的眼睛,幽幽生光。
微吸一口氣,按捺住奔涌的真氣,我笑容不改,目光冰冷的伸出手去,撫摸熙音的發(fā)髻,”溫婉淑德恭慎有禮的常寧郡主,我突然覺得,和你斗嘴皮子實在是件很無趣的事情,失敗者總是象惡狗一樣瘋狂咬人的,對于她們,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讓她們永遠閉嘴。“
她抬眼看我,意態(tài)悠閑,似是聽到一個笑話,”你當真要殺我?殺你的妹妹?你不怕千載之后,史筆如刀,留個遺臭萬年的名聲?“
”史筆永遠執(zhí)于勝利者手中,“我現(xiàn)一抹譏誚的笑,”只要我活著,我有一萬種方法可以讓你的死無人知曉真相,何況,我自活我的,關身后名何事?等到青史真若書上你我,那時想必早已墓木已拱,還在乎什么勞什子千秋清名?“
微微偏頭,我俯身看她,”所謂皇室子女,將來總要被書上幾筆的,所以你‘溫婉淑德恭慎有禮’?呵呵,這個我可不要,我的一生,不要被人死板板用幾個字便寫盡,與其留給后人千篇一律的評價,蒼白模糊的形容,我還不如,永遠不要在史書中存在過!“
溫柔的撫摸她的天靈蓋,我曼聲道:”扯這些遠了,反正你也看不到了,好妹妹,我說,你引起我的殺機了-----“
她不語,只低著頭,靜靜看著那滿地的碎片。
我亦隨之看過去,滿地碎玉的白眼睛,死魚般瞪著我,黑色角落與白色玉光在黃昏微漏進窗欞的暗影里奇異的調(diào)和在一起,是一種迷蒙暗昧的色彩。
心里有些煩躁,我掉轉頭,眼光無意一掠,突然一頓。
黃銅鏡里,斜坐的女子,微微低著頭的側臉,一抹奇異的笑容。
幾分憎恨,幾分悵然,幾分落寞,幾分釋然,幾分……計策得逞大功告成塵埃落定的……得意!
她在得意!
她在笑!
她笑什么?得意什么?
我自然知道她一直在試圖激怒我,她也確實激怒了我,然而直到此刻,我依舊不明白,她為何會做出這種幾近自殺的愚蠢舉動?
她想死?
這一年她過得水深火熱,艱難掙扎至此刻,她依然不肯死,如何會在一見我的面,便萌生死志?
她應該更想我死才對。
是什么讓她如此反常?
我盯著她的眼睛,暗處粼粼閃光,那般詭異的光芒,絲毫沒有將要面對死亡的驚恐與惶懼,滿是急切的興奮與決絕的瘋狂。
我心中一凜,滿腹怒氣引起的殺機,因這般奇異的神色而冰雪般消融,手掌,緩緩縮回了袖中。
她詫然抬頭,我對她微笑,”好妹妹,你怕什么,姐姐我怎么會殺你呢。“
她目光又似風過水紋般動了動,冷笑道:”哦?我說你終究是不敢,說得那般有膽氣,也不過如此。“
我心中越發(fā)詫異,轉了轉眼珠,故意淡淡道:”善惡終有報,我急著要你命做什么,你這樣的人,難道還會福壽綿長么?“
她笑起來,點頭道:”是啊,別說是我,這天下有誰敢說自己一定福壽綿長?保不準我今日死了,明日姐姐你喝慶功酒,也會被酒嗆死呢。“
我不語,挑眉看她,總覺得她字字都有深意,句句滿含惡毒,然而那惡毒卻又不僅僅象是因為恨惡而致的詛咒,看她的神情,那般得意之色竟然一直未去,令我凜然至寒意暗生。
想了想,曼然一笑,我竟不再言語,轉身便走。
身后哐啷一聲,聽聲音是她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因為太過慌張而撞翻了凳子,我頭也不回,連腳步也未停。
聽得她在身后嘎聲道:”你,你,你……“
聲音因氣急敗壞而暗啞難聽。
我施施然已將跨出門檻。
一聲尖嘶突然響在這陰暗涼寂室內(nèi),與此同時是人體全力撲來的聲響,當啷一聲似是瓷盒撞落在地,濃郁的香粉散開,桃花香宛如霧障般彌漫氤氳,綺艷而萎靡的染了那重重幔帳。
