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不堪更惹其他恨(二)
,燕傾天下 !
此時窗外雪霽,重簾長垂,生著火盆的室內(nèi)暖意融融,正是“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的美妙意境。
氣氛如此美好,我那兩個伶俐的丫頭自然不肯再留,早已找了借口退下,闊大外間,只余我和沐昕兩人,他神情靜好,微帶一絲笑意,親自給我斟酒,銀壺里酒液微碧,瀉入水仙花白玉盞中清波蕩漾,馥郁酒香中人欲醉,不禁笑道:“好酒。”舉起酒杯,向我一照,一飲而盡。
我拈起酒杯,在指尖微轉(zhuǎn),輕喟道:“自然是好酒,皇室秘釀一生醉,你自也是知道的。”
“一生醉……”沐昕聲音輕輕,有若感嘆:“今生有此一夜,愿永世沉醉。”
我聽得雙頰一熱,抬眼看他,卻見他目光朗澈,神情坦然,知他并無他意,不由微羞自己的胡思亂想,沐昕何等坦蕩君子,怎會口出輕薄之言。
緩緩仰頭,溫涼的酒液入喉,芬芳微辣,唇齒留香,回甘無窮,一線暖流自胸而生,瞬間到達(dá)四肢百骸,如沐溫泉,意興飄然。
果然萬般心事難多飲,只一杯,便已有醉意。
然而今夜卻只圖一醉,只想將這滿腹傷痛失落,萬千無奈惆悵的微辣微澀滋味,和著這難得的佳釀,一一深飲入腹。
我頻頻舉杯,沐昕一開始也盡興陪我喝,然而一壺將盡,他神色里那份輕松漸去,淡淡的郁色重來,幾次欲言又止,卻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陪著我,微笑喝完所有的酒,并在斟酒時,每杯只給我半杯。
一生醉后勁極大,不多時我已神思混沌,眼煬口滯,卻依舊保持一份靈臺清明,忍耐著不將滿腹心事傾倒,我記得面前的這個人,是等我七年伴我漫漫長路的沐昕,無論如何,我不能傷害他。
他說珍惜今夜,愿永生沉醉,我有責(zé)任給他一個美好的暢飲之夜。
我拉著沐昕談武功,談山莊,談學(xué)藝時的趣事,談被我捉弄慣了的那阿大阿二們,談少年時我們的爭吵,我笑,撫著他的發(fā)取笑他:“沐公子,當(dāng)年你害我斷了好寶貝的頭發(fā),你怎么不賠我?”
模模糊糊里看見他目中星光閃爍,嘴唇開合,似在說著……愿以終身守護(hù)相賠……我依舊在笑,笑出眼淚,拍他的手,“好,好,只是這代價(jià)太大,只怕到頭來是我欠了你……”他仿佛回答了什么,我卻已轉(zhuǎn)了話題,說起我的美麗母親,無恥父親,千年冰川師傅,精得似鬼外公……說了許多,唯獨(dú),繞過那人相伴闖蕩江湖的半年歲月。
縱是醉了,有些痛,依舊清醒的知道,不可碰觸。
醉了,累了,我終于沉入沉默,伏倒在桌靜靜睡去,隱約里感到溫暖的雙臂輕輕抱起我,將我放在榻上。
清脆的聲音,若有若無的傳入我耳中。
“……醉酒傷身,您為什么不攔著郡主,讓她喝了這許多。”
沉默,我在迷糊中也豎起耳朵,我想聽沐昕的回答。
良久,方聽得他淡淡答道:“醉酒傷身,心事郁結(jié)無處發(fā)泄更傷身,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如此而已。”
