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傾天下 ！
    良久之后，我緩緩坐下，向椅背一靠，吁出了一口氣。
    閉了閉目，隨即睜開，我已平靜。
    再不看父親，我淡淡道：“為何要給朱高煦？”
    父親皺眉，“他是你弟弟，你為何總是直呼其名？”
    我恍若未聞，“為何要給朱高煦？”
    “你……”父親臉色微紫，想了想還是答道：“高煦遲早要封親王的，按例，藩王每年得祿米萬石，可在藩王府置相傅和官屬，擁有護(hù)衛(wèi)軍至少三千人，高煦于靖難之役也有戰(zhàn)功，本應(yīng)封賞，他上折請求將不死營撥至他麾下，并不逾矩。”
    我點點頭，面無表情的笑了一聲，淡淡道：“父親，我們來做個游戲如何？”
    他似是不防我突有此說，目中掠過訝色，隨即試探著問：“游戲？”
    我漠然道：“請父親傳朱高煦，楊熙，以及三十六人隊不死營將士進(jìn)宮。”
    他疑問的看著我，我道：“來了便知。”
    想了想，父親依言命太監(jiān)傳旨，我又補充了句：“告訴楊熙，未時三刻，我要在謹(jǐn)身殿前見到他和他的士兵。”
    父親怔了怔，道：“懷素，現(xiàn)在已是未時初刻，不死營尚在皇城之外，兩刻功夫，如何來得及……”
    我截斷他的話：“來不及，就不配身入不死營。”
    他再次怔住，深深看我一眼，揮手示意太監(jiān)依言傳旨。
    太監(jiān)匆匆出門，我斜身向椅上一靠，閉目假寐，不再看他。
    他也略有些尷尬的干咳一聲，自取過奏折翻看，父女相對無言，一室冷寂沉默。
    不過一合眼工夫，未時二刻，我站起身，向外走。
    父親怔怔抬頭望過來，“你去哪里？”
    我道：“現(xiàn)在去謹(jǐn)身殿，緩行一刻可至，正好。”
    他怫然不悅：“未時三刻他們根本不可能趕到，難道你要我堂堂帝王之尊等候臣屬？”
    我回身看他，嘴角一抹冷笑。
    “若因我之狂言，有損父親帝王之尊，我愿領(lǐng)，欺君之罪。”
    ——
    未時三刻，驕陽似火。
    謹(jǐn)身殿前無遮無蔽的漢白玉廣場上，盛夏晌午的猛烈日光如熾火，一片白亮亮得刺眼，熱氣似將一切景物都蒸騰得微微變形，蟬鳴嘶燥，絲風(fēng)也無，經(jīng)行之人，無不揮汗如雨。
    遠(yuǎn)遠(yuǎn)看去，刺目的白色廣袤里，有黑紅色的小點，凝立其上。
    父親在便輿上輕輕咦了一聲，轉(zhuǎn)頭看我，欲言又止。
    黑甲紅袍，衣著厚重整齊的不死營三十六人，已在楊熙的帶領(lǐng)下，于謹(jǐn)身殿前恭侯。
    見我們過來，三十七人動作一致的行禮，父親擺擺手，也不說話，只看我。
    我悠悠一笑，道：“高陽郡王呢，不是說人在宮城之內(nèi)么，怎么趕來得比不死營將士還晚？”
    父親微有不豫之色，偏頭示意太監(jiān)，冷聲道：“去催請。”
    太監(jiān)畏怯的看我一眼，抹了把汗，顛顛的去了，我和父親自去早已設(shè)好的高臺羅蓋下坐定，父親看著直挺挺立于酷烈日光下，汗透重衣卻面無表情的不死營眾人一眼，道：“懷素，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淡淡道：“我只是想讓父親看看，不是什么樣的人，都可以妄圖染指不死營的。”
    他瞇起雙眼，冷笑一聲。
    此時已聽見蹄聲雜沓，有人飛騎馳來，馬上人金冠紅衣，端的是意氣風(fēng)發(fā)。
    我惡意的一笑。
    來的正是朱高煦。
    他終究不敢太放肆，騎到廣場外側(cè)，便下了馬快步過來，向父親問安，看見我愣了愣，又轉(zhuǎn)頭看了看不死營將士，嘴角綻出一抹得意的笑。
    父親好似已忘記高煦令他這萬乘之尊等候之事，溫和的看著他，笑道：“高煦，你姐姐說要玩?zhèn)€游戲，叫我喚你來，你可得好好表現(xiàn)。”
    “游戲？”高煦斜睨我一眼，并不詢問，也不施禮，只再次望了望楊熙，轉(zhuǎn)過身去，狀甚疼惜的對父親道：“父皇，兒子剛才過來，便見不死營楊將軍等人在烈日下曝曬，可是犯了過錯在受責(zé)？若是如此，還請父皇念在不死營有功于社稷，寬恕則個，若實在罪過深重，高煦愿以身代之。”
    他不待父親發(fā)話，幾步跨到日光之下，朗聲道：“父皇，高煦不忍功臣受責(zé)，愿與楊將軍共苦！”
    聲音端的清亮，別說那三十七人，便是華蓋殿內(nèi)打瞌睡的貓，也當(dāng)被驚醒了。
    那三十七人卻恍若未聞，睫毛也未顫動一絲。
    我微微一笑，好，好個愛惜屬下寬厚仁慈的主子，好個體恤功臣禮賢下士的郡王，果是酷肖父親的兒子啊，連做戲，也學(xué)得這般惟妙惟肖，可惜……你真當(dāng)不死營是你屬下了？
    以手托腮，我懶懶道：“別浪費你的慷慨激昂了，不死營沒犯錯，召來，不過是為了玩?zhèn)€軍陣游戲罷了。”
    “玩軍陣游戲？”高煦怒目我：“你就是這樣對待有功將士的？如此輕忽怠慢……這般酷烈天氣，你讓他們重甲在身忍受烈日曝曬！”
    他快步行至不死營將士身前，朗聲道：“各位，郡主輕慢，本王代她向各位致歉，暑氣炙人，還請解甲休息吧。”
    無人應(yīng)答。
    也無人動作。
    他又說了一遍。
    依舊無人理會。
    朱高煦的臉色已經(jīng)微微發(fā)青了，勉強笑著四顧一周，自找臺階的恍然道：“啊……本王失禮，應(yīng)由楊將軍發(fā)令才是，楊將軍，素聞你愛惜屬下，對普通士兵亦解衣推食，怎生今日……”
    楊熙依舊目不斜視，不過，倒是答他了。
    “未接主令，不敢僭越。”
    怔了怔，朱高煦下不來臺，紫漲了臉色，半晌，陰測測道；“主令？你可知道，你的主人是誰？”
    楊熙還是不看他：“郡主。”
    “她不是你的主人了，現(xiàn)在你們都是我的屬下，是我！”朱高煦忍不住，終于咆哮。
    楊熙這才看他一眼，平靜道：“可有旨意？”
    朱高煦怔住，求助似的看向父親，父親皺了皺眉。
    楊熙繼續(xù)道：“至今為止，末將未接任何旨意詔令，指示郡王為不死營新主。”
    朱高煦僵立在地。
    我立刻，火上澆油。
    嘆息，輕輕一聲。
    “解甲。”
    哐啷一聲，三十七人齊解甲，閃耀烏光的鑲鐵皮甲，被整齊如一的擱在每人腳邊地上。
    “休息。”
    三十七人無聲坐下，煙塵不驚。
    朱高煦已經(jīng)氣得話都不會說了。
    父親淡淡睨我一眼，道：“你想證明什么？不死營只聽你一人號令？可你也聽見了，楊熙說了，只要有旨意，他一樣認(rèn)高煦為主…。你不會還想證明，旨意對你的不死營也不如你輕輕一句話有用吧？”
    我仿佛沒聽出他最后一句里的惡意，也不回答，只抬起手，對著楊熙，驀然豎指一劃。
    隱約間似可聞錚聲輕響。
    紅影閃動，三十六人立即一躍而起，而楊熙一旋身已到了陣外，側(cè)對著我，自懷中掏出一幅三角紅旗，亦向下一劃。
    隊列迅速變動，紅影穿梭，我于高臺之上，手指快捷如撥如彈，無聲揮、點、圈、展、挑、抹、捺、勾，劃，而楊熙立于我座位之下，展旗獵獵，手勢剛勁明決，隨著我的手勢，幾乎是同時般，揮、點、圈、展、挑、抹、捺、勾，劃。
    沉默如啞語，快捷似飄風(fēng)，高臺之上，指若翻花，高臺之下，旗若流火，無聲呼應(yīng)間，端的是奇妙而美麗的姿態(tài)。
    而三十六條紅影，翻飛轉(zhuǎn)側(cè)，步履流電，依據(jù)那不同手勢旗語，變化出無數(shù)極精微極奇妙的陣法，鋒矢，偃月，衡軛、九宮、半月，魚鱗、八風(fēng)、雁行、恒陽、天應(yīng)……有上古名陣，有今世奇陣，更有外公自創(chuàng)的，等閑人等不能窺其堂奧的精妙陣法，更多是霸道的殺陣，雖只區(qū)區(qū)三十六人，然陣法排布之間，殺氣凜冽之意自生，竟似隱約可見血色彌漫，依稀可聞廝殺嚎叫，連明亮的日光，都似被隔絕于肅殺陣外，如水般大片大片的被潑了出去。