風聲響在背后,她向我全力撞來。
我霍然轉身,衣袖一拂。體弱身輕的她已立時翻跌出去,重重跌落幔帳之下,身子控制不住向后一仰,立時帶落承塵下垂下的一大片銀紅緞幔,那閃耀著銀光的上好珠緞飛落半幅,頓時將嬌小的她幾乎遮了個透實。
我冷笑著看她,指尖把玩著一把精致繡剪,那是剛才將她摔跌出去瞬間奪下的,等她驚魂未定的目光轉向我,手指一彈,剪刀帶著呼嘯的風聲,奪的一聲穿過她耳側,將她的一縷黑發(fā)削斷,再牢牢釘在了她身側的地上。
空中慢慢飄起一小片黑色的薄羽般的物事,那是她被我割斷的散落的長發(fā)。
她極慢極慢的低頭,看了看那緩緩鋪落的發(fā),面無表情的伸指拈了根斷發(fā),湊到眼前端詳一會,突然古怪一笑,輕輕拔起了那柄剪刀。
我斜倚著門,冷眼看著她一舉一動,剛才背后偷襲她尚自沒有一分機會,如今正面相對,她還想愚蠢的刺殺我?
她卻突然猛力將斜垂在她肩的那半副幔帳向下一拉!
本已將要掉落的幔帳經(jīng)不起撕扯之力,立時呼啦啦自承塵下滑落。
流離閃爍的光彩,匹練般飛落的錦緞,遮沒她全部身形,也令我的目光不由為之一眩。
只是那短暫的一眩。
胸中突然一痛。
撕裂的,利器狠狠扎入的疼痛,劈裂血肉,割斷筋脈,帶著鐵和火的氣息,猛烈的灼傷肌膚,令整個胸口,似被巖漿狠狠澆過,皮焦肉裂,扭曲掙扎的痛起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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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突然一痛。
撕裂的,利器狠狠扎入的疼痛,劈裂血肉,割斷筋脈,帶著鐵和火的氣息,猛烈的灼傷肌膚,令整個胸口,似被巖漿狠狠澆過,皮焦肉裂,扭曲掙扎的痛起來。
啊!
我撫胸喘息,未及反應,又一陣截然不同的劇痛突然襲來。
宛如長劍霹靂般自九霄插落,插入我那一刻因痛苦而混沌的腦海,隨即延伸至后頸,再自頸后突兀竄出,瞬間沿著我的頸項深入腦中,以割裂一切的力量,仿若閃電雷霆萬鈞一擊,猛烈劈開我混沌了一年的記憶。
雙重的劇痛猝不及防而來,我大叫一聲,直撲而起。
一個騰身已到熙音身側,狠狠拂去幔帳,閃亮剪刀正明晃晃插在她胸口,鮮血漫漶,她卻正笑看我,滿是得意與歡喜。
幾指封了她穴道,阻了那血勢,我痛得眼前昏花,那秀麗的小臉笑容詭異如鬼,我腳步踉蹌,天昏地暗不能自己。
旋轉顛倒的天地里,黑暗之門訇然中開。
……”你可知那珠如何練法?練的人,須得一懷深恨,以自身血養(yǎng)魂,再以仇人隨身之物同焚,至此,她主你寄,生死同命,她損你損,她死你死,她所受的所有罪,都會映射在你身上,而她卻不會為你所噬。“
……熙音唇角緩緩綻開的微笑。
……她寧愿損壽二十年,也要如此折騰你……
……熙音鮮血噴涌的胸口。
……黑暗山洞里,插在艾綠姑姑胸口的,我送給熙音的匕首。
……地下染血的剪刀,幽幽閃光。
……那宛如升騰于天際的虹,一端連在艾綠姑姑胸前,帶起血光如練,血光成橋。
……熙音冷漠如冰,緩緩張開的眼眸。
……最后的未能成功的回首……風千紫一旋身,砍落的頭顱。
……熙音瘋狂的眼神……
崩塌的山崖,傾盆的暴雨,禁錮的神智,血肉成泥的親人……
那夜,萬念俱灰的女子,一懷悲涼聽著那女孩,問:世上怎么有這樣的人,什么都要搶別人的,自己明明什么都有了,還要搶別人哪怕一點點值得珍愛的好東西?