映柳照棠出去了,似是去為我準(zhǔn)備醒酒湯熱茶之屬,我靜靜閉眼睡著,感到身側(cè)的人并未離去,那宛如實(shí)質(zhì)的目光依舊停駐在我臉上。
他似乎向前傾了傾身,溫?zé)崆謇实哪凶託庀\淺逼近。
我在暈眩中閉緊雙眼。
一方猶自帶著體溫的汗巾拭上我的額,拭去了我的微汗,錦緞流水般光滑的觸感拂過鼻尖,帶著氤氳的木葉氣味,那般清淺而又無處不在的,包圍了我。
聽得他呢喃如夢,“懷素,你如此美麗,每一日較前日更美,光華無限顏色逼人,你如此通透聰穎,智慧與剛強(qiáng)不似閨閣女子,我看著你,每每覺得,你是否是這紅塵中人,你是否只是來這十丈軟紅令我動心追隨,然后于某一日,回歸屬于你的地方,只留我一人徘徊悵惘。”
“若真有那一日,我望你記憶里有我。”
“就如少年時常常欺負(fù)你,只是想要你更深更深的記得我。”
“就如此時,我傷心你的傷心,可我竟自私的希望,終有一日,你能為我傷心一回。”
汗巾落下,細(xì)碎有聲,想必被他收入袖中,他靜靜坐著,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已離開。
卻聽到他悠悠道:“懷素,一生醉這般醇美,卻亦這般苦澀,可饒是如此,我依然很高興,你的悲傷愿與我共飲。”
——
建文元年十一月,父親成功收服寧王,班師回北平。
此次回來,再不復(fù)勢單力孤的燕王軍,與之同行的還有寧王雄軍,以及以彪悍勇猛名聞天下的朵顏三衛(wèi)。
我們的計(jì)策,成功了。
父親在會州整編了部隊(duì),以燕軍將士為主力,大寧新附兵士被打散,充入各部,隨即立即回援,一路旌旗蔽日,風(fēng)煙滾滾,殺氣沖天向北平馳來。
在白河,父親遭遇前來追擊攔截的張暉部屬,其時父親已渡白河,卻發(fā)現(xiàn)本和他失之交臂的張暉追尾而來,父親當(dāng)機(jī)立斷,后隊(duì)變前隊(duì),強(qiáng)渡冰封的白河,給陳暉迎頭痛擊,陳暉望風(fēng)而逃,藏于馬下方得脫性命,部下萬余騎兵敗退搶渡白河時,原本父親渡過時安然無恙的白河突然冰層破裂,無數(shù)騎兵死于水下。
經(jīng)此一役,燕王天命所歸若有神助的傳言更是甚囂塵上。
隨后父親意氣風(fēng)發(fā)直馳鄭村壩,連夜直逼李景隆大營,李景隆乍失騎兵,優(yōu)勢大減,倉皇迎戰(zhàn),一方虎狼之師,一方兵力雄厚,雙方直從夜里殺到早晨,李景隆部被擊退,但畢竟人數(shù)眾多,隨即重新集合應(yīng)戰(zhàn),又從午時殺到黃昏,直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
入夜之后,父親命朱能朱高煦佯攻,大張旗鼓自李景隆左右兩翼迂回包抄,喊殺連天的做出圍攻的態(tài)勢,李景隆果然中計(jì),竟丟下幾十萬兵士,倉皇逃跑。
鄭村壩大捷以及父親馬上就要到達(dá)北平的消息先一步由斥候飛馬傳遞入城,北平軍民聞訊,歡聲雷動。