    “百年沙場，千載名陣，月照黃沙，血染荒茅……”我停下手，悠悠笑道：“傳上古名陣因覆滅生魂無數(shù)，陰寒詭秘，自生殺意，如今看來，倒確有幾分意思。”
    父親早已變了臉色。
    他也是久戰(zhàn)將軍，自然發(fā)現(xiàn)這些陣法，有很多，不死營并沒有用在戰(zhàn)場上。
    而原本站得離不死營很近的朱高煦，早已被那三十六人的殺氣與真氣逼出了好遠(yuǎn)，臉青唇白，不能言語。
    我斜斜靠著椅子，懶洋洋笑道：“父親，你是聰明人，看到現(xiàn)在，當(dāng)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父親默然，半晌道：“為何不肯將不死營給高煦？你擔(dān)心他不能善待不死營？當(dāng)初淝河之戰(zhàn)，是楊熙帶兵救了高煦，算起來是救命之恩，高煦不會虧待他們。”
    就是因為這個，更不能讓不死營劃歸高煦統(tǒng)屬，我心中冷笑，面上只淡淡道：“他不配。”
    不待父親發(fā)作，我抬手指向已經(jīng)站回筆直隊形，氣息穩(wěn)定的三十六人道：“一個沒有武功的首領(lǐng)，能駕馭這人人武功不弱的強軍？一個只會粗淺陣法不懂奇門八卦的首領(lǐng)，能夠如臂使指的指揮陣法強絕的不死營？一個半路出家奪人嫡系的首領(lǐng)，能夠理解并使用不死營鐵血訓(xùn)練和百戰(zhàn)沙場練就的默契？父親，我告訴你，指揮不死營，單憑蠻力，不夠，單憑兵書，不夠，單憑地位，那更不夠！”
    “那只會浪費了不死營的強絕能力，浪費了我的心血。”我冷冷道：“所以，朱高煦，不成！”
    父親深思的看著不死營眾人，又看看朱高煦，忽冷笑道：“你說來說去，還是不肯將不死營交還。”
    我哧聲一笑，“說了半天您還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答應(yīng)，豈有反悔之理……父親，我就一個條件，不死營，只要不給皇子，那么無論誰統(tǒng)領(lǐng)，我都會將這些精妙陣法與指揮不死營的訣竅，傾囊相授。”
    面上坦然而言，我心中卻在嘆息，既已知父親心地，我如何還愿將不死營拱手相送？只是實在明知父親陰鷙性子，若他確定不死營不能為他所用，他一定寧可玉碎，也不會成全我。
    我不能害了那三千弟兄和楊熙，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盡力為他們找到個好主人。
    哪怕，從此永生為父親猜忌。
    父親果然心動，雖面有不豫之色，卻終于斟酌道：“朱能如何？”
    我點頭，“其人武功不弱，忠義剛直，可。”
    父親看我一眼，那目光竟令我心生寒意，然而他轉(zhuǎn)瞬收了目光，命楊熙等下去，楊熙離開時，幾次注目于我，我對他微笑，示意他早回。
    他似在無聲嘆息，最終轉(zhuǎn)身而去。
    朱高煦雖沒聽見我和父親對話，但看父親臉色也猜知一二，拔腿便向高臺奔過來，父親卻已站起身，道：“回去罷，明兒再進(jìn)來覲見。”
    說著便上輿，留下朱高煦呆呆立于廣場之中。
    我看看天色不早，便欲出宮，出來這么久，沐昕一定擔(dān)心了，卻聽父親道：“懷素，你很久沒見王妃和姐妹們了吧？今日既然來了，便不要走了，一家子一起用晚膳吧，我已命在坤寧宮聚芳齋備宴了。”
    我怒氣上涌，脫口就欲拒絕，然而突想到方家那許多人命父親至今未給我答復(fù)，而自己已經(jīng)交出了不死營，如何還能令這事沒個下梢？
    當(dāng)下漠然道：“遵旨。”
    他不以為杵，當(dāng)下親自便要來攜我的手上輦，我閃身避了，道：“父親，于理不合。”
    自去坐了宮轎，一路慢慢去了坤寧宮。
    坤寧宮為了迎接女主人的到來，已經(jīng)再次修葺過，聚芳齋更是張燈結(jié)彩，宮人穿梭來去，如彩蝶翩躚，一派花團(tuán)錦簇的皇家富貴氣象。
    晚宴設(shè)在一處湖心亭，深垂連珠帳，輕挽澄水帛，金鳳龍腦異香裊裊，鮫紗明珠交相輝映，我到時，鶯鶯燕燕早已一堂，除了父親，全是他的寶貝女兒們，主座下設(shè)六張青玉幾，除了右一緊靠著父親和王妃的那張，其余都坐了人。
    父親先到了，正與王妃并坐主位，親熱的挽了她的手低語，見我過來，招手道：“懷素，坐。”
    我看看他指的方向，微微一笑，對王妃淡淡一禮，毫不客氣過去坐下。
    便聽見有人低哼一聲。
    我毫不意外的側(cè)頭，對身側(cè)的朱熙晴一笑。
    她青了臉色，重重一哼，掉轉(zhuǎn)頭去，我知道她心有不甘，按照座次，我應(yīng)排在右二，而她本應(yīng)在左二位居我之上，如今父親這不按常理的座次安排，使得她屈居我之下，如何忍耐得？
    我懶得理她，目光向左二那位真正被我占去了位置的正主兒投去，她倒是神色平靜，并不在意模樣，服色也只是尋常，她和她身側(cè)那高髻端麗女子，想必是父親那早已出嫁，我一直緣慳一面的長次二女了。
    感應(yīng)到我的目光，她抬起頭來，我卻已將目光轉(zhuǎn)回，在燕王府這幾年，我早已對所謂兄弟姐妹友愛親情毫無期盼，還是離遠(yuǎn)些比較好罷。
    噙著一絲冷笑，我終于看向末座，朱熙音。
    她今日裝扮得著實奇異。
    素裳如雪，云鬢堆鴉，周身上下，更無綴飾，絲裳如云裹著她纖秀身子，堆雪砌玉，鮮潔難言，只眉心一艷紅珊瑚，如淚滴一顆瑩光閃爍，襯著她霜玉般的額與頰，紅得越發(fā)的鮮艷妖魅，明明是極其清素的裝扮，不知怎的因為這一抹嬌紅，便分外的搖曳瀲滟，風(fēng)姿盈盈。
    眼前這巧心以分歧鮮明的色彩，妝扮出仙姬之姿的麗人，是昔日那永遠(yuǎn)衣著中規(guī)中距，華麗精致卻無特色的常寧郡主？
    我想了想，笑起來。
    果然近來事多，卻是忘記，這位溫婉郡主，向來是最擅長多面善變，面具無數(shù)的。
    只是……我沉吟著打量她，這身裝扮雖美，卻隱有風(fēng)塵味道，怎么看都不應(yīng)是出席皇家聚宴的尊貴公主所應(yīng)著。
    再說，在這般類似給王妃接風(fēng)場合，著素？宮中不許著白，她不知道？
    我將目光投向主座，果見王妃神色不豫，倒是父親，不知為何，頻頻注目熙音，但又不似因她衣著不當(dāng)而生怒，那目光里，反有幾分回憶思索之色。
    我看著他神情，看著熙音美麗而不合身份的妝扮，想了想，了悟一笑。
    “……我娘是北平蒔花樓的清倌兒，聽說她當(dāng)年容顏勝雪，風(fēng)姿清絕，可謂名冠北平，父王有回微服游玩，偶遇我娘，便收了做侍妾。”
    那年，妙峰山黑暗幽深的洞中，姑姑的頭顱旁，熙音曾經(jīng)對我說。
    “當(dāng)初也過了段舉案齊眉，兩情繾綣的好時光……”
    她說：
    “娘多少次抱著我，說：‘乖囡，你要象我，象我，那樣你就會多少有些象那個女人，哪一日我去了，你爹會看在你長相的份上，對你好些。’”
    她說。
    “他抱起我，有點恍惚的看我，我知道，娘說過，我有一點點那女人的影子，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溫情，我卻不知道自己該悲該喜……”
    我微微笑了。
    熙音啊熙音，有我在，你再學(xué)不了劉舞絮，于是，你便潛回流逝了數(shù)十載的歲月，妄圖尋回舊日的記憶，妄圖以自身為鏡，映照出燕王戎馬一生里，那段也許早已淡薄的短暫心動。
    昔年蒔花樓前，重幕深處，花慵沉睡，簾卷飛螢，少年藩王與絕代伶人，英姿勃發(fā)與嬌弱不勝，好一段你儂我儂，香艷纏綿。
    時隔多年，佳人已去，少年藩王卻已邁步至天下之巔，舉目四顧，意氣風(fēng)發(fā)。
    人在得意時，最易動情，而巨大成功奔赴入懷后，位于絕頂，再無人可以并肩時，那孤家寡人的生涯，卻會讓人有一剎那的空虛。
    只是一剎那呵……
    熙音，你是在，試圖以久遠(yuǎn)的回憶，抓住這一刻的軟弱嗎？
    原來你亦如此洞窺人心。
    只是，我為你可悲。
