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繁華事散逐香塵
,燕傾天下 !
我凝視著允炆。
相較于臣子的悲憤,他神色慘淡卻平靜,只出神看著火海中的奉天殿,躍動的光影射在他臉上,看來眉目仿佛在輕輕抽搐,然而當(dāng)我凝神看時,他依舊那般漠然神情。
皇位,家國,天下,祖業(yè),一朝全失,他,當(dāng)真能,說放下就放下?
輕輕嘆息,不想再執(zhí)著于這個問題,我道:“走吧。”
文華殿密道,老頭前來時和我略略提過,他言說當(dāng)年只是給了先太子圖紙便離開了,至于太子是否按照他的囑咐建造,他也并不清楚,但以先太子之穩(wěn)重縝密,和當(dāng)年他與太祖皇帝因性格和政見相悖,屢屢爭執(zhí)以致他常常憂悶的情狀,他對于后路一定有所安排,果然,密道歷經(jīng)多年后仍保存完好,棄善旋下暗鈕時,暗門幾乎是立即無聲無息的滑開了。
將點(diǎn)燃的火燭扔進(jìn)去,燭火不滅,我們放心的進(jìn)入密道,一行人沉默行得半個時辰,所有人心事重重,連聲咳嗽都不聞,火折子的幽光閃在清潔卻沉悶的密道中,宛如鬼火悠悠飄搖。
大半個時辰后,棄善終于咳嗽一聲,道:“到了。”
鉆出密道,身后便是宮城北安門,隱隱聽得承天門人聲馬嘶,蹄聲震動,燕軍進(jìn)入宮城了。
我和老頭對望一眼。
這時機(jī)確實(shí)掐得剛剛好,燕軍進(jìn)城,父親定然直撲宮城尋找允炆,顧不上其他,大軍一齊涌入皇城,正是最混亂的時辰,如果等到父親發(fā)現(xiàn)奉天殿里沒有建文尸體,定然下令封鎖城門,到時只怕出城就難了。
在文華殿,我們所有人都已換了尋常百姓衣服,草草易了容,允炆現(xiàn)在是個黃面病容漢子,神情懨懨的站在書生裝扮的葉希賢身邊。
人影一閃,一個藍(lán)衣青年瞬間閃至我身側(cè),我抬頭,對他一笑,阻止了欲待有所動作的程濟(jì)。
是改裝后的沐昕。
他先仔細(xì)的打量我一眼,再對著允炆默然施了一禮,我輕輕道:“陛下,這是沐昕。”
允炆怔了怔,這一刻他臉上神情有了細(xì)微的變化,卻難以辨明是悲是喜,他看著他,又看看我,目中飛快掠過的一抹神色連我也無法捕捉,然而他最終只是微微苦笑,無聲回禮。
看著這少年玩伴多年后相見的一幕,我眼前忽然掠過碧水生波的聽風(fēng)水榭荷池畔,微笑的允炆目光閃閃看著我,而調(diào)皮的沐昕伸出手來,欲去奪取我掌中的玉佩。
再看看淡薄晨曦里,面前這一對沉默的男子,和身后煙灰飄揚(yáng)的皇城,我將一聲嘆息壓在心底,時光當(dāng)真是世間最鋒利的刀刃,無情削薄了往昔的記憶,少年的豐采。
而“物是人非事事休”,當(dāng)真是最最狠毒的讖言。
自北安門出,迅速跨上老頭安排人早已備好的駿馬,過元武門,出皇城時,天色已漸亮,其皇城外,還有京城和外郭兩重城垣
我們一行人直奔城門,將至聚寶門時,老頭突然停住腳步。
我亦低低咦了一聲。
城門已由燕軍接管,卻并非我們想象的混亂不堪,人數(shù)雖然不多,但極其有效的控制了城門要害,衣甲鮮明的燕軍,正仔細(xì)盤查進(jìn)出人等,對年輕男子,尤其查問得嚴(yán)格。
老頭退到一處死角,手一招,一個早已等候在此處的暗衛(wèi)慢慢靠近來。
低聲道:“是道衍大和尚的命令,言說非常時期,為京畿安全計(jì),須著重城防,不得隨意出入。”
我冷哼了一聲,暗罵道衍狡猾,竟是算無遺策,老頭卻神色平靜,對那暗衛(wèi)伸出兩指,那暗衛(wèi)一點(diǎn)頭,悄悄遁去。
我瞧得納悶,問老頭:“你伸那兩指是什么意思?”
老頭白我一眼:“第二個計(jì)劃的意思。”
我挑起眉毛,“外公,你老今日讓我刮目相看啊,如此老奸巨猾。”
“沒大沒小,”老頭佯怒,隨即得意道:“你以為你爹家里就你一個能人?你爹那里,不說藏龍臥虎,多少也勉強(qiáng)有幾個人物,沒幾手防備,老爺子我若栽在你爹手里,那不是八十老娘倒繃孩兒,平白折了我一世英名?”
我嗤的一笑,搖頭,“你老省點(diǎn)力氣了吧,你都是‘古人’了,‘死’了快三十年了,還談什么英名不英名。”
老頭眼一瞪,正要反駁,一輛馬車飛快駛近來,車上一個精瘦漢子,啪的一甩馬鞭,喝道:“讓開!讓開!車內(nèi)有傷寒惡癥快死的病人,不想死的快讓開!”
