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二)
,燕傾天下 !
建文元年九月,我回到北平。
與我同行的還有近邪,他的武功已經(jīng)恢復,然而不知為什么,我在替他把脈時,卻隱隱察覺他體內有極細的內力波動,卻不能辨明那是什么,也無法確定是否有害,我將此事按下在了心里,沒有和近邪說。
只能在心里祈禱,但愿這是解毒后的正常現(xiàn)象,但愿不多久這異狀便會消逝,但愿,賀蘭悠你不要再一次令我失望。
上次離開燕王府的時候我是不告而別,沒說的,王妃寢宮被燒的嫌疑人定然會落在我這個事后便下落不明的外來人身上,再加上個恨不能置我于死地的朱高煦,可以想見,我若回去,想必有好戲等著我。
想到這里,我挑挑眉,笑笑,看著北平城高大的城門,門口的守衛(wèi)已經(jīng)不是當初帶有監(jiān)視性質的謝貴的衛(wèi)軍,全數(shù)換成了燕山衛(wèi)的人馬,雖然尚是清晨,已有無數(shù)兵士在修筑防御工事,加固城墻,加寬護城河,并對進出城門百姓仔細搜查,整個北平城,都滿溢著肅殺的戰(zhàn)爭氣氛。
進城門時,有兵士過來攔住:“你,下來檢查!”
我懶得羅唣,直接出示當初父親給我的燕王府的令牌,那小兵大約是新征召的,居然不識,我無奈的一笑:“那么,叫你們這兒最高的長官來。”
士兵猶疑的看了看手心里似非凡物的令牌,考慮了一番才去叫他們的長官,我懶懶的將馬牽到一邊,遠遠看到兩騎行來,不由目光一縮。
朱能,和朱高煦,他們身后,跟隨著大隊士兵。
我看著那金冠華服的小子,滿面陰沉之色的縱馬而來,冷冷一笑。
朱高煦在我面前停下,居高臨下俯視我,我淡淡盯著他,良久,他微微一笑:“原來是我的懷素姐姐,真是好久不見,上次你離開的時候,正是王府失火的那次吧,記得我還正待去安撫姐姐,誰知姐姐就悄沒聲的走了。”
我緩緩撫摸馬背,看也不看他:“是啊,那天我被一只瘋狗咬了一口,所以出門治傷去了。”
朱高煦濃眉一挑,頗有驚訝之色,臉上笑意越發(fā)盎然:“姐姐說笑了,王府哪來的瘋狗?燕王府雖不是什么過分高貴的門庭,不過瘋狗和野種,一向都是拒絕入內的。”
我笑吟吟:“是嗎?”偏過頭,滿帶疑問之色,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他被我看得有點發(fā)毛,畢竟還是少年,雖然陰鷙,還沒到老奸巨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程度,臉色變了又變,終于忍不住喝道:“你看什么看?”
我慢吞吞道:“我在看,站在我面前的這只,果然非我族類,否則怎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東西呢?”
不知道是誰,忍不住撲哧一笑。
朱高煦的臉色實在難以詳細形容,想他少年郡王天潢貴胄,自小珠圍翠繞錦衣玉食長大,誰給過他這般言語?
他要忍得下,倒是奇怪了。
我也不想乘勝追擊,站在原地,笑嘻嘻盯著他漸漸紫漲的臉色,在心里,等。
一,二,三……
數(shù)到第三下,朱高煦果然已經(jīng)抬起手來:“來人,拿下奸細!”
他身后,跟來的衛(wèi)士轟然一應。
倒是朱能呆了一呆,急忙一攔:“郡王,郡主不過和你開玩笑,莫傷了和氣。”
近邪向我看來,我微微一笑,他便轉過頭去,自管負手看天上的云,我對著朱能搖搖手指:“朱將軍,你錯了,我沒開玩笑,你們郡王想必也沒心情和我開玩笑,至于和氣這東西,我和他之間,從來就沒有過。”
朱高煦獰笑道:“算你聰明,你和朝廷走狗紫冥教私下勾連,跑到昆侖山卻能全身而回,還去見了建文,卻好端端回來了,建文不是傻子,為什么會放過你?而你又算什么東西,能在這些人手里護得周全?定是做了人家奸細,回來探聽軍情來著!”
我忍不住一笑:“這個推斷真是真知灼見,不過,”我指指朱高煦:“好像在我之前,也有人,從建文手里好端端的回來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這個人也有奸細的嫌疑呢?”