其時我正在流碧軒查看地圖,自從北平凍成冰城,沐昕又回來后,北平的防務(wù)便由他主動擔(dān)了去,協(xié)助朱高熾守城,數(shù)日數(shù)夜不曾下城,沐昕用兵也是個大膽的,他心有靈犀的和父親選擇了相同的一招,無視城內(nèi)防務(wù)空虛,無視朱高熾猶豫不定,立下軍令狀擔(dān)保,派出小股精銳軍隊(duì)夜間出城佯攻,一觸即走,旨在虛虛實(shí)實(shí),擾亂敵軍軍心,這一招對久經(jīng)戰(zhàn)場的老將不啻于送死,然而對于早已被我們摸準(zhǔn)性格的膽小懦弱畏事如虎的李景隆來說,卻是百試不爽,果然嚇得他主力閉營不出,放緩了攻城速度,使得北平有了喘息之機(jī)。
其時北平經(jīng)過多日被圍,別說武器弓箭幾將殆盡,就連拆房子得來的磚瓦也用得差不多了,只要李景隆撥出大軍一陣猛攻,北平必下,可就憑著我們的大膽,借著他的無能,五十萬大軍,生生未能攻破北平。
這也與那小股精銳是我的“不死營”有關(guān),彰義城門口一戰(zhàn),短兵相接卻幾乎是一面倒的殺戮,不死營表現(xiàn)出的強(qiáng)悍戰(zhàn)力和精湛殺人技藝在敵軍中以風(fēng)一般的速度傳說,再加上幾次夜襲來去如風(fēng),手段酷厲血腥無人是一合之?dāng)常瑤琢顢耻娐勚畣誓懀L(fēng)辟易。
而李景隆此人行事,沒有最蠢只有更蠢,他倉皇逃奔德州,卻忘記派人通知圍攻北平的軍隊(duì)一并回撤,此部分軍力在北平城下遭遇父親大軍,與此同時城內(nèi)也傾盡全力同時反攻,兩相夾擊之下,北軍大敗,全線崩潰,死傷無計(jì)。
父親回師,即將到達(dá)城門口的消息,經(jīng)由興奮的照棠之口傳來,我也松了口氣。
想著沐昕也終于可以歇息了。
想到他,不禁問照棠:“沐公子人呢?”
照棠卻微有困惑之色的答我:“沐公子先前被世子請去商討軍務(wù),剛才我在花園那兒遇見他…”她說到此處頓住,欲言又止。
我見她神色奇異,不由笑道:“你這丫頭,吞吞吐吐什么,有什么奇怪嗎?”
照棠沉吟一下,展眉笑道:“也沒什么,就是婢子在花園遇見沐公子,見他神情很不好,臉色雪白雪白,看起來有點(diǎn)恍惚,我向他請安,他也沒理我。”
我皺眉道:“沒理你?”
照棠點(diǎn)頭,訕訕笑道:“沒理我也沒什么,沐公子什么人物,整日操心軍務(wù)大事,沒空理我這個下人也是正常的,所以我沒打算和郡主說。”
我搖搖頭,示意她下去,心里卻隱隱覺得不對,沐昕此人,小時候雖然跋扈,長大后卻再端和守禮不過,待下人也一向和藹尊重,照棠作為我貼身侍女,和他也算熟悉,怎么會有突然不理照棠的事?
想了一想,也沒個端倪,只得命映柳進(jìn)來給我換了衣服,今日父親回城,于理我應(yīng)出城迎接。
順義門正門大敞,軍民雁行排開,雖說不上黃土墊道凈水灑地,卻也收拾得開闊齊整,朱高煦扶著燕王妃,站在眾軍將最前方,翹首期盼。
我緩緩走到人群之后,環(huán)目四顧,卻沒發(fā)現(xiàn)沐昕人影,他到哪里去了?
心底隱隱的不安縈繞,我心神不寧的四處尋覓沐昕身影,卻遍尋無獲,
卻見人潮突然涌動起來,激動興奮的神色顯現(xiàn),夾雜著歡呼:“來了,來了!”