聽見她聲音清晰,字字如刀:你什么都不給我,好,那我就把你什么都搶走!你讓我痛苦,失去親人愛護,好,我就讓你更痛苦,失去更重要的親人!哪怕為此和你同歸于盡!”
模糊里姑姑冉冉走近,微笑看我,說:“別哭……不是你的錯……”
艾綠姑姑!
我在心中激越的悲呼出聲,再也無法支持這數(shù)重的劇烈痛苦,軟軟栽倒。
恍惚間聽見雜沓的腳步聲,有人如風般卷近,我卻無法再去辨識那些身影,向后一仰,跌入溫暖的懷抱中。
——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所有的人都在,所有的人都很溫和快樂。
夢里娘音容依舊,倚在榻上,手中一卷東坡詞,帶著淡而溫暖的微笑,和楊嬤嬤談論她的小女兒。
夢里有高山上的山莊,隱蔽而清幽,步步機關,曲折反復,山莊里有我愛著的所有人們,外公,師傅,師叔,揚惡在不停的打著噴嚏,棄善的機關圖被人涂改得面目全非,遠真冷冷的,站在遙遠的地方躲開所有人,昨日少年今朝老翁,我永遠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底長什么樣子。
夢里有銀衣的少年,在一輪金黃圓月中作天魔之舞,樹叢中窺伏的少女,屏住呼吸。
夢里那少年對我說:“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夢里我記得仿佛沒有這一段……我對他說,不,不要,請讓我離開你,你的飲鴆,止不了我們之間愛情注定永恒的干渴。
夢見他明眸如水,長衣翻卷,那個簡陋靜謐的小院里,他說,懷素,我感謝你。
然后我看著他飄然而去,知道自己永不可也不能追及。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回首,看見那個修長清瘦身影,微笑凝視我。
他一遍遍對我說。
“懷素,原來我錯過了你很多年。”
“懷素,今生有此一夜,愿永世沉醉。”
“對不起,此仇不報,沐昕寢食難安。”
“只是這發(fā)纏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輩子也理不清。”
夢里,他化身千萬,是執(zhí)拗陪跪的孩童,是獨守孤墳的少年,是湘王宮里跪地哭泣的背影,是南軍大帳前飛濺血色的英杰。
夢里景象變幻,我看見紫冥宮談笑用兵的容顏,北平城樓彎弓獨對大軍的殺氣,馬哈木大帳前寸寸碾過掌心的重箭,大漠鬼城里緩慢而堅定繞上手腕的銀絲。
我在沉睡中,綻開一抹微笑。
沐昕。
念著你的名字,令我覺得溫暖。
——
似是睡了很久,又似是光陰只流過一剎,紛繁錯雜的夢境里,那些事和人,流水般飛速來去,漸漸歸于虛無,最后只剩一個聲音,盤桓在我的夢中,執(zhí)著的,堅定的,一聲聲呼喚我,徘徊不絕。
懷素,懷素……
我緩緩睜開眼睛。
熟悉的梁柱承塵,精雕細刻,重重疊疊的宮緞紗帳垂了一層又一層,室內(nèi)彌漫著龍涎的暗香,一盞金枝蓮花宮燈幽幽的燃著,怕是影響了我沉睡,光影昏暗,映得對面的人眉目亦不甚分明。
我微微一笑,撫了撫那在我身側假寐的女子長發(fā),柔聲道:“方崎,方崎?”