眾人如見瘟疫,紛紛避開,那車夫連連揚(yáng)鞭,飛奔向城門,立即被兵士攔下,車夫如樣述說一遍,兵士變了臉色,但仍然恪盡職守的堅(jiān)持查看,車夫急忙扯了巾帕捂了口鼻,又遞給士兵一方布巾,那士兵見這陣仗,也有些畏怯,站得遠(yuǎn)遠(yuǎn)用長矛挑開布簾,探頭看了幾眼,被病人的味道熏得直皺眉頭,又用長矛在車底戳了戳,揮了揮手,示意車夫過去。
那車夫千恩萬謝的趕緊放下車簾,急急驅(qū)車而去,遠(yuǎn)遠(yuǎn)避在一邊的百姓,方漸漸聚攏來。
我轉(zhuǎn)首對老頭看去,他對我擠了擠眼。
不多時,又一隊(duì)送葬的隊(duì)伍過來,隊(duì)中孝子神情枯槁,人人如喪考妣,守城士兵拿了畫像一個個對過去,又一個個的打量身高體型,連衣服鞋襪都捏了捏,終無所獲,搖頭,放行。
又不多時,一對鄉(xiāng)下夫妻要出城,不知道為了什么事扭打起來,那女子忒地潑辣,當(dāng)街就扭了丈夫耳朵,滿嘴“死鬼,殺千刀的!今日定不與你干休……”守門士兵來查問依舊不放手,直直拖著丈夫要過城門,士兵長槍一橫攔住,她前沖的勢子一時沒站穩(wěn),一斜身跌在士兵身上,衣服散開了一些,露出雪白的一抹胸頸,看得四周諸人吃吃的笑,她居然也不急著扣衣鈕,一骨碌爬起來,抓住士兵就開始撒潑,吵嚷得不可開交。
直到驚動了守城的軍官,過來看了那士兵的尷尬,女子的潑辣與貨真價實(shí),男子的猥瑣畏怯,皺著眉頭,連畫像也沒掏出來比對,連連呼喝,將那對夫妻趕出了城門,那女子出了城,依舊時不時回頭叫罵幾句,被那男子急急拖走,走好遠(yuǎn)了,還能聽到女子清脆的罵聲,夾雜著打耳光的啪啪之聲。
我嘖嘖贊嘆的看著老頭:“我還從來不知道,山莊暗衛(wèi)除了刺探,潛伏,搜羅情報和偶爾的暗殺外,居然還有演戲的課業(yè),唱作念打,個個都是高手。”
老頭捋須微笑,“人生本如戲,連戲都演不好,還談什么混江湖,談什么行天下?”
沐昕一直注視著城門,此時接口道:“已經(jīng)過去了四批人,想必接下來是老爺子安排的人來報信了,卻不知道您安排的是誰家手下?在這紛亂局勢,朝局未明勢力更替之時,晚輩想不出什么人可以很快取信于燕軍?”
“你想不出?”老頭斜睨他,“真的想不出?我不信。”
沐昕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他哪是你這愛顯擺的性子,”我扯扯老頭胡子,“我來說,能出入宮廷耳目眾多及時掌握帝王動向的,除了皇帝近臣,就是王族親貴,就在親近燕軍的京城王族中想,簡直呼之欲出嘛。”
沐昕沉聲道:“晚輩實(shí)在佩服老爺子,當(dāng)真草灰蛇線伏跡千里,居然連為燕軍打開金川門的谷王那里,您也早早安排了暗樁。”
“十年,”老頭伸出兩個巴掌,得意的在沐昕眼前晃,“十年之前就開始了,京城王宮貴族家,有點(diǎn)勢力的,老爺子我都早早安排了暗樁,谷王家這個,已經(jīng)實(shí)實(shí)在在是谷王最親近的心腹,不敢說言聽計(jì)從,也絕對是左右膀臂,丫頭,你今日且注意著,日后也許用得著。”
他說完又偏頭看看一直沉默聽著我們對話的允炆,笑道:“陛下,有何感想。”
允炆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朕……我今日才知道,原來我竟做了那許多年的瞎聾癡皇帝。”
“非也非也,”老頭的腦袋幾乎搖到他臉旁,“我知道你手下也有專門的負(fù)責(zé)監(jiān)督百官和天下各處私隱勢力的力量,這是你爺爺傳下來的家風(fēng),他這一輩子就沒相信過誰,錦衣衛(wèi)就是他折騰出來的,只是錦衣衛(wèi)到得后來,權(quán)柄益重,私欲膨脹,又設(shè)在宮外,漸漸不再成為皇帝手里的刀子,而成了具有自身思想的擇人而噬的猛獸,但凡一有了私欲,本業(yè)自然要荒廢些,又如何能和老爺子我這個熟知錦衣衛(wèi)內(nèi)幕的人斗?我知彼而彼不知我,我專訓(xùn)出來精通如何躲避朝廷緝私力量的暗衛(wèi)人才,又豈是你們那些尸位素餐的暗流所能掌握?”