前方地平線,如潮水初至,漸漸現(xiàn)出深黑色的陰影,隨著陰影的逐步擴(kuò)大,萬眾注目中,一隊(duì)一隊(duì)全副武裝的士兵的身影也隨之出現(xiàn),排列著一縱一縱的行軍隊(duì)列,在道路兩旁百姓圍觀之下,浩浩蕩蕩而來。
想必為了鼓舞士氣,在軍官們的刻意喝令之下,每一名士兵都竭力的昂首挺胸,英武之氣盎然,鎧甲锃亮,閃亮的皮靴踐踏在大地之上,塵土飛揚(yáng),隊(duì)伍中朵顏三衛(wèi)騎士分外眨眼,蒙古勇士身材壯碩,肌肉糾結(jié)如鐵,人人都配重型兵器,馬上腰桿筆直,北地凜冽寒風(fēng)中,兀自敞襟當(dāng)風(fēng),露出寬闊胸膛,轉(zhuǎn)目之間,百戰(zhàn)沙場的殺氣渾然而來,如此雄壯的軍容,頓時引發(fā)了周圍無數(shù)人的熱烈歡呼。
父親在眾將圍護(hù)當(dāng)中,渾黑一騎緩緩而來,頭頂燕字大旗獵獵飄揚(yáng),越發(fā)襯得他微有風(fēng)霜之色的容顏英挺絕倫,神色間雄姿英發(fā),他神色平靜的接受萬眾膜拜,眼底閃耀著意興飛揚(yáng)的光。
他左側(cè)是個錦袍中年人,容色刻厲,轉(zhuǎn)目間光芒暗隱,氣勢不凡,想必是寧王。
他右側(cè),是洋洋得意的朱高煦,狼視鷹顧,一派意氣風(fēng)發(fā)。
朱高煦身后一步,是個青衫清瘦文士,容顏平常,我一眼掠過,微微有些奇異此人陌生,想來是寧王得力屬下,便也沒有注意。
朱高熾和燕王妃率領(lǐng)留城諸將迎上前去,歡呼聲到達(dá)高潮。
震耳欲聾的呼喊聲里,我卻隱隱聽到“嗆”然輕響。
聲響極輕,幾為巨大呼聲湮沒,然而響在練武之人耳中,卻清晰得驚心動魄。
我霍然抬頭,看向城樓。
城樓上方的身影,令我突然心跳如鼓。
殺氣!
只有極其劇烈的殺氣,才會使隨身佩劍在鞘自鳴!
沐昕!
他要做什么?
我有生以來從未如今日般,將輕功提升到極致,幾乎一個起落,便飛躍至眾人頭頂,在驚呼聲中,踩著一堆頭顱,閃電般飛上城樓。
目光所及,幾令我停止呼吸。
長空下,火紅夕陽中,城樓兵士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沐昕孤零零一人立在牒垛前,目光冷酷的緩緩拉開一柄黑金大弓,弓成滿月,弓上玄鐵血羽重箭,斜斜下指,鍍著滿天霞彩,卻閃爍著比鐵更冷的幽光。
沐昕修長的身姿,沐浴在那半輪血色殘陽中,雙臂穩(wěn)定,殺氣凜然,衣袂飄飛,宛如神祗!
我咬唇撲上前,未及說話,目光已隨著箭尖所向投往城下。
朱高煦!
而父親,正若有所感的抬起頭來。
隨著他的抬頭,城下數(shù)萬軍士,俱都抬起頭來。
三軍列陣,萬眾仰首,數(shù)萬目光,統(tǒng)統(tǒng)匯聚在城樓頂牒垛上,那個沐浴在金紅夕陽之中,飄飛穩(wěn)定,彎弓搭箭的挺秀身影中。
凜凜神威,無窮殺氣,令十萬大軍,在轉(zhuǎn)瞬之間,齊齊呆住不知所措。
城樓下,軍民因角度關(guān)系,看不到發(fā)生了什么,只看見王爺突然抬頭,接著萬軍抬首,然后便是一臉見了鬼的駭異的表情茫然呆立,失去任何動作,而王爺和高陽郡王,更是突然臉色死灰。
見了這詭異一幕,城下百姓的歡呼再也發(fā)不出,喉嚨如被那詭奇氣氛扼住,漸漸失了聲音,前方的早已住口,后方不明所以的呼喊幾句,也因?yàn)槁曇舻耐回A懵涠袒套】凇?br/>
城里城外,死寂的氣氛漸漸彌漫,所有生靈都似為那肅殺氣勢所驚,些聲不聞。
一時間,偌大的北平城,數(shù)十萬人匯聚之地,因?yàn)橐粋€人的驚天之怒,靜寂如死。
我含恨向城樓下一臉茫然的朱高熾瞪了一眼―――你做的好事!
半晌,才聽有反應(yīng)過來的將領(lǐng)惶急大呼:“保護(hù)王爺!”