    堂堂公主之尊啊，需要以昔日名妓之姿容，觸動漸行漸遠(yuǎn)的父皇的記憶，找回他對你的溫情與寵愛。
    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我一抹譏諷的笑容如此明顯，明顯到一直垂目不語的熙音也抬起眼，目光對上，她平靜無波，我的心卻震了一震。
    那無所畏懼，無所在意，無所猶豫的目光啊。
    決絕而不顧一切。
    深吸了口氣，我轉(zhuǎn)頭，神色自若的開始吃菜。
    你要玩什么把戲，你就玩吧，我且看著呢。
    一席飯吃得甚是無味，雖說眾人對我都有敵意，可是經(jīng)歷了這許多事，誰敢當(dāng)面向我挑釁？
    公主們只管花枝招展的輪番向父親王妃敬酒，我只例行公事的各敬一杯，便自斟自飲，一壺秋露白很快下肚，宮女又送上一壺，我倒了一杯淺飲了一口，皺眉道：“這壺嘴太小。”轉(zhuǎn)頭看看，見不遠(yuǎn)處一宮女正欲給父親送上新釀，那壺卻是闊嘴青花壺，遂道：“分我一壺。”
    手一招，酒壺晃晃悠悠自托盤上飛起，落于我手中。
    那宮女驚呼一聲，手一軟，另一壺酒也要落地，我一揮袖，暗勁涌出，穩(wěn)穩(wěn)的隔空托住了那壺酒。
    那宮女慌不迭請罪，父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壺酒，道：“恕你無罪，下去侍候。”
    宮女謝恩后碎步退下。
    我也不看他，只抱著搶來的那壺酒，酒到杯干。
    酒過三巡，熙音站起身來。
    眾人的目光都看過去。
    她立于殿門處，玉立亭亭，薄綃絲絹輕浮若云，整個人煙籠霧罩，連聲音也嬌怯了幾分。
    “父皇，自靖難以來，您戎馬征戰(zhàn)，百事操勞，難有閑暇與我等團(tuán)聚，女兒更是多日未見父皇尊顏，今日相聚，實是欣喜孺慕不勝，女兒愿獻(xiàn)清詞一曲，為父皇母妃，及諸位姐妹一助酒興。”
    “好，”父親仔細(xì)的看著她，神情里幾分恍惚，答應(yīng)得卻很干脆，語氣尤其溫和：“難得你如此孝心。”
    熙音手一招，已有宮人抱過一把琵琶來。
    我斜靠殿壁，舉杯懶懶道：“卻不知獻(xiàn)何曲目？”
    熙音長睫掀動，靜靜向我看來：“姐姐可有教我？”
    “不敢，”我笑道：“我對琵琶不甚了了，左不過將軍令，陽春古曲，青蓮樂府，潯陽琵琶，十面埋伏，夕陽蕭鼓之類？又或者，妹妹高才，自創(chuàng)曲目按詞作彈？看妹妹今日這般品貌，風(fēng)流裊娜，目勝秋水，嬌弱間別有幽怨意趣，又善彈最宜‘訴怨’，聲若玉珠情致纏綿余韻悠長之琵琶，倒是適合作《長門賦》，《樓東賦》之歌，屆時一曲盡，座中雖無江州司馬，也必有人觸動柔腸，衣衫盡濕了。”
    這番話，刻毒譏諷，挑撥生事，我就不相信，有人會無動于衷。
    隱約座上，王妃輕輕動了動身子，離父親遠(yuǎn)了些。
    父親皺了皺眉。
    熙音按弦的手頓了頓，睫毛垂下，又抬起，目光怨毒。
    我笑容滿滿，“哦，這不過是區(qū)區(qū)拙見，妹妹如此伶俐人兒，胸中自有定見，卻是我多話了。”
    她看著我，極慢極慢的笑了笑，道：“姐姐高見，妹妹見識了，只是華美大賦，卻非熙音薄技所能，不敢獻(xiàn)丑。”
    她似是怕我再說出什么來，極快的坐下，調(diào)弦，起音。
    素手輕撥，音色低徊，而她啟唇作歌，其聲空靈婉轉(zhuǎn)，哀傷自生。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我拈著杯，聽著這詞曲都極為不合時宜，但明顯極投父親心意的彈奏，面上一抹冷笑。
    斜眼看過去，王妃面若寒霜，父親卻微有惆悵追憶之色。
    李季蘭這首詩，意境高遠(yuǎn)而纏綿入骨，想來是極合花樓清倌身份的曲子，遙想當(dāng)年，月上高樓，蘭臺深簾，紅羅繡帳半掩美人琵琶，素衣纖指悄彈相思之曲，那一番心旌搖動色授魂與，即使于心存大志鐵血半生，情事多如春夢風(fēng)過無痕的父親心里，只怕也多少會留存一縷經(jīng)年不散的旖旎香吧？
    熙音啊熙音，你也足夠大膽，于此場合，以此身份，奏此詞曲，若父親不為所動，那么王妃立即便可治你一個“佻達(dá)不恭，有失體統(tǒng)”之罪。
    你不顧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奪回父皇愛寵，然后？
    我冷笑著，不耐煩再聽，拈著酒杯的手指，于她轉(zhuǎn)音之際，指尖虛空一彈。
    叮一聲，一弦斷。
    猶如擊蛇于七寸，攻敵在軟肋，熙音輪轉(zhuǎn)如意的指法，圓熟流暢的曲調(diào)，突然被擾，頓時微微一窒。
    只一窒，她立即反應(yīng)過來，然而父親已自沉迷中瞿然而醒。
    我站起身，搖搖晃晃笑道：“好聽，好聽，這曲子還真不是宮中那些富麗無味的煌煌大樂可比，聽那些大兵們說，北平飄香閣里的頭牌姑娘真真，就擅彈琵琶，也唱過這曲，都說清脆悅耳如聆仙樂，我倒是一直渴慕一聞來著，礙于身份不得成行，如今可算是飽了耳福了。”
    熙音面色慘淡，父親面色一沉，正要說話，我已急急捂嘴，嘔的一聲。
    他皺眉道：“你喝多了！”
    又命宮女：“去扶郡主下去休息，備醒酒湯，好生侍候。”
    宮人們應(yīng)了來扶我，我晃悠悠一把推開，笑道：“誰說－－我醉了？我－－－清醒得很……”踉蹌一栽，腳步一滑，正滑到熙音面前。
    她抬頭看我，面色慘白而目光平靜，只緊緊抱著那琵琶，穩(wěn)穩(wěn)端坐。
    我的目光于剎那間掠過那琵琶－－－－－雖然養(yǎng)護(hù)得很好，但看得出，有些年代了。
    背對眾人，我手掌一翻，便要順勢毀去那琵琶。
    她不吭聲，默然將手臂一橫，竟是妄圖以血肉之軀擋下我的掌力，護(hù)住她的琵琶。
    我一低首觸見她眼神。
    悍厲而決然。
    這是……她娘的遺物吧？
    我突然心痛如絞。
    血泊里掙扎的女子顏容，飛電掠過。
    還有那個，寂寥中哀哀死去的女人，我沒見過她，然而無論如何，她亦無辜。
    冤有頭債有主，我何必和死人的東西作對！
    收手，手指一翻，飛快在她喉間掠過，滿意的看見她激靈靈一顫。
    我仰首長笑，跌跌撞撞向外走。
    宮人們追出來，嬌呼：“郡主這邊請，郡主，郡主……”
    “哦……”我掩面回首：“我不要在這里睡，我回去……”
    父親微笑道：“你這樣子怎么回去？叫人看見未免太失體統(tǒng)，何況，按說，宮中才是你的家啊。”
    我斜他一眼，嘟囔：“何謂家？有真心親友，有關(guān)愛之處，才叫家吧？”
    他窒了窒，我卻已轉(zhuǎn)身，隨著宮人去了坤寧宮東側(cè)偏殿。
    見到床榻我立即爬上，扯過被子來蒙頭一蓋，喝道：“都給我滾出去！吵我睡覺者板子伺候！”
    半晌，聽得沒有動靜，我睜開眼，眼神清明。
    掀開絲被，被頭之上，一片淋漓水跡。
    被我逼出的酒液，濕透了半幅絲被，我將那被團(tuán)揉在一起，雙掌運力，毀去絲被。
    盤膝靜坐于床上，我閉目沉思。
    第二壺酒隱約有些不對勁，我心中生疑，所以搶走了父親的酒壺，兩相對比，便猜到我那壺酒里加了極其高妙的藥物，那氣味，有點似少見的迷幻之藥“氤氳草”。
    細(xì)細(xì)回思氤氳草的功效，依稀記得無色，有極淡的酒味，有迷幻神智之效，最宜置于酒中，少有人能察覺，且中者醒來后根本不知道發(fā)生過什么。
    他要迷倒我，為什么？
    忽聽吱呀門扉輕響，我立即躺下，聽得有人輕手輕腳進(jìn)得門來，悄聲喚道：“郡主，郡主……”
    我背對而臥，狀似沉酣。
    她頓了頓，又試探的喚道：“……郡主？”
    見我無甚反應(yīng)，她輕輕上前，放下手中物事，又凝神觀察半晌。
    隨即退了出去。
    門被輕輕掩上，隱約聽得有人悄聲問：“在？”
    那宮女嗯了一聲。
    我閉目凝神，細(xì)細(xì)傾聽，屋頂，檐角，廊下，四面八方，皆有呼吸之聲。
    圍得水泄不通……想攔阻我出去？