允炆默然,半晌道:“皇爺爺生平英明神慧,唯獨(dú)對待功臣,有失公心,若誠意伯您至今在朝,又怎會有燕賊篡逆之事……”
老頭嗤的一聲,搖頭道:“要想他相信人,當(dāng)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也不能的了,我若一直在朝,他只怕死都死不安穩(wěn)。”
允炆干咳一聲,轉(zhuǎn)過頭不接這話,旁邊幾人皆有尷尬之狀,對這些從恩人口中出口的大逆之言,只好當(dāng)作沒聽見。
我同情的看了允炆一眼,他自小養(yǎng)成的端肅性子,皇族教養(yǎng),遇上老頭這樣沒道理沒規(guī)矩的人物,當(dāng)真是難以消受,可是,只怕不消受也得消受,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正思量著,聽得馬蹄聲響,一騎風(fēng)也般過去,馬上騎士身姿挺直如松,策馬疾馳的姿勢瀟灑,如箭般一路飛蹄,揚(yáng)起滾滾煙塵,到得城門口,他單手挽韁,回臂一勒,駿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在半空中凝定不動,日光灑下來,好一副漂亮的剪影。
“好!”有路人喝彩。
而他已飛身下馬,急急迎上了那守城軍官,在他耳側(cè)附耳說了幾句話。
我以目示意老頭,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軍官聽完,果然臉色一變,那人又掏出什么東西給他看,他神色大變,立即召集了手下,匆匆分了幾路,騎馬向城外飛馳而去,城門口只留了兩三人繼續(xù)值守。
我松了口氣,知道守城士兵的注意力全部被谷王手下帶來的“皇帝聽說逃出宮,可能就混在剛才那四批人當(dāng)中”的假情報吸引過去,而未曾指明到底是哪一批,只好分兵分頭去追,兵力亦被分散,此時我們再出城,萬無一失,亦不致為人所趁,將來父親即使懷疑到我身上,也沒有任何證據(jù)。
于是按照原計(jì)劃,這么多人一起走太過明顯,分批帶著允炆和諸臣出城,揚(yáng)惡和遠(yuǎn)真先伴著老王鉞,扮著攜老父親進(jìn)城看病的一行,守門的士兵因?yàn)橹滥莻€假消息,警惕松懈,只望了望,便順利的過去了,隨后便是我,允炆和外公,一對返家的京郊富戶夫妻,帶著老家人,然后是沐昕和棄善,帶著葉希賢,程濟(jì),楊應(yīng)能,一行五人出城訪友的酸儒士子,棄善那鼻孔長在天上的德行扮起眼高于頂?shù)臅挂埠线m,近邪獨(dú)往獨(dú)來慣了,一個人留在最后,萬一事有不諧,也有首尾呼應(yīng)的意思。
攙著微恙的丈夫,我神情自若的行至守門士兵跟前,還沒開口,那士兵已皺眉道:“瞧這臉色,怕不是個癆病鬼?過去吧過去吧……”說著還退后一步。
心中一松,正要邁步,忽聽又是一陣馬蹄聲響,是城外向內(nèi)城疾馳而來,我的心一沉,想怕不是那些士兵起疑回來了?抬眼看去,卻見幾騎神駿非凡的黑馬,正揚(yáng)蹄而來,那馬及馬上騎士騎術(shù)較先前那人更高了一層,起蹄落蹄,竟整齊如一,不過五六騎,馬蹄齊聲敲擊地面的聲音,竟似有千軍萬馬逼近的感覺。
我微一怔神,不由細(xì)細(xì)聆聽,便發(fā)現(xiàn)這蹄聲似也古怪,霸氣之中韻律奇詭,竟似有懾神之效。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那幾騎轉(zhuǎn)眼便到了眼前,馬上人一色紫衣,拱衛(wèi)著正中一騎,飛電般馳至城門處,齊齊勒馬。
那正中一騎,卻猶自前行幾步,越眾而出。
這一騎不同那幾騎的睥睨霸氣,反而姿態(tài)頗有些懶洋洋,閑庭信步般行前幾步,在城門正中停下。
馬上人溫雅秀美,黑發(fā)如緞,容顏明麗如日光。
我的手指緊緊掐在掌心,面上平靜依舊,向守門士兵討好一笑,攙著允炆緩緩前行。
那人策馬遙望京城,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神情遼遠(yuǎn)目光寂寥。
城門要道,來往眾人絡(luò)繹不絕,他便這么策馬而立,生生堵住來往通道,換成往常,早有人呼喝,然而眾人此時皆為這區(qū)區(qū)數(shù)騎威勢所驚,為他懶散而優(yōu)魅的風(fēng)姿神情所撼,無人敢于喝斥一句,不自覺的屏息繞行。
而這四周無數(shù)樣仰望他的人群,他亦似未曾知覺。
只是那么神情復(fù)雜的遙遙遠(yuǎn)望,有人試圖沿著他的目光尋找那個終點(diǎn),卻只看見京城如波逐浪的重重屋脊。
他神情散淡旁若無人,然眉目之間寂寞如雪,天下間熙熙攘攘,這一刻與他無關(guān)。
自然,平凡的富家夫妻和老家人,眼角也沒能令他瞟上一眼。
我低下頭,提著一顆心,從他馬側(cè),行過。
將過他馬身之時。
他突然一偏頭。
如黑曜石般的瞳仁,驚電般穿空而來,那目光如金剛鉆般于日光中一閃,瞬間劈進(jìn)我躲藏于垂落長發(fā)之后的眼神中。
那樣的目光,如利劍裂空,不容人閃避躲藏。
我心中一片清明,知道他已認(rèn)出了我,
就如同當(dāng)初在紫冥大會,萬人之中,他驀然一回身,依舊準(zhǔn)確的捕捉了改裝之后的我的目光。
眼毒至此,真是我的不幸。
此時再躲避已無任何意義,我抬頭。
一片茫然神色,對上一片漠然神色。
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我,漆黑的眸瞳里,深水千丈,無波無浪,連漁火星光也不能得見。
風(fēng)吹散他的發(fā),飛舞千絲,有一霎,一縷發(fā)絲繚繞過他的容顏,遮住了他的眼神。
電光火石間似有波光明滅。
然而轉(zhuǎn)瞬消散。
不過是一剎,抬頭,目光交視,短暫至無人知覺這一刻暗潮洶涌。
無人知我的手心微微沁出細(xì)汗,一只手指已悄悄下移,扣住腰間照日的機(jī)簧。
我知道,什么也不用說,只要他再對我望上多一剎那的功夫,守門士兵一定會起疑,屆時,不暴露也得暴露。
照日觸指冰冷,如此光輝的名字,揮出時依舊會其冷如冰。
…。
他突然豎起手掌。
紫衣騎立即上前。
我立即微移腳下方位,手指,勾上照日劍柄。
如此近的距離,須彌劍法中最為刁鉆的角度,一擊必殺,只是,會是誰殺了誰?