一時間兵士呼的一下涌上前,人仰馬翻,亂成一團(tuán)。
遙遠(yuǎn)的嘈雜聲里,沐昕回過頭,看我,明滅的金色陽光灑在他身上,往日清淡如水墨的人這一刻看來金光燦然如神,然而他視線深遠(yuǎn)蕭索,顏色如雪,神情落寞難以描述,在我還未來得及出口任何言語前,他已經(jīng)飛快而清晰的道:“懷素,對不起,此仇不報(bào),沐昕寢食難安。”
他說完立即轉(zhuǎn)過臉去,臉頰那一側(cè)間,我瞥見一抹森冷的笑。
此時箭在弦上,蓄力已滿,任何人力也無法阻止沐昕此箭射出,我黯然一嘆,手指一緊,已扣住城墻。
“呼!”
重箭穿透空氣的聲音有如鬼哭,攜著裂金碎石的巨大力量,夾著騰然的仇恨,殺氣,憤怒,決絕,以目光不能追綴的速度,咆哮著射出!
射滅陽光,射散云霞,射碎飛石,射向,朱高煦!
我的目光收縮,心中怒濤澎湃,此乃“穿日”箭法,沐昕受過外公指點(diǎn),朱高煦此箭難逃!
目光突然掠見那青衫文士,似慢實(shí)快的手一招,轉(zhuǎn)瞬之間,已取弓,上箭,彎弓,射箭!
鐵箭嘶聲射出,正正迎上沐昕盛怒一箭!
快得令人目不暇給!
“啪”!
兩支箭在下一個眨眼便暴烈的迎撞在一起,鐵制箭頭交擊,擦出明亮的火花,白日可見,一聲令人牙酸的劃裂摩擦聲響戛然響起,震得人渾身一抖。
沐昕的箭,被那極其精準(zhǔn)的一箭,從中劈成兩半!
依然的靜寂如死,夾雜著倒抽氣聲音,反應(yīng)快的幾欲歡呼。
我卻冷冷一笑。
看著那出手時令我驚覺他真實(shí)身份的青衫人,我目光冷冽,賀蘭悠,好武功,可是,穿日箭法,豈會技至于此?
鐵箭劈裂,去勢不改,在潮起的歡呼聲中,刷的左右一分,依舊,分射朱高煦上下盤!
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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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聲卡在咽喉里,黑影卻閃現(xiàn)在眼簾中。
仿如從地底生成,又似自天空降落,那黑影乍一出現(xiàn)在朱高煦身前,手掌一抬,分鏡花拈水月的虛幻姿勢,那實(shí)而烈的雙箭,立時便輕輕松松到了他掌中。
接箭的剎那,他黑色的衣袖,有意無意掠過朱高煦胸前。
朱高煦面色一白,瞬間恢復(fù)原狀。
我舒出一口氣。
“水月訣”的無上心法,正是對付“穿日”箭的克星,近邪終于及時趕到。
忽然放松下來,才發(fā)覺自己冷汗已濕了一身。
朱高煦其人其行,萬死莫辭,然而,他不能在這萬眾注目中,得勝歸來時,被沐昕當(dāng)眾莫名其妙射殺。
那樣太便宜了他。
沐昕也不值得為了殺他這么一個人,拼上自己的命。
我明白,沐昕的憤怒里,有他的歉疚與自責(zé),所以他選擇這樣一個決絕至毫無退路的方式,來為我報(bào)仇。
可我怎能要他為我做到如此?
一箭無功,沐昕冷哼一聲,便要去抽第二箭。
我刷的撲上前,一把扯住他向后拉。
城下,漫天箭雨已飛射而至,憤怒的士兵不待主帥下令,搶先出了手。
我卻已拉著沐昕下了城樓,飛馳而去,遠(yuǎn)遠(yuǎn)聽得城樓下呼嘯連聲,連綿不絕。
——
沐昕一路緊抿著唇,目光直視前方,除了城樓上射箭前那一句話,他便沒有再轉(zhuǎn)頭看過我一眼。我也不說話,直到了流碧軒,關(guān)上門,我才怒道:“你瘋了,值得么!”