朱高煦窒了一窒,半晌,突然陰陰笑了起來:“本王不和你爭口舌之利,本王現(xiàn)在受命于父王,執(zhí)掌奸細肅清事宜,你當初走得匆忙,連個招呼也無,李景隆大軍壓境,你卻恰在此時回來,你要讓人不懷疑你也難,我的姐姐,雖說我心疼你這個沒娘的,不懂皇族教養(yǎng)的姐姐,可也不能因私廢公啊……來人!”
他手一揮:“拿下!先押進大牢,由本王親自審問!”
朱能在一旁幾次欲開口,一直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沖前一攔,大嗓門響得半條街都聽得見:“郡王,小將認為……還是先報知王爺再作處置吧,郡主可是金枝玉葉……”
“金枝玉葉?她算哪門子的金枝玉葉?”朱高煦冷笑連聲。
我亦冷笑連聲,誰耐煩和你站在這風口羅唣?誰耐煩一一打發(fā)這些傻兮兮沖上來的兵丁甲乙丙?眼角斜斜瞟過街角,又若無其事轉頭,我突地上前一步,手指一拂。
朱高煦的馬立即躁動不安,打著響鼻原地亂轉,任朱高煦勒緊韁繩連聲喝斥也無濟于事,轉了幾圈,那馬越發(fā)煩躁,突地仰頭咴律律一聲長嘶,猛地揚蹄直立而起。
立時將猝不及防的朱高煦閃下馬來。
朱高煦武藝和反應倒也說得過去,半空一個仰翻,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落地,可惜他還沒站穩(wěn),我已經(jīng)閃身至他身側,啪啪便是數(shù)個耳光。
這耳光聲極其清脆,響在清晨的城門口處,宛如驚雷般,齊齊震呆了周圍的人們。
我卻揍得痛快之極。
耳光余音回蕩聲里,我一字字以內力送出:“朱高煦,第一個耳光,是責你跋扈驕狂,不尊長上,未得上命,擅作主張以弟欺姊之罪!”
“第二個耳光,是責你執(zhí)掌緝查事宜,卻以公濟私,為泄私憤,胡亂入人以罪之罪。”
“第三個耳光,是責你動用私刑,濫使職權,意欲陷害無辜,以致貽誤軍機之罪!”
我站得筆直,冷冷指著朱高煦鼻子:“三個耳光,小小懲戒,如若不知悔改,我定要你再受嚴懲!”
收指,理理衣袖,我緩緩走到已經(jīng)被氣呆到不知如何動作的朱高煦身邊,以只有我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悄聲道:“還多一個耳光,是我自己送你的,你記著,這只是個開始。”
渾身一震,朱高煦慢慢轉過頭,噴著怒火的雙眼死死盯著我,大有想將我拆成碎片吃了入腹的架勢,我卻根本不看他,只是淡淡道:“想陷害我么?欺負我只有兩個人么?朱高煦,我告訴你,人多是沒有用的,光憑這種水平的栽贓陰謀陷害更別想奈何到我,我勸你,真想我死,最好來點狠的,象現(xiàn)在,你以為你能做什么?我離你這么近,只要你敢妄動,我不介意立刻就廢了你!”
我的眼睛遠遠看向街那頭,漫不經(jīng)心的道:“不過,我不會輕易出手殺了你,那樣太沒意思,我說過,我要看你失敗,我要讓你的夢統(tǒng)統(tǒng)在我手中破碎,我要你跌落,趴下,被踩至泥潭,永生不能掙扎得出。”
“現(xiàn)在,”我向他溫柔一笑:“賭約已經(jīng)開始。”
——
繞過立在原地渾身發(fā)抖將拳頭捏得咯咯直響卻愣是沒有出手的朱高煦,我神色里淡淡譏誚,朱高煦,你最大的錯誤,就是輕視了我,上次被你險些得手,不過是你運氣好,正逢到我衰弱之極之時而已,你欠教訓,而我,不介意給你來個更狠的教訓!
我走向街那頭,向那個大袖飄飄的道衍迎去,扯出一個不怎么誠懇的笑容:“和尚,戲散了,你要還不過癮,不如自己再演上一場。”
道衍絲毫也沒有被我拆穿他隔岸觀火看戲的尷尬,氣度平和的向我一個合十:“郡主終于歸來,王爺已經(jīng)盼了很久?”
“哦?”我譏諷的笑:“是啊,盼了很久,不然怎么會讓你這個大軍師等在城門口看好戲?”