    我還偏要離開。
    走到窗前，我微啟窗縫，向外看了看。
    然后搬動殿內(nèi)桌椅等物，簡單布置了個陣法。
    又隨手抓了個羊脂玉瓶，自帳幔上撕了塊明黃緞子，揣在懷里。
    完畢后飄身而起，半空中單手一勾，抓住橫梁，貼于殿頂。
    居高臨下手指一彈，擊碎窗前幾上一枚花瓶，指風(fēng)勁厲，不僅立時將花瓶粉碎，同時將碎片濺開，割破窗紙，飛出窗外。
    窗外，我剛才看過，恰好有一長滿睡蓮的巨大金缸，我指風(fēng)射出的角度經(jīng)過計算，正正將碎片擊在金缸上，回聲響脆，裊裊不絕的傳開去。
    立即呼呼風(fēng)聲連響，屋頂，檐角的人默不作聲衣袂帶風(fēng)，直撲后窗。
    廊下的人則快速奔來，一邊呼叫：“郡主？有刺客！請容屬下放肆！”一邊踢開殿門。
    他們踢開殿門沖進(jìn)來的那一剎，我身形如煙，自前窗竄出，飛快越過長廊，掠出殿外。
    并沒立即往外撲，而是一翻身上了殿頂。
    果然，殿外花園里，大隊的侍衛(wèi)已經(jīng)涌了來，我剛才若出去，正好直接撞上。
    待他們一呼擁進(jìn)廊下，我雙腳一蹬，電射而出。
    幾個起落，已出坤寧宮。
    在坤寧宮宮墻外的拐角等候了一會，等到兩個傳菜的太監(jiān)過來，一舉手劈昏，目光一掃，選了身形瘦弱的那個，剝了外袍，罩在我自己身上。
    然后弄醒另外一個，他渾渾噩噩張開眼，看見我要驚呼，我手一抬，塞了顆丸子到他嘴里。
    沉聲道：“穿腸毒藥！”
    他嚇得激靈靈一顫，睜大眼睛不住抖索。
    我惡狠狠道：“跟我走，別說話，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出了門，我給你解藥。”
    他忙不迭雞啄米般點頭。
    我拿了那托盤，放上玉瓶，用明黃緞子一蓋，命他端著跟在我身后，自己施施然前行。
    出宮門時，守門太監(jiān)掀起眼皮，瞭了瞭我手中物事，問：“做甚去？”
    我笑著咳了咳，示意嗓子不豫，指了指身后，那太監(jiān)立即伶俐的答：“奉旨賞賜高陽郡王。”
    他那不男不女的公鴨嗓子再明顯不過，那太監(jiān)揮揮手便過了。
    閑閑出了內(nèi)宮，在一僻靜處，我對他呲牙一笑，道：“剛才喂你吃的是薄荷松子糖，我家秘制，清涼吧？”
    他呆了呆，未及反應(yīng)，我再次將他劈昏，拖到樹叢里，然后直奔外廷。
    也是多虧父親進(jìn)京后大舉清宮，原宮中侍衛(wèi)太監(jiān)逃跑的加上死去的，少了一小半，暫時還沒來得及選進(jìn)，內(nèi)宮人員銳減，我一路過去，碰見的也就兩批侍衛(wèi)，內(nèi)宮外廷各有建制，互不統(tǒng)屬，他們見我一個陌生小太監(jiān)，也沒疑心，隨便扯個理由就過去了。
    因為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惑，我選道奉天殿，夜色里我直奔那熟悉之處，原本還遮蔽著行藏，因為父親擇定于七月朔日在奉天殿繼位，所以最近一直在日夜趕工修復(fù)被損毀的奉天殿，時常到夜深仍有工匠忙碌。
    然而今日卻是奇異，遠(yuǎn)遠(yuǎn)的，便見修建了一半的宮殿沉默蹲伏在黑暗中，奉天殿前的偌大廣場寂然無聲。
    而天際彤云低垂，沉悶欲雨，偶有風(fēng)過，帶來一陣甜腥的熟悉氣息，淡而清晰，正是白日里父親行走間，衣袍拂動時散發(fā)的氣味。
    我的心，砰砰的跳起來，
    這般濃烈至經(jīng)久不散的氣息，非大肆殺戮不能如此……白天，我在乾清宮等候父親時，于奉天殿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握緊拳，手指深深陷入掌心，我一步一步，緩緩走入廣場。
    地面濕潤，似是被人用大桶的清水沖洗過。
    我蹲下身，以臉俯近地面。
    那氣味更加清晰的沖進(jìn)鼻端。
    我茫然的站起身，呆呆看著地面，想了想，飛速一個旋身，掠到殿前丹陛漢白玉扶欄，伸指在欄桿底端一摸。
    觸指粘膩，我舉起手指，就著昏暗朦朧的月光，看見指尖那一抹猶自溫?zé)岬孽r紅。
    豁喇！
    電光劃裂層云，光柱灼亮，滿天滿地的白光里我怔然而立，只覺得四面亮至什么都看不清，卻又滿布幢幢妖靈鬼影，于這洪荒宇宙之中，憤聲長號，泣笑尖哭。
    電光再閃，我的眼光忽觸到殿角處一處瑟瑟蜷縮的身影。
    我連思考都沒有，翻飛間已掠至黑影前，單手一提，將之提起。
    嚓！照日冷光如匹練，一交睫間已抵上那黑影胸口。
    他長聲尖叫起來，叫聲卻淹沒來隨之而來的滾滾雷聲里。
    是個守夜小太監(jiān)。
    我聲音冷森，照日劍毫不憐憫的再向前頂了頂。
    “說，白天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上古神兵的寒銳之氣令小太監(jiān)來不及驚惶，不得不抖抖索索開口，他張大的瞳孔于陣陣閃沒的電光里驚怖無限，卻不知道是因為利刃襲身的驚懼還是因為自己所目睹的一幕：“白天……這里殺了方家人幾百人……當(dāng)著方孝孺的……面……”
    我手一軟。
    照日劍嗆然落地。
    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滾了開去，極其敏捷的沖出殿外。
    我卻已經(jīng)顧不得他了。
    好……父親……你好……
    你好狠！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你故意宣我入宮，將我絆在乾清宮。
    而在去乾清宮接見我之前，于奉天殿，你雷霆萬鈞的，殺掉了方家上下。
    然后你若無其事的回乾清宮，帶著一袖被染上的血腥氣息和我做交易，甚至利用我救人心切的心態(tài)，無恥的暗示我，可以拿自己的不死營來交換方家的赦免。
    我知道你不可信任，但為了那最后一絲希望，為了那些我并不知道已成冤魂的人們，我仍然放棄了我的心血。
    然而，你再一次用事實證明，你的無恥非人所能想象。
    我怔立于廣場中央，渾身顫抖至無法站立。
    幾個時辰前，于我白日眺望中，于我在乾清宮前散漫遙觀中，這偌大廣場，曾上演慘絕人寰一幕殺戮。
    血流成河，碎肉飛沫，濃稠的鮮血匯聚成細(xì)長的溪澗，緩緩流入金水河，水色粉紅數(shù)日不去，而潔白的漢白玉地面，淡淡一層血色，清水潑洗無數(shù)遍，依舊不能復(fù)本來面目。
    而我彼時，懵然不知。
    我已不知這一刻自己是何感受，只覺濕冷腳下卻似有火灼燒，蔓延盤旋，灼著我全數(shù)神智。
    我立于方家族人血海之中！
    長空里，冷電中，暴雨扯連成鋪天蓋地的黑幕，兜頭而下。
    百條冤魂徘徊不散，夜雨驚魂齊聲嘯哭！
    我仰首向天，亦悲憤長嘯。
    “啊！”
    雨勢如傾，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衣衫盡濕。
    我全身上下，無一干爽之處，長發(fā)俱濕漉漉貼在額上，連珠的雨水激得我張不開眼睛，我干脆閉上眼睛。
    雨聲如此劇烈，以我的耳力，依舊聽見遠(yuǎn)遠(yuǎn)有人接近的聲音。
    那聲長嘯，定然已驚動大內(nèi)侍衛(wèi)。
    再不猶豫，我飛身而起，身形如鳥，轉(zhuǎn)眼已立于奉天殿殿欣賞頂檐角脊吻之上，手腕一振，懷內(nèi)精致的，從未使用的山莊旗花火箭帶著凌厲的尖嘯飛射長空，耀目的藍(lán)金二色火光即使連這深沉如墨的雨夜亦不可遮沒，拖曳著星輝般的尾羽，閃爍著驚艷的火花，一路直升云霄。
    我仰頭，看著那輝煌的色彩于天際鋪漫，漸漸消逝，降落，漫天雨水夾落星花紛飛，遙遙落于那些或驚惶，或無措，或心虛的眼眸。
    愴然一笑，我盤膝在狂風(fēng)暴雨下的屋頂，坐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大規(guī)模使用山莊的力量，這個旗花火箭是山莊最高等級的命令，意喻：所有暗衛(wèi)，不論身處何等情勢，一律立即聽令集合！