允炆突然咳起來。
老家人立即上前,顫顫巍巍的扶著允炆,又來拉我的手臂,“少奶奶,少爺氣色不好呢,得趕緊回家熬藥。”
說是扶,暗中卻狠狠掐了我一把。
他那一移動,恰恰亦阻了我出手的方位。
我在無人看到的角度,瞪了老頭一眼,老頭對我,幾不可察的微微搖頭。
我怔了怔,便聽見賀蘭悠懶懶吩咐身側(cè)紫衣騎。
“這幾個村婦村夫好不知理,杵在路中,生生壞了我賞景的興致,讓她們快滾。”
不再看我,他再次出神看向前方京城,姿態(tài)漫不經(jīng)心:“無知村夫,不值得出手,趕出去也就罷了。”
饒是明白他有意放過,然而他那般語氣神情依舊將我氣得一個倒仰,一時不知道是該怒他好還是該謝他好,那紫衣騎已躬身領(lǐng)命,當(dāng)真長鞭一甩,向我們擊來,隔著距離也可感覺到風(fēng)聲凜凜,喝道:“還不快滾!”
允炆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我暗暗咬唇,扣緊了允炆的手臂,低下頭,快步走過。
聽得身后守城士兵似有些不滿,反來責(zé)問他:“你們什么人,在這里當(dāng)面打人……”
然后似是看到什么,聲音戛然而止。
我微微苦笑著,也不敢走遠(yuǎn),使了個眼色,將早已被老頭悄悄點(diǎn)了穴的允炆交給他,自己折轉(zhuǎn)身潛回城門外不遠(yuǎn)處,賀蘭悠雖然放走了我,但是可不見得愿意放過沐昕。
從我掩身之處,只見沐昕一行人,神色如常行前,賀蘭悠背對著我,微微側(cè)頭,隱約見一抹似笑非笑的嘴角。
“來日狹路相逢,今日被困之辱,在下必定索回。”
言猶在耳,如今,可真真應(yīng)了狹路相逢之語了。
告密,賀蘭悠不屑為。
刁難,他一定很樂意。
尚未思量清楚,便聽恢律律一聲嘶鳴,那些紫衣騎中不知是誰的馬突然受了驚,忽地鬃毛直立昂首長嘶,發(fā)瘋般的掙開韁繩,揚(yáng)起四蹄,直直沖出。
正向著沐昕的方向。
尖呼聲起。
驚馬,城門,擠挨的人群,文弱的士子,不能顯露的武功,不能閃避的情勢----沐昕身后,一對老夫妻顫巍巍等著過城門。
不過電光火石之間。
沒有思考與選擇的余地。
要么,在守門士兵面前,顯露武功生生勒馬,為避免馬驚踏傷人群暴露自己,要么,生生受了這一撞,受傷難免,還是會引人生疑。
我一聲冷笑。
誰說,一定只有這兩個選擇?
手指一彈,一枚星碎流光飛射,準(zhǔn)確飛入站在門西側(cè)較遠(yuǎn)的一名守城士兵后頸。
誰說我們一定要暴露,或者一定要想辦法遮掩自己?
既然不能被你看見,那我就不讓你看見。
不想被發(fā)現(xiàn)的最好辦法,其實(shí)不是自己躲藏,而是擋住對方的眼睛,不是嗎?
星碎無聲。
與此同時。
正在接受查問的沐昕,和查問他的士兵一齊愕然抬頭,驚馬驟至,那士兵張大嘴,一聲驚呼卡在咽喉里。
“驚惶”的沐昕,似是已經(jīng)失了方寸,無助的舉起衣袖,似想僅憑手臂的力量擋住奔馬,又或者,已是無能為力,只是盲目的遮住眼睛,便可不用眼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慘劇。
舉起的寬大的儒衫衣袖,擋住了他自己的視線,也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只有站在對面的我,看見他手指在袖后一拂,已點(diǎn)了那士兵穴道。
然后立即飄身而起。
飛月卷云的姿勢,半空中一個優(yōu)美的弧,藍(lán)影一抹,轉(zhuǎn)側(cè)一掠,便已一腳踢下紫衣騎士,反占了馬背的位置,回首向賀蘭悠一笑,口型微動,似是短短說了句話,隨即毫不猶豫,打馬疾奔出城。
丟了馬的騎士從地上一翻身躍起,怒極正要去追,賀蘭悠頭也不回輕輕一擺手,那紫衣人立時怏怏止步。
而城門這里,沐昕的身影剛一消逝,留下的棄善立即袖底手指微揚(yáng),兩枚幽光閃彈而出,無聲的解去那兩名士兵的穴道。
一切都只發(fā)生在瞬息之間,那兩名士兵穴道被點(diǎn)與被解,只是一剎,時間短到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站在當(dāng)?shù)兀H凰念櫍皠偛拍侨四兀磕钳傫R呢……”
有嘴快的,目睹剛才奇異一幕的百姓正要說話,忽聽人群里有人驚呼。
“啊,我的褡褳?zāi)兀课业鸟籽灥侥睦锶チ耍俊?br/>
“啊!我的銀子也不見了!”