道衍目中閃過一絲光芒:“老衲以為,抬出王爺命令來勸阻郡王,對郡主來說,是種侮辱。”
我挑眉看他:“你很滿意?”
道衍笑得和藹:“郡主從不曾辜負王爺期望,剛強聰慧,果決明斷猶勝王爺諸子,郡主歸來,王爺靖難除奸大業(yè),必更添勝算。”
“只是,”他頓了頓,語氣意味深長,“老衲有些不明白,郡主為何要選高陽郡王立威呢?”
我皺皺眉,不想接這個話題,只緩緩道:“我有話要和父親說,先回府吧。”==父親見到我時,笑得頗為開懷,似乎絲毫不以我當日闖宮縱火貿然出走,今日當街辱弟的種種大膽行徑為念,只一味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淡淡一笑,不想去分辨父親的喜悅里有幾分真誠,他既愿意裝傻,我又何必自找難過。
近邪根本不欲和父親照面,道衍一出現(xiàn),他就消失了,不過我知道,他會一直都在。
我在正廳陪父親喝茶聊天,談些別來諸事,假做沒看見父親眉宇間的焦灼和疲憊,只管慢慢吹開茶盞水面的浮沫。
父親勉強說了幾句,轉目一顧,突詫然道:“沐昕呢?如何沒和你一起回來?”
我皺皺眉,這也是我擔心的,算算時間,以沐昕的腳程,他應當已由山莊返回,卻為何至今不見蹤影?他去了哪里?
心里思索,口中卻淡淡道:“他另有要事,不與我一道,不過,父親,我覺得,沐昕還是不要和燕王府過多牽扯的好。”
父親目光一閃:“你擔心萬一事有不諧,會連累西平侯府?”
我冷哼一聲:“我是父親的女兒,無論父親做什么抉擇,做女兒的,也只能陪著,然而沐昕不行,我沒有理由要人家為了你虛無縹緲的所謂大業(yè),押上一家老小的前途性命。”
父親臉色變了變,那一剎那他似乎有什么言語要沖口而出,然而瞬間他又忍了下去,苦笑著搖搖頭。
我放下茶盞,淡淡道:“當日父親使計留下沐昕,女兒是不贊成的,所以今日女兒回來,便是要和父親約法三章。”
父親一怔:“你的意思是?”
我冷冷道:“我會全力助你,但你不可再利用沐昕一絲一毫。”
父親苦笑:“懷素,你也忒將沐家那小子看低了,他豈是輕易可被人利用的人?他之所以投入我麾下,我想你不會不知道是因為……”
我一口截斷他的話:“那是另一回事,我只想你答應我,從今以后,不要再以機詐之術試圖掌控沐昕,不要以我為借口,勉強沐昕做任何事!”
父親的臉色有點難看,半晌道:“沐昕是個人才,不過你放心,你父手下,并不缺他一個!”
我輕輕一曬:“如此甚好。”
父親心情不豫,一時默默無言,我也不理他,一時室內氣氛頗有些尷尬。
半晌,父親輕咳一聲,問我:“剛才你掌摑高煦,前兩個耳光倒也師出有名,最后那句意欲陷害無辜,以致貽誤軍機之罪,卻令人不解,何來軍機貽誤之說?”
我笑:“那和尚倒聽得清楚,我不過隨便說說,湊個數(shù)罷了。”
父親哭笑不得,道:“你也太淘氣了。”
我挑挑眉:“其實也不完全是說著玩,我這次回來,本來就是要與父親好好論一論這天下大勢,也許順便還可獻計一二,如果叫那小子攪了,豈不是貽誤了軍機?”
父親目中精光一現(xiàn),微有喜色,“你說。”
我緩步行至父親懸掛于正堂的疆域圖前,注視著那些縱橫的山脈平原,淡淡道:“昔太祖皇帝分封諸王,以父親軍功最著,威勢最盛,隱為諸王之首,今父親以靖難之名起兵,周遭諸將多為舊部,盡皆景從,瞬息之間下北平,滅朝官,敗耿氏,旌旗所指所向披靡,乍看之下,聲威可謂一時無兩。”
“然,”我以掌按幾,目光冷冷看著圖上那如彈丸之地般的北平,語音清冷:“父親之威之勝,不過虛妄,一時水月,滿眼鏡花,父親身處危局而不自知,愚矣!”