    我原以為，我這一生，都不會有被人逼至不顧后果大規(guī)模使用某地全部山莊力量的機(jī)會。
    因為這意味著外公在某地苦心布置的所有暗衛(wèi)力量，將在這次使用后，被連根拔起。
    然而世事總不如人所料，最后，逼得我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一戰(zhàn)的，竟是我的親生父親！
    雨幕里黑影一閃，又一閃。
    已有兩人站在我身側(cè)。
    我滿意的瞇起眼睛，看著這普通太監(jiān)宮女服飾的一男一女，毫無表情道：“今夜，過了今夜，你們不用再潛伏在這惡心的皇宮，現(xiàn)在，先去替我做一件事。”
    他們躬身聽令。
    我對那男子道：“你立即出宮，找尋我棄善師伯，要他撥一批暗衛(wèi)，立即轉(zhuǎn)移那院中人，再派人回來，將是否順利的消息告訴我。”
    他領(lǐng)命，矯健柔韌的身子一晃，已消失在夜幕里，果然不愧是這皇宮暗衛(wèi)中最為精英的人物。
    我打量那女子，露出滿意的笑容，淡淡道：“你，和我換衣服。”
    她連疑問之色都無，立即脫下宮女裝飾，換了我的太監(jiān)服，我又命她故意散了長發(fā)。露出女子形容。
    此時黑影連閃，在宮中的暗衛(wèi)，都已陸續(xù)出現(xiàn)在我身側(cè)，在京的暗衛(wèi)，是山莊精英，而選入皇宮潛伏的暗衛(wèi)，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以雨夜之中，身份所限，地點方位不同，他們?nèi)耘f在我最高等級的火花令召喚下，搶在侍衛(wèi)之前，趕到我身邊。
    我命暗衛(wèi)中的女子，一概和男子換了衣服，散了長發(fā)。
    又道：“乾清宮侍候的人有沒有？”
    一瘦小男子出列，面色平靜。
    我道：“你立即回去，自己想辦法，查探出今夜燕王宿于何處，然后回報于我。”
    他一頷首，匆匆而去。
    我又對其他人道：“你們，各自回各自宮里，哦，除了朱熙音那地兒不用，其余宮中，都用些癥候看來很險卻不傷性命的藥物……我看就揚惡捯飭出來的那傷神散吧，給那些主子們都傷傷神，享受享受，總之，要亂，怎么亂怎么來，務(wù)必攪得這后宮焦頭爛額雞飛狗跳，就算你們完成任務(wù)，然后，你們立即出宮，按照山莊的規(guī)矩，老地方再會合吧。”
    他們齊聲應(yīng)下，各自去了。
    這一番動作下來，侍衛(wèi)也已經(jīng)趕到，探頭看去，四面八方只見人群如潮，卻又絲毫不亂，步步逼近。
    我揮揮手，對那數(shù)個換了裝扮的女子道：“去吧，記住，保重。”
    她們齊聲道：“主人保重。”
    再不猶疑，那最先和我換了衣服的宮女，向外城方向，電射而出。
    底下一陣鼓噪，一隊侍衛(wèi)追了出去。
    我冷笑一聲。
    又一身影翩躚一閃，故意顯露身形，一看便知是窈窕女子，自與剛才女子不同的方向，飛射而去。
    再分出一隊去追。
    又一閃，又一女子，又一個方向……
    底下的人群開始不安，猶豫一陣，隱約見領(lǐng)頭人爭執(zhí)了幾句，最終無可奈何，再次分兵去追。
    如是三番，侍衛(wèi)人數(shù)漸少。
    其余人散開，遠(yuǎn)遠(yuǎn)監(jiān)視著大殿。
    想必父親已有吩咐，不許和我對上，只要阻攔住我不出宮就行。
    這些侍衛(wèi)已經(jīng)摸不清我到底還在不在宮內(nèi)，他們?nèi)藬?shù)已不多，只得圍而不攻。
    我高踞殿頂，冷然俯視，忽握拳一擊，新鋪好的琉璃瓦的殿頂，被我擊穿一個大洞。
    我緩緩自洞中，無聲沉入殿內(nèi)。
    這是整個皇宮的正殿，我自殿頂沉落的地方，正對著底下楠木髹金漆云龍紋鋪明黃緞的寶座。
    冷笑一聲，我毫不客氣，濕淋淋的一步跨上寶座。
    大馬金刀的坐下，腳踩厚軟褥墊，于黑暗的殿中，我四面不靠，沉默高踞天下至尊之位，心中一片蒼涼。
    眼光沉沉的俯視下去，面闊十一間進(jìn)深五間的大殿，金磚墁地，門窗雕龍，外梁、楣俱貼金雙龍和璽彩畫，寶座上方是金漆蟠龍藻井，靠近寶座的六根瀝粉蟠龍金柱，直抵殿頂，每根柱各繪巨龍，騰云駕霧，神彩飛動，
    而金漆木雕龍紋寶座高踞在七層臺級的座基上，后倚雕龍髹漆屏風(fēng)，側(cè)設(shè)太平有象高香幾、甪端香幾，丹陛之側(cè)，金香爐于暗色中泛著淡淡微光。
    在這個位置上，俯視天下，腳踏眾生，當(dāng)真很好？
    當(dāng)真會讓一個人，完全迷失，再由人變鬼？
    想起那日，謹(jǐn)身殿中，父親坐于寶座之上，撫摸扶手，臉上愛憐無限，如春日麗陽之下，初見心愛的女子。
    我譏諷的，輕輕笑起來。
    我怎么可能明白他的感受，他和我，根本不是一樣的人。
    我怎么能要求他懂得愛，溫情，善良，與責(zé)任？
    他的世界里，只有嗜血，殘暴，利用，權(quán)謀，和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
    而偏偏只有這樣的人，這樣的“獨夫”，才是對萬民黎庶最合適的皇帝？
    帶著淡淡笑意，我站起，一腳，踏下。
    寶座無聲毀塌。
    我繼續(xù)緩緩，繞行一周。
    所經(jīng)之處，屏風(fēng)裂，香幾碎，香爐被擊扁，丹陛被踩塌。
    扯下所有明黃繡龍帳幔，往地上一鋪，我盤膝而坐，調(diào)息因心神波動而漸趨紛亂的內(nèi)息。
    等下也許還有硬仗好打，我得積蓄精力，保持精神。
    真氣運行一周天，我忽然心中一動。
    冥冥中似有警兆。
    霍然睜眼，我的目光，如電飛速掃射一圈。
    黑暗沉沉的大殿，所有事物都籠罩在夜色里，安靜無聲。
    然而心中那抹異樣揮之不去，我按緊腰間照日，無聲站起。
    目光緊緊盯著殿東南角，一處銅鶴后。
    那銅鶴細(xì)瘦，似是根本不可藏得任何人或物。
    我微微一笑，走近，伸手，緩緩按向銅鶴肚腹。
    將觸未觸之際，白影一閃。
    微帶腥臊的氣息，兜頭撲下。
    半空中那白影靈捷無倫，身形閃動間銳光連閃，森寒的厲風(fēng)便直襲我咽喉。
    這一幕似曾相識。
    我不進(jìn)反退，流水般退后數(shù)丈，仰頭，呼道：“出來罷。”
    一聲輕笑。
    比春風(fēng)媚，比春水蕩漾，比春光攝人心魄。
    殿側(cè)東南角的橫梁上，突然現(xiàn)出紫衣逶迤，長發(fā)如云，絕世風(fēng)姿的美人，正以手指托著弧度優(yōu)美的下巴，微笑下望，見我看他，修長雪白的手指輕輕一招。
    雪色云奴，立即電射入他懷中。
    他笑著，向我眨眨眼，神情若豆蔻少女，偏偏眉梢眼角，風(fēng)情妖孽。
    我亦淡淡一笑：“稀客稀客，真是萬萬沒想到，賀蘭教主竟然會出現(xiàn)在奉天殿內(nèi)。”
    他宛然道：“有什么稀奇的，你家這皇宮，我住了很久了。”
    “哦？”我詫然道：“我看這皇宮未見得比得上大紫明宮富麗堂皇，教主怎生這般偏愛，屈尊住許久？”
    他憂傷的嘆息，神情我見猶憐，“沒辦法，我沒地方住了啊，我的大紫明宮，給我的好侄兒搶啦，看來看去，也就皇宮勉強能呆人罷。”
    我由衷惋惜：“是嗎？真是可惜。”
    自發(fā)現(xiàn)他，我一邊和他胡謅，一邊不停悄悄變動腳下方位，然而我絕望的發(fā)現(xiàn)，我無論怎么變化，都逃不脫賀蘭秀川氣機(jī)鎖定的范圍。
    他強大的真氣在現(xiàn)身的那一刻，便全數(shù)放出，籠罩了整座大殿，別說我一個大活人，就是一只蒼蠅，只怕也難以進(jìn)出。
    這個魔頭在這里，等下我要怎么出去？