沐昕讓開我的目光,側(cè)過頭,盯著墻角插著雉羽的青花瓷纏枝蓮紋大喜瓶不作聲。
我微微平了氣息,脫力般的向椅上一坐,先拿過桌上已冷的茶一氣猛灌,安慰我因?yàn)榻乖甓缑盁煱愕难屎怼?br/>
剛才短短一瞬,卻是生死之間,當(dāng)我看見沐昕孤身彎弓向著大軍之中的朱高煦時,我那一驚實(shí)在非同小可。
有生至此,少有如此魂飛魄散的時刻。
不由暗責(zé)自己的疏忽,明知道朱高熾知曉那夜密林隱事,也知道他不是個東西,定會利用這事挑撥生事,為自己的競爭對手再豎強(qiáng)敵,偏偏因?yàn)樾木w散亂,諸事繁雜,將這事忘了干凈,也是沒想到朱高熾這么心急,迫不及待的告訴了沐昕。
若是由我自己緩緩向沐昕說來,再說明我的意圖,沐昕定不致有此激烈舉動,如今給朱高熾搶先一步,以他的性子,不知向沐昕添油加醋說了什么不堪種種,保不準(zhǔn)……
沐昕豈是輕易為人所利用之人,此事令他決絕至此,純是他過不了自己那關(guān),他向來視我如珍寶,珍重呵護(hù)無有以極,更曾發(fā)誓護(hù)我終身,然而密林之夜,他不僅沒能護(hù)得了我,令我險(xiǎn)被親弟逼奸,反倒因疑我心地為人,致使我惱恨昏倒,這要一直以愛護(hù)我為第一要務(wù)的他,如何接受?
何況我那日掙扎竊藥,火焚寢宮以致為朱高煦所趁,也是為了讓他不致傷損真元,如今他得知真相,那番自責(zé)苦痛,我不用想象也清楚明白。
如果可以,我自然愿意將這段往事永遠(yuǎn)塵封,換他寧靜心境,然而今日,卻被人以最糟糕的方式,猛力掀開,令他知曉。
朱高熾!這一刻我恨他牙癢,猶勝朱高煦。
沐昕一直背對著我,身影微微顫抖,似在努力壓抑自己的情感,又似已不愿不忍再面對我,我嘆口氣,看來要在解決父親滔天怒氣和弟弟猛烈報(bào)復(fù)前,還得先解決這家伙的心障。
真是天生勞碌命。
我起身,走到檐下,喚來幾只鴿子,筆走龍蛇寫好紙條,封好由信鴿各自帶出,今日這事需得未雨綢繆,妥善解決,山莊在城中留下的暗人當(dāng)可助一臂之力。
然后,我看著沐昕挺直的背影,惱恨突生。
你這般激烈至一往無前,彎弓射箭獨(dú)對大軍的那一刻,你就沒想過我?
說什么終身守護(hù),卻原來遇事輕生!
“啪!”我抓起身側(cè)茶盞,狠狠擲出!
茶盞擦過他身前,擊上墻壁,嗆的一聲粉碎,雪白瓷片紛落于他腳下,墻壁上開了一朵縱橫淋漓的茶葉之花。
我怒喝:“沐昕,你昏了,朱高煦也配讓我吃虧?”
此時當(dāng)以此話最有效果,果見沐昕一震,緩緩轉(zhuǎn)過頭來,我心中頓時大怒,直欲將朱高熾碎尸萬段,你果然――――
沐昕先前無限死寂的目光因?yàn)槲夷且痪湔鸩懀瑒x那間目光灼灼,一步?jīng)_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懷素,所言當(dāng)真?”
我坐在椅中,仰頭看他,他的急切欣喜流露在目色中,再傳遞至我心深處,令我這一霎,直欲流淚。
吸一口氣,我一字字道:“絕無虛言!”