方崎顯然是淺眠,我只輕輕一聲,她便驚醒過來,尚自有些迷糊的揉著眼睛望過來,對上我睜大的眼睛,嚇了一大跳,隨即輕聲喜呼道:“你醒了!”
她伸手過來攬住我肩,關切的道:“你可醒了,那天嚇得我!你現(xiàn)在可好些?”
我試著運了運內(nèi)息,至左胸處略有滯礙,不過倒也不妨事,比我那日暈倒前狀況要好上許多,想必師傅或沐昕已經(jīng)幫我療治過,想到他們,又想起那夢中不絕的呼喚,我心中一慌,急忙坐起,道:“那日……”
卻見方崎豎指于唇,噓的一聲,示意我輕聲。
我微微一怔,她已輕輕道:“你暈了幾天了,這幾天,沐昕和你那兩個丫鬟,幾乎都沒睡,兩個丫頭一直在這里侍候著,剛才被我逼著去休息了,要知道你醒過來,她們只怕立刻又要爬起來了。”
我點點頭,道:“辛苦你們了,還是你細心,我已經(jīng)沒事,何必再驚擾她們休息。”
她轉了轉眼珠,道:“其實我示意你噤聲,倒不完全是為你那兩個丫鬟,而是為了那位。”她對外間努了努嘴。
我心中一跳,遲疑道:“誰……”
她白我一眼:“還能有誰,自然是你的沐公子。”
我顧不上她的取笑,急忙坐直身子,問:“怎么了?他……”
“你慌什么!果然是關心則亂!”方崎好笑的推我躺好,嘆道:“不逗你了,他沒事,不過也該讓你急上一急,也不枉了他這幾日不眠不休的等待。”
幫我拉了拉被子,她笑道:“你那位沐公子,那般情深愛重,便是鐵石心腸也該化了春水,這幾日大家雖也辛苦,卻也多少輪流著小睡一會,只有他,竟是始終沒閉過眼睛,要為那女人的事善后,要幫著你師傅用真氣為你療傷,要四處打探消息尋問解你這怪毛病的治法,好不容易閑下來了,他便守著你,夜里不便的時候,他便在外間點燈讀書,等你醒來,這般不眠不休又耗費真氣的操勞法,鐵打的人也支持不了幾天,我剛才出去端水,見他已經(jīng)累極睡著了,好不容易才能休息會,所以我怕你驚醒了他。”
她似笑非笑睇我:“要感謝我是不是?你若知道,定然也心疼你的沐公子,不愿吵醒他的。”
我點點頭,坦然直視她微帶戲謔的眼神,道:“是的,如果因為我醒來而打斷他難得的休息,我真的會很不安,所以,方崎,謝謝你的體貼。”
她怔了怔,半晌失笑道:“你這人……當真明澈坦蕩得可恨,卻偏偏沒有那些因過分坦蕩而失了韻致的毛病,處處依然不失情致柔軟,竟是無跡可尋無懈可擊,連取笑你都覺得自己無稽,如今我算是更明白了,為什么這些人中英杰,都死心塌地的想著你……”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轉首對她一笑,“不需那許多,我也不配那許多愛重,我只有我之一心,愿換得他之一心,如此,足矣。”
方崎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嘆道:“此愿何其簡單,卻又何其艱難!”
我無聲一笑,不再繼續(xù)這話題,問她:“你說沐昕為熙音的事善后……她怎么了?”