    我心中掂綴，目光卻一刻不停鎖著他的神情，發(fā)現(xiàn)賀蘭秀川雖然也漫不經(jīng)心和我胡扯，然而神情心不在焉中隱有戒備之色。
    我疑慮頓起，想起以我的武功，似乎尚不足以令賀蘭秀川以真力滿布身周的如此戒備，　他，在防備誰？
    想起他方才說的話，我若有所悟。
    退后一步，我道：“兩位真是好興致，竟然約在奉天殿會晤？恕我另有要事，不陪了。”
    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我寧可出去面對未知的境況，也不想卷入賀蘭家的紛爭里。
    尚未全轉(zhuǎn)過身。
    一人道：
    “外面雨大，你又沒帶傘，我借衣給你，可好？”
    我停下腳步，抿緊嘴，回身。
    幽暗的大殿似是突然亮了亮，雨橫風(fēng)狂里，賀蘭悠輕衣緩帶，漫步而來，銀袍金冠，長眉鳳目，笑容溫煦，一轉(zhuǎn)目間似可抹滅這深夜宮城凄風(fēng)苦雨，還以朗朗晴空艷陽天。
    我卻知道，相信他的笑容，還不如相信父親的許諾。
    他笑看著我，聲音溫和的抖抖衣袖：“廣綾精織衣料，摻入雪山蠶絲，不染污濁不畏水火，價值每匹七百五十貫，抵十個七品官員的俸祿。”
    這話，依稀當(dāng)年，湘王宮前，解衣少年。
    我眸光一暗，隨即退后一步，淡淡道：“好意心領(lǐng)。”
    然而這一退步我才發(fā)現(xiàn)，賀蘭秀川的強大真力令我舉步維艱，想起剛才賀蘭悠進(jìn)殿時的若無其事之態(tài)，我心中暗驚，記得當(dāng)年初見，他武功雖一直在我之上，但也不致于相差太遠(yuǎn)，如今看來，他卻已將和賀蘭秀川分庭抗禮，這武功進(jìn)益也實在太驚人了。
    這其中固然有我這些年一直風(fēng)波不斷，牽扯精力心神，無暇好好修煉武功以致退步的原因，但賀蘭悠進(jìn)益神速，定然也有其原因。
    正在思量，卻見賀蘭悠聽我拒絕，毫無意外也毫無笑意的一笑，便不再看我，轉(zhuǎn)過臉去對著賀蘭秀川淡淡道：“叔叔，這是你我之事，你又拖著她不放做甚？”
    賀蘭秀川懶懶以手梳發(fā)，笑道：“好侄兒，我不這是為了你嘛，你臉皮薄，我便幫你留住佳人呀。”
    賀蘭悠恍若未聞，只上前一步，手一攤，溫和的道：“叔叔不必多言罷，還是早些拿來的好。”
    我奇怪的看他一眼，只覺得他今日有異往常，不若平日溫柔和煦，反倒有些急躁，似是有些事不愿人知道般，不想多說的模樣。
    賀蘭秀川笑盈盈：“拿來？拿什么來？”
    賀蘭悠抿嘴不答。
    “好侄兒，你這樣不行的，”賀蘭秀川笑意越發(fā)鮮明，“你這樣怎么能抱得佳人歸？什么都不讓她知道，白白為她奔波辛苦，然后看著她在別人懷里……”
    “呼！”
    銀光一閃，賀蘭悠衣袂帶風(fēng)，風(fēng)聲剛起人已到了賀蘭秀川身前，橫掌一拍，生生堵住了他下面的話。
    賀蘭秀川紫影一閃，笑意不減，于明滅掌風(fēng)里繼續(xù)聲音寧定：“哎喲我的好侄兒，我這是幫你你也不領(lǐng)情？你為了幫她解紫魂珠禁制奔波費心了這許久，甚至答應(yīng)放棄對我的追殺以圖交換……哎呀你這是做什么……嘖嘖……好狠的侄兒……”
    他笑意曼然，于漫天銀影之中輕捷穿梭，言辭便給，只是神情間并不似語氣那般輕松，顯見得也不敢太小覷賀蘭悠。
    我怔怔后退一步。
    又一步。
    然后絆到門檻。
    竟一絆跌坐了下去。
    一時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似喜似悲，似傷似慰，似蒼涼似感慨，似無奈似惆悵，幽微激烈，難以盡述。
    那一番波濤洶涌，驚浪拍岸，勝過殿外不曾停息的暴雨。
    然而良久后，我只能，悠悠一嘆。
    站起身，我看著那猶自拼斗的叔侄二人，道：“賀蘭教主，多謝費心，只是紫魂珠禁制，我會自尋他法，還請賀蘭教主千萬不必因為我有所退讓，我當(dāng)不起。”
    言語出口，便見背對我的賀蘭悠身影忽然微微一顫，密織如網(wǎng)的掌風(fēng)頓現(xiàn)一隙，賀蘭秀川見機(jī)不可失，一聲長笑，手掌紫光暴漲，便向賀蘭悠露出的空門拍下。
    掌到半途，喜動顏色，然笑到一半，他突然咦了一聲。
    星光一點，細(xì)碎如淚，突然出現(xiàn)在他掌前，計算得恰好，擠進(jìn)他和賀蘭悠之間，他若堅持拍下，那么那一點星光，定將沒入他掌心。
    哼了一聲，賀蘭秀川撤掌，似笑非笑瞪了我一眼，道：“好個厲害丫頭。”
    我淡淡一笑，我早知那番言語出口，定會攪動賀蘭悠心神，他對敵的賀蘭秀川是何等人物，怎會放過？若因我之故，令賀蘭悠為人所乘，終究不該，畢竟他此番是……為我而來。
    最起碼今日，我縱不能領(lǐng)情，也不能令他因我被賀蘭秀川所傷。
    所以在說話時，我便同時射出指甲里的星碎，在賀蘭叔侄強大的真力糾纏下，星碎難以如尋常的速度飛射，慢悠悠的接近反而令賀蘭秀川不察，令他發(fā)覺時，已為之所脅，不得不收回掌力。
    眼見賀蘭悠無虞，我漠然轉(zhuǎn)身，跨出殿外。
    殿外，負(fù)責(zé)探聽燕王宿處的暗衛(wèi)趁著侍衛(wèi)分散，內(nèi)宮混亂，自防守薄弱的殿后側(cè)再次潛回，正正迎上我，匆匆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我點頭，揮手示意他速速覓機(jī)離宮。
    他轉(zhuǎn)身再沒入黑暗中。
    再一眼，便看見一道黑影飛掠而來。
    所經(jīng)之處，如風(fēng)行草偃，上前攔阻的侍衛(wèi)紛紛倒地，無人是一合之?dāng)场?br/>     看那身形，是棄善親自來了。
    我心一緊，上前一步。
    遠(yuǎn)遠(yuǎn)的，棄善以山莊通行的手勢暗語，打了幾個手勢。
    我對暗語原本熟悉，只是好久沒用，一時竟有些懵然。
    一字字，譯出。
    方氏，滿門，投繯，死，方崎，姐弟，失蹤。
    我腦中轟然一聲。
    如千萬爆竹于頭頂炸開，再煙火騰騰的撞進(jìn)我肺腑深處，所至之處穿肌裂骨，血肉橫飛。
    “哇！”
    我噴出一口熱血。
    身后，掌風(fēng)忽歇。
    銀影一閃，賀蘭悠已經(jīng)搶出，伸手欲扶我。
    我卻已慘然一笑，推開他，想邁步出殿，卻腿一軟，坐倒在門檻上。
    我也不想爬起來了，干脆以手支額，腦中思緒飛旋，努力于喧囂的混亂中，尋回一絲清醒的神智。
    這短短幾個時辰，到底又發(fā)生了什么？
    方家之事，除了近邪沐昕，負(fù)責(zé)侍候的流霞寒碧，以及守衛(wèi)的挑選的最可靠的暗衛(wèi)外，連棄善揚惡遠(yuǎn)真我都沒有提起，不過棄善統(tǒng)管在京暗衛(wèi)，那處別業(yè)是瞞不過他的，但我相信棄善，他個性雖睥睨，本性卻善良，對外公忠心耿耿，永不會背叛山莊。
    思索間，棄善卻已到了身前，我渾渾噩噩抬頭看他，他面有勃然之色，怒道：“是遠(yuǎn)真！”
    我又是一怔，詫然道：“遠(yuǎn)真根本不知道京中據(jù)點，不知道方家避難之處！”
    棄善呸的一聲怒道：“他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知道，你可知，揚惡送完師傅回來，說師傅臨行前提了一句，遠(yuǎn)真遠(yuǎn)真，千面雙身，所以不僅是你，最近我們也什么都避開了他。”
    “只是！”他憤然道：“他不知怎的便知道了，將方家滿門被殺的消息透露給了方夫人，致她們投繯自盡，還假扮成近邪的樣子，趁方崎傷心恍惚，說你已替她們尋得另一處避難之地，騙得她們乖乖跟他走了！”
    他頓了頓，又道：“近邪揚惡已經(jīng)追出去了。”
    我頹然道：“他這些日子，一直沒出過沐府，如何能那般準(zhǔn)確的摸到暗舵？定然有人助他。”
    甩甩頭，不再思考，深吸一口氣，我道：“此事定與燕王有關(guān)，先不必追根究底，救人要緊，師伯，助我。”
    棄善伸出手，按在我肩，醇和真力如泉水般源源涌進(jìn)我丹田。