“我的……我的……”
人群頓時宛如沸騰的粥鍋,紛亂噪雜,驚呼連起。那一直立于城門一側(cè)的谷王手下,此時時機(jī)正好的一躍上前,大喝:“定是有賊了!”
這番更是亂上加亂,所有人都在查看自己的行囊衣物,還有人揪住身側(cè)人不放,吵著自己的銀子定是被人家偷去,一定要搜身,鬧得不可開交,那兩個士兵也被裹進(jìn)人群中,被人浪擠得如波逐流頭昏腦脹,扯著喉嚨勸解喝罵呼喝安靜統(tǒng)統(tǒng)沒用,急得不停抹汗,徒勞的分開人群,再被人流裹入。
哪里還記得剛才的馬和人?
谷王那個手下,猶自嫌不夠亂,突指著賀蘭悠一行人大喝:“這群人來得蹊蹺,莫不是和賊一伙的!”
此言一出,驚亂的百姓立即如被提醒,做恍然狀,紛紛道:“對……這些人一直杵在城門口,瞧著就奇怪……”
“定然是合伙了來偷東西……”
“搜他!”
便有性子暴烈的,喝罵著便沖向幾人。
當(dāng)先幾人,看出賀蘭悠是這群人的首領(lǐng),怒罵著沖到賀蘭悠馬前。
一直在城門外看著這一切的我,本來正在贊嘆咱們山莊出來的人都配合默契,心有靈犀,此時不由瞿然一驚,道:“糟了!”
賀蘭魔王可不是山莊中人,他的人生準(zhǔn)則里沒有“不可濫殺無辜”這樣的信條。
正要起身救人。
卻見沖到賀蘭悠馬前的那幾人,忽地生生頓住。
我怔了怔。
六月驕陽里,賀蘭悠端坐不動,連傾身俯視都懶得,只是沉默而無聲的看著沖來的人群,陽光灑得他銀衣一片暗光閃耀,層疊的衣袖袍角,螭紋繚亂如錯卷的絲弦,風(fēng)吹動衣袖輕拂,螭龍飛舞,擇人而噬。
一片碎葉自城門后方被卷來,悠悠飄蕩欲待接近,卻在他身周丈外,碎為齏粉。
他只是一動不動,然,殺氣自生。
“哇!”
最前面的那人,霍地噴出一口鮮血。
“呼!”
銀發(fā)的影子一閃,轉(zhuǎn)瞬已拉了受傷的人退后,其余人高呼一聲“有鬼!”四散奔逃。
冷笑一聲,近邪直直站在賀蘭悠馬頭,豎指一劃。
如分水劃波,劃裂碧浪千頃,空氣中有撥弦之聲,起音便是錚錚殺伐,弦響,弦斷,弦裂無聲。
不過舉手一劃,四面埋伏,日光退避。
喧囂而寂寥的城門,斑駁墻角,生出簇簇頑強(qiáng)的草,碧色葳蕤,卻忽然無風(fēng)自動。
遠(yuǎn)處山崗上,野花微微搖了搖,依舊盛開。
賀蘭悠一直端凝不動的身形,突然也微微搖了搖。
不過一招,時光轉(zhuǎn)瞬荏苒,不過一招,歲月如此驚心,招起招落之間,有塵埃緩緩落定。
收回手指,近邪慢慢看了賀蘭悠一眼,頭也不回走出城門。
經(jīng)過谷王手下身邊時,頓了頓。
棄善等人早已趁先前那一場混亂出了城。我接著,與等在更遠(yuǎn)處的老頭揚(yáng)惡等人會合,直奔向京郊神樂觀。
疾馳中,我悄然回首,但見城門一彎,在我的視線中逐漸拉長,光影搖動城郭樓臺,城郭中斯人背影,是天地間一抹耀目的顏色,只是無論怎生看來,那耀目光華里,總有一份無言的疏冷。
滿地白云,東風(fēng)吹散,是否亦已吹散他唇側(cè),莫名的笑意?
神樂觀說是觀,早已朽頹,所幸老頭事先派人打掃過,還算干凈,居然還有兩間完好的耳房,劉成和方崎在觀中等我們,老頭草草安置允炆歇了,拉著我進(jìn)了另一間。
我還沒坐定,就皺眉問他:“人家的穴道解了吧?允炆也夠可憐的了,給你欺負(fù)得……”
老頭嘆氣,“我有什么辦法?賀蘭小子雖說不屑于揭穿我們,但也沒安什么好心,存心要刁難我們,小皇帝年輕氣盛,真要受不住言語鬧將起來,雖說我們脫身無虞,但你就一定不能事后摘清自己了。”
我冷笑一聲,“怕他什么,他縱做了皇帝,我一樣不懼他。”
“少胡吹大氣,”老頭哼了一聲,隨即正色道:“我正要給你說這個,丫頭,你父想必很快就要身登大寶,你打算何去何從?”