“能怎么?”方崎嘴角一撇,神色憤怒:“她死不掉的,那剪刀根本就沒刺中要害,血流得多,卻不致命,那天沐昕不放心,隨后也去了沁心館,到得及時,所以她一點事也沒有。”
我苦笑道:“幸虧她沒有事,不然我……”
恨恨的捏緊掌下的床褥,方崎皺眉道:“這丫頭城府真是深沉,當初你師傅一番攻心夜問,她雖然說了個大半,竟然將這最重要的一點隱藏住了,也是湊巧,你師傅記掛著你的下落,沒能細細問下去,她說風千紫相助,才暗算得了你,這相助的手段,竟是沒問個清楚,才害得你受了這一番無妄之災。”
“如此我倒小看她了,”我搖搖頭,“也不知道她私下里囑咐告誡過自己多少遍不能泄露秘密,將這意志磐石般牢牢壓在心底,才抗得過夜夢里師傅的攻心問魂,我真佩服她,眼見殺不了我,竟瘋狂到想和我同歸于盡。”
“同歸于盡……”方崎齒縫里嘶的一聲,“她配么?”忽然驚覺,驚喜道:“你記憶恢復了?”
我點了點頭,起身下床,淡淡道:“想來賀蘭悠又騙了我,哼,他們一個個好手段,你來紫魂珠,我便封記憶,都當我是什么?”
想到紫魂珠,突想起件事,奇道:“紫魂珠既有同命之說,如何熙音病了這許久,我卻健壯如昔?”
方崎道:“你昏迷時,我也問過你師傅,他猜測也許紫魂珠同命牽制,只是指外力傷損,或者便是熙音之病是由山莊攝魂迷心之術引起,而你武功也出自山莊,同源之力,所以不能傷及?”
我皺皺眉,道:“我不喜被人轄制為人所寄,這禁制,自然定要解了,只是也不必急在一時。”
說著輕輕披了外衣,向外間而去,足下軟鞋踏在厚厚波斯地毯上,闐無聲息,轉過一方螺鈿花草八幅屏,便見幾榻之上,一燈熒熒,沐昕盤膝榻上,以手支頭的背影。
聽得他鼻息均勻,想必倦極,在等待中終于沉入睡眠。
我悄悄走上幾步,再不上前,立于他側旁,看著他靜靜托腮沉睡的側影,一線微黃的燈光射在他臉上,映著他濃密如鴉翅的長睫,和在睡夢中依舊微微蹙著的眉,清華毓貴風神之中,卻微有憔悴之態(tài)。
一卷書落于他膝,隨未闔的窗扇中溜入的風輕輕翻動,我的目光凝在那一卷卷名之上。
《莊子逍遙游》。
逍遙游,任情逍遙,可惜,人生難得一逍遙。
心若自在,雖圉于方寸之地亦朗闊,心若羈絆,雖身處天地之寬亦拘束。
我凝視他,心中突然微微酸楚,侯府里金尊玉貴的公子,開國功臣豪族世家的后代,本該在府中珠圍翠繞,享盡榮華,卻因為愛上我,少年離家,顛沛流離,而為了長伴我身邊,經(jīng)歷了多少風波磨折更是不可勝數(shù),那般的勞心勞力,時時傷損,擔憂驚怖,竟使這明月般光華無暇的少年,早早的有了滄桑之色。
我當真,虧負他良多。
方崎躡足出來,見我出神,打手勢問我,我回過神來,勉強沖她一笑,悄步上前,衣袖一拂,已點了沐昕睡穴。
扶了他睡好,又取了被褥蓋上,才拉了方崎出來。
她驚訝的看我,問:“你做什么?”
我奇怪的看她:“讓他睡覺啊。”
方崎瞪大眼睛,吃吃道:“你點他睡穴讓他睡覺?你知不知道他為了等你醒來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為了求解紫魂珠尋了多少古籍偏方?你知不知道他時時守在你身邊無論怎么勸說都流連不去?你一句話也不說就點倒了他?你就不肯讓他驚喜一下?你就不想和他訴訴衷腸?你就不怕他醒來后會……”
“他不會,”我截斷方崎,淡淡道:“和驚喜比起來,他現(xiàn)在更需要的是睡眠。”
“可是你也心太狠……”方崎的指控還沒完,我已截住她。
“我會始終在這里,”我看著方崎的眼睛,一字字道:“一直都在,只要他睜開眼睛,都能看到我,都能聽到我說話,那么,早一刻看到和遲一刻看到,早一刻訴說和遲一刻訴說,不會再有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