    我調(diào)息半刻，睜開眼，站起身，頭也不回的道：“兩位賀蘭教主，你們要在這里處理家務(wù)事，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咱們各不相干，如何？”
    “只是，”我這句話卻是對賀蘭悠說的，“紫魂珠之事，不勞賀蘭教主費心，你的好意，我是萬萬不敢受的。”
    身后，沉默無聲。
    良久，卻聽賀蘭秀川一聲輕笑：“侄兒……我一直覺得你厲害，這一年來，你能將我逼至如此地步，真是不得不佩服……可惜現(xiàn)在，我突然開始可憐你了。”
    他放聲長笑，極其痛快，“侄兒，你可聽說過，賀蘭家難得的幾個情種，都是什么樣的下場？你若不知道，便去好好翻翻宮中教主密室最里間的那本冊子，一定會很有收獲……哈哈哈哈……”
    笑聲里，紫影翔若飛鳳，瞬間穿越大殿，流光般掠過前方人群，紫袖翻飛間，笑聲蕩漾里，血光飛濺，在雨幕中開出暗紅的花，侍衛(wèi)們?nèi)绫桓畈莅悖瑹o聲無息的倒下一大片。
    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他這一刻的笑聲里，竟也隱隱有悲憤蒼涼之意。
    直起身，極目遠(yuǎn)眺位于西六宮內(nèi)的擷英殿，今夜，我那個多疑的父親，就宿在沒有后妃的殿中。
    我不去看身后的人，只淡淡道：“走吧。”
    手指按上冰冷的照日劍，心卻熱血激烈，巨濤拍岸，悍厲不回。
    父親，你逼我如此。
    事到如今，再無退路。
    唯一戰(zhàn)矣。
    ——后宮。
    此時正亂成一團(tuán)。
    幾乎所有住有人的宮室，都于一夜間爆發(fā)怪疾。
    嘔吐腹瀉，頭昏口渴，心跳加快，手足抽搐。
    太醫(yī)們被焦急的宮人們扯著滿頭大汗東奔西跑，疲于奔命，在各宮之間鼠竄，惶惶然如驚弓之鳥，密集慌亂的腳步聲響在雨夜的宮道之間，咚咚之聲宛如地獄催命的擂鼓。
    其實不過是看來可怕而已。
    這傷神散不過是喜好惡作劇的揚惡偶一為之的玩意，以貫眾，千層塔，及己等藥草，混合幾樣其余藥物煉制而成，專用來懲治那些罪不至死卻又需要教訓(xùn)的人，我對于煉丹制藥向來無甚興趣，不求甚解，我只管記得用就好了。
    可惜，在去擷英殿的路上，我得到回報，父親沒喝下?lián)接兴幫璧牟瑁聦嵣希裢恚易岳帉m離開后，父親便不曾進(jìn)食飲用。
    我接報后冷冷一笑。
    無妨。
    自有它法懲之。
    遠(yuǎn)遠(yuǎn)看見擷英殿外，負(fù)責(zé)護(hù)駕和宮禁守衛(wèi)的上十二衛(wèi)侍衛(wèi)親軍兵甲不卸，嚴(yán)陣以待，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最外面一層，還是端槍平舉，蓄勢待發(fā)的火槍隊。
    做了壞事的人總是心虛的，這般鐵桶似的圍著，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父親不僅調(diào)來了禁衛(wèi)親軍，只怕也已經(jīng)乘夜派人至宮城外調(diào)兵。
    棄善作為四大弟子之首，自非等閑，看見我的火花令后，他立即召集了全部在京暗衛(wèi)，一部分跟來皇宮，一部分留在宮外和城門處接應(yīng)，還有一部分，立即趕往各位掌兵的將軍駐守之處，堵截皇宮出來的任何傳令者。
    他的命令是，凡是從宮中出來的，便是只蒼蠅，也得給我攔下！
    一路疾馳，他自然將這番安排告訴了我，我淡淡聽了，道：“其實只需去朱能處便成了。”
    他愕然。
    我道：“你不了解皇帝這個職司，所謂凜凜惕惕如履薄冰當(dāng)如是也，這乘夜調(diào)兵入宮勤王的事，哪個皇帝也輕易不敢為，一不小心，被勤的就變成被篡的了，你別看燕王將領(lǐng)眾多，可我敢擔(dān)保，他不敢召朱高煦，不敢召丘福梁明，他勉強能相信的，只有性情憨直忠義的朱能而已。”
    黯然一嘆，我道：“我現(xiàn)在還不想思考事后我怎生逃生的問題，我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是他已經(jīng)殺了方崎姐弟……”
    棄善道：“我們發(fā)現(xiàn)得及時，他未必來得及，我們已經(jīng)派人潛入天牢，卻沒發(fā)現(xiàn)她們，我懷疑，方崎姐弟是被帶進(jìn)宮了。”
    我點點頭，道：“但愿如此。”腳步加快，轉(zhuǎn)眼已到擷英殿。
    我懶得遮掩身形和腳步，直奔正殿方向，身形初初亮在人群眼前時，棄善立即就手入懷，不待他們挽弓搭箭施展火弩火槍，吭也不吭，掏出山莊重金購得的，不畏雨水的火器震天雷，撒手便往人堆里一扔！
    轟！
    巨大的爆炸聲伴隨著升騰的黑色煙柱，在人群中央炸開，炸出一片長聲哀號，炸出無數(shù)斷肢殘臂，炸出肉末飛濺，炸出血色淋漓。
    天空變成了黑紅二色，黑色是煙云，紅色是血液。
    無數(shù)人為氣浪擊飛出去，鮮血滿身的打滾，在地上拖出長達(dá)數(shù)丈的血痕，瞬間又被大雨沖沒。
    煙霧升騰，慘呼不斷，紅色的火光和黑色的硝煙交織成濃重的煙幕，煙幕里，無數(shù)人影狂呼著栽倒，滿地七零八落的殘肢斷臂四散分飛，恐怖的砸落在幸存的親軍侍衛(wèi)臉上，頓時又一陣撕心裂肺的驚呼。
    棄善極善把握時機(jī)的沖進(jìn)，身形黑煙般一轉(zhuǎn)，剩余的火槍全部被他用強大的指力捏成了燒火棍，他橫棍一掄，一個尚自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呆呆看著自己的最新燒火棍的禁軍侍衛(wèi)，立即牙齒亂崩的被掄飛了出去，砸倒他身后一堆人。
    棄善已沖入人群中。
    我雙袖一展，自黑色煙云里，鬼魅般升起。
    自翻騰掙扎慌亂四散的人群上空，飛過。
    突如其來的火雷，炸懵了大多數(shù)猝不及防的士兵，但仍有部分處于外圍未受傷損的侍衛(wèi)，勉強保持了鎮(zhèn)靜，迅速在一名頭領(lǐng)的指揮下，結(jié)隊成形，眼見距離過近，火槍弩箭都已無法對我起作用，便齊齊拔出刀劍，寒光閃耀成一片冰晶光幕，遮擋住通往擷英殿的道路。
    我冷笑。
    只一閃，便穿越了被撕了一個大裂口，死傷慘重的侍衛(wèi)，降落在他們頭頂，長笑聲里，雙腿連踢，瞬間數(shù)十侍衛(wèi)無聲仰倒，頭顱血流汩汩。
    裹著黑云，披著血雨，瞬息再次撲近內(nèi)圍，衣袖一卷，又一批沖上的侍衛(wèi)嚎叫著被摔跌出去。
    落地呻吟，再也爬不起身。
    我已趁著那一卷之勢，沖進(jìn)正門。
    第一進(jìn)殿前，彎弓舉槍以待的錦衣衛(wèi)，雨幕中目光灼亮。
    似是沒想到我這么快沖進(jìn)來，也似是被那爆炸聲所驚，他們面色慘白，怔了怔才由一領(lǐng)頭人叱喝道：“陛下有令，進(jìn)殿者殺無赦！放！”
    一句話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事。
    可以，拉近很多距離。
    等他說完，我已沖到隊列之前。
    對著那個看來臉熟，曾經(jīng)和我一同守衛(wèi)北平，與我一同在城墻上徹夜不眠，一同搬運鹿砦沙袋的頭領(lǐng)，一笑。
    然后，振衣而起。
    漫天狂雨如鞭子般抽打在臉上，微微噙一抹冷笑，嗆一聲，精光耀目，寒意突生，滿天雪色劍華罩落，叮當(dāng)連響如爆竹聲聲，冷電似的光華繞地一匝，沖在最前面的侍衛(wèi)，皆被我毀傷關(guān)節(jié)，慘呼栽出。
    收劍，毫無表情，我踩過一地血跡，沖進(jìn)二門。
    這回一進(jìn)門，箭雨如蝗災(zāi)，鋪天蓋地而來。
    我一縮身，憑空矮上半截。
    大多箭矢落空，其余的被我飛劍一匝，一一彈開。
    奪奪奪奪之聲連響，箭矢反射入人群，又一陣血花飛濺。