“你說呢?”我反問他。
“我不管你怎么打算,”老頭道:“我要提醒你,你爹很快就不是燕王,是皇帝了,但凡一個人身份轉(zhuǎn)換,心性是多半要變的,何況他要做的是皇帝這個全天下最為無恥最為狠毒的位置,在其位謀其政,他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定然與以往不同,你萬不能再當(dāng)他是以前那個燕王,諸事掉以輕心,要知道,帝王心術(shù),是世間最最淵深最最可怕最最反復(fù)無常的物事。”
“我自然知道,”我嘆了口氣,“他猶與別人不同,他這個皇帝位子是生生從侄子手中搶來的,歷經(jīng)四年苦戰(zhàn),數(shù)次瀕臨絕境,千辛萬苦于劣境中掙扎得來今日的一切,他的得失心執(zhí)著心,較歷代帝王定然更為濃烈。”
“你知道就好,”老頭望著窗外,“如此,我走得也放心。”
我心中一黯,垂下眼睫,饒是早已心知肚明老頭救走允炆,定然會立即隱居,但別離這么快便來到眼前,依舊不能自抑的悲涼之意頓生。
這些年,我和外公聚少離多,好容易有這數(shù)月相聚,轉(zhuǎn)瞬便要別離,外公已是耄耋老人,紅塵歲月已有限,此一去,再思相見,只怕今生無期。
卻叫我,如何舍得?
心中一沖動,我脫口而出,“我和你一起走。”
此言一出,自己也微微一驚,隨即想起,于這京華煙云地,其實(shí)并無可值得留戀的人或事,無論是自己所厭惡的兄弟姐妹,還是即將成為皇帝天威難測的父親,都不能給我如伴在外公身側(cè)的溫情欣喜,山莊諸人,才是我真正的親人,我真真是蠢了,怎么就想不到要和他們一起?想到當(dāng)年在山莊那段難得暢朗的日子,一時神往,泛起淡淡喜意。
老頭聽得我話也怔了怔,隨即無聲搖了搖頭,我詫然道:“怎么?你不肯帶著我?”
“你這丫頭,笨起來實(shí)在讓人氣結(jié),”老頭敲我的腦袋,“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接到我的那封信,信里說了什么?還是你只記得隨信而來的秘笈和銀子,把老爺子我的諄諄之言忘得干凈?”
我沉思一下,訝然抬頭:“你要放舟海外,遠(yuǎn)離中原?”
“對,”老頭一撇嘴,“你爹那個人,允炆活一日,他都不肯善罷甘休,所以,如今他雖逃了出來,但普天下,難有他立足之地,終生都得不見天日漂泊無定東躲西藏,何況我替他推過命,留在中原,恐遲早有性命之憂,所以,我早就和你說過,此間事了,將攜有緣人放舟碧海,這個有緣人,就是允炆。”
我眨眨眼,“離開中原就離開中原,我怎么就不能去了?”
老頭胡子一豎:“你去?丫頭,那沐小子去不去?”
我頓時啞然。
老頭恨鐵不成鋼的看著我嘆氣,“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順理成章的認(rèn)為沐小子一定會和你在一起,根本想都沒想過其他可能,但你要明白,沐小子不是你,你可以無牽無掛,反正你爹那一家子都不是東西,他卻有家,有老母尚在,有至親兄弟,他于這非常時期一走,以你爹的疑忌之心,沐家難免遭受牽連,而他也終身有家不能回……當(dāng)然,你真要走,沐小子還是會一如往常毫無怨言的陪著你,但是你忍心讓他拋棄這一切?忍心讓老母失去幺兒,忍心讓他為難?”
我默然,這還用問么?自然不能,外公說的對,我不能自私到那般地步。
老頭看著我,難得態(tài)度端肅的嘆了口氣:“丫頭,你什么都好,明決剛毅,聰慧洞徹,唯獨(dú)心地尚不夠冷硬,這自然是好事,只是于情之一字,便不免過于拘泥,糾纏磨折,苦人亦自苦,傷人更自傷。”
我知道這是老頭的臨別贈言了,一時心下酸楚,只含淚頷首,卻無言以對。
他繼續(xù)道:“你家老頭我雖號稱曉天機(jī)明人理,但你也知道,但凡推命稱骨四柱周易六爻紫薇斗數(shù)鐵板神數(shù)之類種種,無論怎生精深此道,一旦施之于自身與親近之人之身,多有不準(zhǔn),所以你的命,我從未給你推算過。”
我霍然抬頭,“沒有?!”
他愕然看我,“自然沒有,你何有此問?”
我吃吃道:“那那……那……當(dāng)年我曾在你書房里看到幾句話,批的是‘威儀天下,終致洇于草莽,名盛當(dāng)世,終致后世不聞,英才盡仰,終致孤寒一生’……難道說的……不是我?”
“自然不是你!”老頭連眉毛都豎起來,“你怎么會認(rèn)為是你!”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奸笑,“叫你偷看!”
我垂頭,只覺得嘴里似是剛咽下三斤黃連,苦澀至難以形容,不是我……居然不是我!可笑我這許多年來一直以為說的是我,由此在內(nèi)心里隱隱畏懼命運(yùn),諸多逃避,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不能否認(rèn)那句話我一直妄圖忽視,卻不能擺脫那巨大的陰影,以至于在很多本可以明朗相對的機(jī)會中,我選擇了放棄或走開。
因?yàn)槲乙恢蔽窇帜菂^(qū)區(qū)數(shù)十字的命運(yùn),會最終攜著不可挽回的威勢,降落于我的歷程,并殃及無辜。
然而今日我方才明白,那竟然不是我的批命!
那我之前的那些……算什么?