父親的眉梢一挑,有怒氣一現(xiàn)又隱,然而他瞬間掩了,神情平靜:“繼續(xù)。”
我冷冷道:“今父親困守北平孤城,進不可攻,退亦難守,以一藩之力對抗舉國之兵,無論兵馬,人力,糧草,輜重,裝備,皆不可同日而語,雖父親私下擴充燕營,依然抵不得朝廷舉手間便可聚集數(shù)十萬大軍的雄厚實力,縱燕軍多沙場血戰(zhàn)雄兵,然兵力之懸殊,幾乎已經(jīng)注定父親此役,難有勝算!”
父親眉間閃過一絲郁色,怒氣卻漸漸淡了,他以手支額,靜靜思考半晌,緩緩道:“依你之見?”
“依我之見?”我苦笑:“我根本不愿你反!但我從來知道說了也是無用,如今之計,當只有戰(zhàn)出北平,奪取周邊重鎮(zhèn),以此為后方依附,取道山東,或轉戰(zhàn)迂回逼近京師,父親方有機會博弈天下,揮師向南!而若要于必敗之地扭轉戰(zhàn)局,必得先打殘圍攻北平的這五十萬大軍!所幸朝中齊黃兩重臣不和,方孝孺又只是個書生,幾番傾軋,派了個李景隆來,此人軟弱無能,不善軍謀,當有轉機。”
頓了頓,我道:“父親應先統(tǒng)合尚未被建文剪除的其余藩王勢力,擴充實力為上。”
父親眉頭一皺:“建文連除五王,其余諸王多半實力薄弱……”
我飛快截道:“父親難道忘了寧王?”
父親一怔,隨即苦笑搖頭,我卻不待他開言,話說得飛快:“寧王實力雄厚不下父親,麾下朵顏三衛(wèi)更是驍勇無倫,若能得寧王助力,不啻如虎添翼。”
“我如何不知他實力非凡?”父親的眉頭皺成了深深的川字,“只是你當知道,朝中一直有‘燕王善戰(zhàn),寧王善謀’之語,這人老奸巨猾,以謀略聞名,是個厲害角色,他怎么可能趟這渾水,更遑論將麾下精兵,他視如珍寶的朵顏三衛(wèi)的力量,供我驅策!”
我輕輕一笑:“誰要你和他合作了?若他真的愿和你合作,將朵顏三衛(wèi)供你驅策,我們倒要首先擔心,將來會否為他人做嫁衣裳!”
父親目光一凝:“那你的意思是?”
我一曬:“硬搶不得,合作亦無可信的基礎,可這世上,沒有攻克不下的堡壘,寧王善謀嗎?那便智取吧!”
——
日光悄悄爬上窗格,明媚燦爛映射在那羊皮地圖上,映得那暗黃圖紙一片耀眼之色,如這天下萬方,渾然不清。
父親以手支額,沉思良久,道:“你計甚好,只是,你有幾分把握?”
我好整以暇掠掠鬢發(fā):“六成。”
父親眼中微有失望之色:“只有六成……”
我冷笑:“這世上許多事,若都等到十成把握再去做,只怕也就一事無成了。”
父親無聲一笑:“我知道,其實我擔心的是,我抽身離開,縱行事順利,也要一月之期,北平群龍無首,要如何抵擋李景隆大軍?萬一北平失守,我便被連根拔起,縱帶回朵顏三衛(wèi),也是于事無補。”
我抬起眼,淡淡看了父親一眼:“世子可代父親坐鎮(zhèn)。”
父親皺眉:“高熾不良于行……”
我笑:“又不必他上陣廝殺,世子的作用,只不過是向北平軍民昭告,燕王不曾放棄北平,嫡脈后代誓死護城,自然軍心不失。”
父親問我:“懷素,你可會助世子守城?”
我沉默有傾,答:“會。”
父親松了口氣,甚有感動之色,良久道:“懷素,真沒想到你會如此全力助我……”
我冷笑,不答,半晌道:“全力助父親,自然有我的想法,還望父親記住今日對懷素的這一懷感激,將來遇上什么事,對懷素的要求,寬恕容諒則個。”
父親一怔,深深看著我,“懷素,你可是要不利于我?”
我果斷的答:“不會,你放心。”
“既然如此,”父親滿意的笑道:“將來我若大業(yè)有成,定賜懷素為最尊貴公主,良邑厚封,無上尊榮。”
“不必,”我淡淡道:“你只需記得今日我的要求便好。”
說了這許多,覺得有些疲憊,我回身坐下,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略略沉思有傾,從杯盞上方抬起眼來,盯著父親的眼睛。
“父親,你為什么要殺我?guī)煾担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