    我腳步一蹬，再次飛撲入人群。
    這回想必是上十二衛(wèi)中的最精英隊伍，箭矢落空便拔刀霍霍，有幾個還是高手，雖然棄善和跟過來的暗衛(wèi)很快解決了第一進(jìn)門的后顧之憂，趕來助陣，但我還是陷入了纏戰(zhàn)中。
    人潮喧涌，如層浪迭波，前仆后繼，而我手劈劍指，照日現(xiàn)隱之間，奪目的光芒人勾魂之鐮，瞬間收割生靈。
    一條血線于人群最密集處翻涌，不斷擴(kuò)大。
    我不斷的揮劍，劍起，劍落，劍拍，劍橫，漸漸不知道自己揮出多少劍，也不知道浴血的渾身，是別人的，還是我自己的血。
    嘶！
    雨聲爆炸聲人聲嘈雜里，隱約極低的一聲。
    我看也不看，反手便一把抓住了那暗襲之物，施力一扯。
    竟然沒動。
    暗暗詫異對方臂力了得，我回頭，便見偷襲我的是一著麒麟服的中等身材男子，廣額顙頰，細(xì)目疏眉，身軀卻極為粗壯，正咬牙蹙眉，死力奪槍，槍上紅纓陣陣顫動，槍柄在我手中依然穩(wěn)若泰山。
    輕蔑一笑，我道：“也算個好手，打的好算盤！不過，遇上我，是你倒霉！”
    冷笑聲里，我突地放手。
    對方正全力使勁，冷不防我撤力，力道用在空處，立時把不穩(wěn)長槍落地，自己也被回力撞擊得踉蹌后退。
    我卻不給他喘息的時間。
    閃電似一退立進(jìn)，靴尖一勾，挑起長槍，騰空飛身一踢。槍如飛劍流光激射，瞬時將那將領(lǐng)生生穿透，余力未消，又穿破他身后趕來救援的兩名侍衛(wèi)的胸膛，糖葫蘆似的釘在地下！
    人群一驚，一亂，再一涌。
    我心中煩躁，抬眼看看黑沉沉的第三進(jìn)殿內(nèi)，父親就在那里，殿堂最深處，此時，他在目光灼灼的，等待我的死亡么？
    沒有時間耽擱了。
    長叱一聲。
    半空中我騰身而起，真氣一涌，照日短劍光芒暴漲，帶出長長的耀目白光，我清叱，毫無花哨的“力劈華山”！全力劈落！
    一劍劈下，如天降閃電，劃裂長空。
    堅硬的青石地面上，突然無聲裂開一條縫。
    那縫越來越大，不斷擴(kuò)展，望去若地面張開了森森大口，黑洞般的欲吞噬生命。
    裂口兩側(cè)的侍衛(wèi)，無聲無息的倒下，每具尸體都倒成兩個半人，連呼喊的時間都沒有。
    鮮血靜靜的蔓延開來，匯流成溪。
    我立于血泊中央，微微喘息。
    環(huán)顧一地死尸，環(huán)顧這因我而造成的修羅地獄，環(huán)顧這令人作嘔血腥殺戮，我有一刻的疲憊萬分。
    連番沖殺，全力施為，我不是神，我已真力將竭，精神意志，也將至崩潰邊緣。
    我的手指，已經(jīng)開始不能控制的顫抖。
    突然很想躺倒，躺在這血水雨水橫流的地面上，永遠(yuǎn)永遠(yuǎn)的躺下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暗衛(wèi)猶自在浴血廝殺。
    京城的山莊勢力，過了今夜，便消失無存。
    我不能在作出如此巨大的犧牲后，再半途而廢。
    然而我的真力，在全力施為這一劍后，竟有枯竭之勢，一時手臂酸軟得似乎都不能抬起。
    我還能不能一鼓作氣，直入殿中，擒賊擒王？
    劍氣刀光，不容人分神遲緩，轉(zhuǎn)瞬間又卷土重來，兜頭潑下。
    咬咬牙，滑步一錯，劍聲鏗然。
    我一劍撥開長刀，反手刺入對方胸膛，拔出，雨幕中血珠子色澤鮮明，滴溜溜滾動中，劍光再閃，已遞向另一持刀人的心口。
    突然手腕一麻。
    真力未繼，只差毫厘，我的劍尖竟然無法向前，分寸也挪動不得。
    而對方的長刀，已呼嘯著橫砸到我頰側(cè)。
    離我最近的棄善，尚在三丈之外。
    “嘶”
    極輕的一聲，有如潛伏在暗夜雨林中的毒蛇，悄悄的對路人吐出細(xì)紅的長舌。
    那持刀的禁軍侍衛(wèi)，突然血肉橫飛的倒栽了出去。
    最后一瞬間，我看見他的眼珠飛了出來，立刻被雨水沖刷得蒼白，滾落，被他的同伴毫無知覺的踩在腳下。
    震耳的喊殺和刀劍相交聲里，竟似聽見仿佛魚膘破裂的極輕微的“咯吱”一聲。
    我怔怔看著他倒地，臉上兩個深深血洞。
    再怔怔抬頭，擷英殿第二進(jìn)殿頂上，微笑高坐的銀衣人，手勢溫柔如穿花，每一翻覆，便是一條人命。
    死法千奇百怪，但都慘不忍睹。
    他見我看他，微微凝神看了看我的臉色，眉頭一皺，衣袖一揮，突然做了個虛空手印。
    我只覺得似有巨力涌來，在胸口處一撞再一收，鼻中嗅到奇異的香氣，旖旎而妖魅，香甜里一分辛辣之氣，然后瞬間消散。
    立時覺得胸中一暢頭腦一舒，連視線都似乎清明了許多。
    心知這必然是賀蘭悠的手段了，神色復(fù)雜的看了他一眼，微微做了個道謝的示意，又?jǐn)[了擺手，縱身再撲入戰(zhàn)團(tuán)。
    這些禁軍，傷在我手下，總比死在他手下，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好吧？
    真元略有復(fù)原，我劍光再現(xiàn)再隱，出沒人群。
    身后，棄善長鞭如蛇，辣手無情鬼魅般的穿梭人群，幾乎每一眨眼，便有一人倒下。
    一面倒的血腥殺戮，令原本悍勇的禁衛(wèi)終于開始裹足不前，一刻鐘后，人漸漸稀少，殘余的實力已不足攔下我，我一抬頭，擷英殿最后一進(jìn)，近在眼前。
    深吸一口氣。
    我對棄善一點頭，他疾疾打出一個手勢，隨即再不回頭，我們雙雙撲向內(nèi)殿。
    將身后暗衛(wèi)們與禁衛(wèi)的交兵聲響，遠(yuǎn)遠(yuǎn)拋下。
    “哐當(dāng)！”一聲，棄善人未到腳先到，一腳踹開殿門，沉重的殿門被他這一腳踹得直開到底，撞到墻壁上，轟然碎裂。
    我輕煙般竄進(jìn)去。
    一聲呼叱，黑暗中刀光雪亮如白晝，兜頭劈下。
    其勢沉雄，力道千鈞，離得尚遠(yuǎn)，刀意竟已到了近前，絲絲割裂我衣襟，竟有不可抵擋之勢。
    顯見是內(nèi)家高手。
    我不管不顧，頭一低，只管閉目飛竄。
    耳側(cè)一涼，刀風(fēng)已至，一縷烏發(fā)悠悠飄落。
    我咬牙，繼續(xù)不理，直撲向前。
    耳聽得叮的一聲輕響，刀風(fēng)忽止，棄善鑲鋼珠的長鞭，已纏住了那快刀。
    一陣抵力吱吱聲響，碎裂之聲隨后響起，刀身激射的碎片，擊飛而起，擊穿殿頂，一絲微光從縫隙灑落。
    我劍光一展，刷刷數(shù)劍，毀去殿內(nèi)一切遮蔽視線的屏風(fēng)。
    屏風(fēng)后，一人正倉皇走避，另一太監(jiān)裝扮的人掩面欲向外奔出。
    角落里還有一人，步履輕捷，身法靈動，腳步一滑便到了我身邊，我已來不及辨認(rèn)他是誰，側(cè)臉一讓他掌風(fēng)，身形倒仰，已翻了出去。
    那人卻沒有追過來。
    我立定，看見那穿龍袍走避的人影，突然大喝。
    “王妃已死，你納命來！”
    那穿龍袍的人恍若未聞，猶自逃竄。
    倒是那掩面奔逃的太監(jiān)，突然震了震。
    我一聲長笑，輕煙般滑退一步，正正退到那快要逃過我身側(cè)的太監(jiān)身邊。
    手一抬，照日劍輕輕擱在他頸上。
    側(cè)頭，一笑。
    我道：
    “父王，你穿這一身，真是合適。”——
    注：《長門賦》：宮怨題材名賦，據(jù)傳為陳皇后以黃金百斤請托司馬相如所作，以嬪妃口吻寫成。君主許諾朝往而暮來，可是天色將晚，還不見幸臨。她獨自徘徊，對愛的企盼與失落充滿心中。她登上蘭臺遙望其行蹤，唯見浮云四塞，天日窈冥。雷聲震響，她以為是君主的車輦，卻只見風(fēng)卷帷幄。
    《樓東賦》：梅妃江采蘋所作，唐明皇移愛楊貴妃，置江采蘋于上陽宮，梅妃遂作樓東賦，以抒發(fā)內(nèi)心幽怨，企盼君王再幸。
    此處為懷素譏刺熙音，揭破她的用心，暗示熙音此舉為責(zé)怨父親如武帝明皇薄幸無情，并有挑撥王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