閉目,苦笑,終至無言。
老頭一直觀察我的神情,此時突緩緩道:“丫頭,不必想太多,你只需明白,一切都是天意,命運(yùn)如此安排,未見得是薄待了你。”
我懶懶道:“我無意看見那批命,也是天意?”
“焉知非福?”老頭只答我四字。
他揉揉我的發(fā),“丫頭,以后,山莊暗衛(wèi)就交給你了,那四個活寶會幫你的,只是你要記住,暗衛(wèi)于你,既有莫大助益,亦有莫大隱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那個貪心老子,一定會盯上山莊勢力,作為帝王,也一定不能容忍天下還有這般暗流勢力的存在,丫頭,他若逼迫你,到時你交也不交?”
我冷笑,“他若和我好言商量,我會考慮將暗衛(wèi)勢力不再擴(kuò)充,并承諾永不與他的統(tǒng)治相對立,若他貪心太過,想著的是吞并掉山莊勢力,我憑什么要將外公幾十年心血一手締造的暗衛(wèi)勢力拱手相讓?他又憑什么坐享外公的東西?”
老頭揚(yáng)揚(yáng)眉,道:“也不必執(zhí)著太過,他真想要,就給他罷,只不可助紂為虐罷了。”
我怒氣上來,道:“不行,外公留下的東西,誰也別想搶。”
“再說,”我取過桌上老頭掏出的暗衛(wèi)名單和分布圖,皺眉道:“你總得帶走一批人,否則一老一少,孤身流浪海外,萬一遇上什么事,如何自保?不成不成,你不帶走一半人,我不放你走。”
老頭失笑,“你是不是打算我?guī)倭骺埽瑖[聚海外,揚(yáng)威異域,做那海大王去?”
我點(diǎn)頭,正色道:“若于某地停留,遇上昏君無道,當(dāng)?shù)匕傩丈`涂炭,恰好可揭竿起義,解民倒懸,保不準(zhǔn)萬民一擁戴,你便做了那啥爪哇、古里、暹羅、阿丹、忽魯謨斯、木骨都束之類國家的大王,我也好討個公主做做。”
他哈哈一笑,道:“你馬上就是天朝上國的公主了,要做那洋婆子公主做甚?放心,一些跟隨我很多年的老家伙,暗衛(wèi)里再呆著已經(jīng)不適合了,我已讓他們在蘇州府港口等著我,他們也沒什么牽掛,帶著便帶著吧。”隨即拍拍我肩,頓了頓,語氣突有些感慨。
“懷素,一眨眼,你也這么大了,當(dāng)年你娘在你這個年紀(jì),已有了你。”
我心中一震,抬眼看外公,他神色里微微悵惘,似是想起了少年時便離他而去的愛女,想起她宛轉(zhuǎn)明慧的容顏,她去時,他已很久未見過她,在他的記憶里,那個清麗絕俗的小女兒,永不老去,鮮亮如初,正如此刻,他即將再次面臨離別,在以后的歲月里,他定會如此記憶不改的,想起我。
命運(yùn)總在無情,重復(fù)又重復(fù)。
九十高齡的外公,即將遠(yuǎn)涉重洋,難有回歸之日,縱然我知道這是他一生的夢想,縱然我知道他已近半仙之體,笑傲煙霞逍遙蓬萊原該是他的最終歸宿,可我依舊不能抑制的悲從中來,我愛的人,一一離我而去,留我在這碌碌紅塵掙扎前行,他日天涯轉(zhuǎn)身,再無人殷殷相候,此番寂寥悲涼,如花調(diào)心謝,碎去無痕。
換得淚流滿面,我投入他懷。
老頭輕輕拍我的背,喃喃道:“也沒什么好說的了,癡兒,且記著,萬事隨緣而已,還有,你總是失之于剛傲恣肆,不妨慎微些,權(quán),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諸葛一生唯謹(jǐn)慎,臥龍尚且如此,你有什么理由例外?”
半晌,他推開我,從懷中取出一卷書冊,放在我手中,道:“昔年太祖以啃了一半的燒餅考校你家老爺子,是有《燒餅歌》,此千字詩,是老爺子我以象數(shù)推論入化而來,推及其后近千年炎黃國運(yùn),是為凜凜天機(jī),不可輕泄,你且收好了。”
我接過,愕然道:“莫非我爹篡逆,你也知道?”
“南方終滅北方終,”老頭一笑,“我早說過,天意也。”
我嘶的抽一口氣,怒道:“他也算和你有點(diǎn)親戚關(guān)系,你怎么就能算出他來?不成不成,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你這神仙放走,你今日得幫我算算,不僅我,你那四個活寶弟子,沐昕啊都得算算。”
“什么親戚關(guān)系,”老頭怒道:“我推算的是國運(yùn),怎么知道這家伙日后害了我女?要不然,哼!”
我拉他衣袖:“算吧算吧,錯了我不對人說,不算你丟人。”
老頭瞪我:“什么丟人不丟人,你當(dāng)這是吃燒餅,多吃少吃不過是肚子漲點(diǎn)或癟點(diǎn)?今天這時辰不對,只能算一個,而且你不必算了,定是不準(zhǔn)的,便是準(zhǔn),說出來反生變數(shù)……沐昕也不必算了,他和你是一回事……”他忽轉(zhuǎn)頭向窗外看,隱約聽得有人緩步行走吟詠之聲,我聽那聲氣,卻是遠(yuǎn)真。
老頭目光一閃,道:“此便契機(jī)……”袍袖中指掌微動,臉上忽閃過一絲青氣,喃喃道:“果然……”
我急忙追問:“什么果然?”