沐昕渾身一震,長長舒了口氣,整個人瞬間松懈下來,那緊繃的神情與情緒,因冷酷消息而冰凍了的五感六識,因這斬釘截鐵的保證,突然鮮活。
喃喃的,他道:“他騙我……”
這一聲說得居然極是歡喜。
然而這歡喜只是剎那,他的神色漸漸又轉(zhuǎn)為暗沉,轉(zhuǎn)過頭,低聲道:“我知道你終究是受了他欺負(fù)…你的手指就是他折斷的…你受此折磨,我還那樣對你,原來那晚你是被我氣昏的……”
說到末一句,他語氣里無限自責(zé)蒼涼,我趕緊去掩他的口:“胡說什么,我是誰,怎么可能氣昏,那晚你說了什么,說實(shí)在的我都沒聽清楚,昏倒,只是因?yàn)樘哿硕选!?br/>
沐昕怔怔的看著我,半晌長嘆一聲:“先前,我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就一句話:萬死莫辭其咎…是他,也是我…”
我笑起來,“你說的這是什么話,你做什么了?沐昕,自我們相遇起,你為我付出多少,犧牲多少,你自己不在意,我怎么可能忘記?如今只為你當(dāng)初區(qū)區(qū)幾句肺腑逆耳之言,便任你以命相償,沐昕,你這是逼我成為不仁不義之人。”
“何況,”我站起身,冷笑道:“我豈是任人欺辱之人,朱高煦妄圖動我,他自要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jià)。”宛然一笑,我道:“沐昕,你可注意到先前師傅接箭后的動作。”
沐昕一怔,面上現(xiàn)出思索的神情,隨即目光漸漸的亮了起來,輕聲道:“似有一拂,正經(jīng)二脈…”
我點(diǎn)頭,譏誚一笑:“師傅是個聰明人啊,他定然猜出了什么,利用剛才那最好的時機(jī),對朱高煦下了手,那一拂,截了朱高煦陰蹺陽蹺二脈,你等著瞧吧,不出半月,朱高煦定然大病,等他病好,他苦練十余載的武功,也就廢了。”
沐昕點(diǎn)頭,“好智謀,任誰也想不到,朱高煦的救命恩人會對他下手,只怕朱高煦自己,到死也不會明白武功如何會失了,山莊門下,果然個個不凡。”
我輕聲一笑:“那是自然,所以,沐昕,無需輕舉妄動,更無需以命相搏,朱高煦算什么東西,哪配?”
“殺了他,只是便宜了他。”我冷冷下結(jié)語,“而失去你對我的損失,死一萬個朱高煦也抵不回。”
沐昕霍然抬頭看我,晶瑩的目光里似有千言萬語,我卻嘆息著轉(zhuǎn)過頭去,沐昕,只要能令你心安,我可以說出再多,我本不愿出口的言語。
沐昕的神色略略舒緩了些,我知道他最初的憤激已去,當(dāng)不致再有禍患,如今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解決掉沐昕這個當(dāng)眾行刺之罪,沐昕雖然經(jīng)我努力,已不算燕王手下,但是他城樓操弓欲殺朱高煦,父親怎么可能放過要?dú)⑺铉姁蹆鹤拥娜恕?br/>
我問沐昕:“你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個絕無轉(zhuǎn)圜的時機(jī),射殺朱高煦?”
沐昕拂拂衣袖,怒色難掩:“我要他在最得意,最興奮的時刻被殺,我要他體驗(yàn)于美夢云端突然跌落的滋味,他不是功臣么?進(jìn)城那一刻想必正想著如何得到你父封賞,說不定還在做著改立世子的狂妄美夢,這個時候請他面對死亡,那感覺,一定很好。”
我含笑看了他一眼,很滿意沐昕和我的心有靈犀,看來他并不完全是激怒至全無理智,“那么,如果你殺了他,你打算怎么收場?”
沐昕淡淡道:“他不配我以命相拼,懷素,你想一下,今天你本應(yīng)看到卻沒看到的人,是誰?”
我一怔,略一思索,恍然道:“梁明!”
目光一亮,笑道:“你把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