他瞟我一眼,似是微微猶豫,才道:“想來與你無妨,你不必問了。”
我正要瞪眼,他又道:“遠(yuǎn)真是我最后收的弟子,這許多年,他云游天下,在我身邊的時日最短。”
我皺眉,覺得他這一句話頗為古怪沒頭緒,正要細(xì)問,他卻已站起,道:“我便去了,你一切小心。”
我怔怔站起,道:“你……不讓我送你么?”
他道:“我已在蘇州府劉家港備了船舶,然后自蘇州至福建長樂出洋,那小皇帝心有未甘,我已命揚(yáng)惡迷倒他送走,今天便要趕去,舟行海上,他想回來也沒辦法,難道跳海游回來?”
“至于你,”他很平靜的對我一笑,“很快就有人要來找你,你怕是分身乏術(shù),記住,”他豎起手指,“事有可為不可為,不可強(qiáng)求。”
隨即又自失一笑,喃喃道:“不過白說一句罷?……”再不言語,轉(zhuǎn)身就走。
我追前幾步,茫然伸手,欲待挽留。
他卻于稀薄日光中,頭也不回去了,日光將他背影越拉越長,清瘦的覆蓋在我的身影之上,再緩緩拉開。
我怔然而立,看著他長衣漫卷飄然而去的背影,微熱的淚泛起,卻仍露出淡淡微笑。
低聲呢喃:“保重…。”
外公,我知道,這繁華不堪的人間煙火,紅塵守候,本不應(yīng)留住你,你屬于更遙遠(yuǎn)的天涯,想必是為了所在乎的人們,你才羈絆這垂三十年。
如今,你自由的行去,漠視那城郭燈火招展如花。
外公,但愿從此后,你行走江海之間,所經(jīng)島嶼,皆波平浪穩(wěn),所歷世情,皆海晏河清,
而我,從此后,將長行,寂寥人生。
悵立良久,直至風(fēng)露漸下,霞光悄生,而遠(yuǎn)山更遠(yuǎn)之處,隱約有笛聲逶迤而來,清亮明銳曠達(dá)暢朗,穿金裂石高亢入云。
重重碧色中,斯人已遠(yuǎn)。
我喃喃低吟: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更南浦,送君去……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沐昕過來,悄悄攬住我肩。
輕輕道:“轉(zhuǎn)瞬變幻江山,斯人一去飄然,倒更合稼軒詩意……經(jīng)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浮云出處元無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我靜靜聽著,悄悄拭了淚,笑道:“那老家伙是自由了,乘風(fēng)好去,長空萬里,直下山河,卻留我等于這苦楚人世掙扎,真是自私。”
他微笑,抱緊我,在我耳側(cè)呢喃:“你還有我呢。”
我將臉輕輕伏于他肩,沉默不語,只閉目感受他氣息清遠(yuǎn),耳聽得夜蟲唧唧,不遠(yuǎn)處溪澗幽草間有點(diǎn)星瑩光閃爍,偶有流螢飄飛至我們發(fā)梢眼角,明滅而微碧的光,映得人眉目朦朧。
風(fēng)襲流星,露侵荒臺,相擁的人,自有一份沉靜的溫暖。
良久,我輕輕道:“是,我還有你。”
沐昕攬著我,指了指不遠(yuǎn)處幾處尚算干凈的方石,想是當(dāng)日建觀時多余的石料,道:“你站得也久了,去那坐會。”
剛在石上坐下,我瞪大眼睛,好笑的看見沐昕從懷里掏出一個酒壺。
低郁的心情微微沖散,我眨眨眼,“偷的?”
他笑而不答。
“師傅的寶貝,居然給你偷了去,”我伸手搶過酒壺,先灌了一口,“其實(shí),只怕是故意為之吧。”
沐昕淺淺一笑,撫了撫我的發(fā),道:“慢些喝……懷素,莫要把所有事都看得太分明,那樣會少了許多快樂。”
我將酒壺遞給他,笑,“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他日是與非,來,一人一口,不過你少喝點(diǎn)。”
他指尖一彈酒壺,其音清越,我聽著那聲,怔了怔才道:“你好奸,居然先喝掉一半……”
他微笑,“我怕你耍酒瘋,只好未雨綢繆了。”
我佯怒,“好你個沐昕,我什么時候撒過酒瘋?拿來----”奪過酒壺喝了一大口,突想起一事,問道:“先前城門奪馬,你用口型,對賀蘭悠說了什么?”
他淡淡道:“多謝賜馬。”
我失笑,“你會氣死他的。”
“賀蘭教主何等人物,沒那么容易被氣死,”沐昕目光突然一亮,“你一直看著?”
“自然,”我倚在他肩,將他的發(fā)繞在指上,“難道你以為我會只顧自己逃跑?”
他笑笑,靜靜俯視我把玩他的頭發(fā),突道:“當(dāng)日我記得我曾被你搶去一縷發(fā)……”
我霍地坐起,瞪他:“胡吣……”
他只凝視著我,滿目笑意。
月色垂落九天,流上屋瓦,再鋪開一地銀輝,六月初夏,風(fēng)聲疏柔,翠葉玲瓏,而身周群山攢擁,流水鏗然,談笑間,一溪風(fēng)月無聲,直欲醉眠芳草。
——
夜將深時,我酒至半酣,在沐昕懷里靜靜睡去,休管昨日與明日,幾多人間愁煩事,且于此刻,換得更深好眠夢一場。
沐昕只是輕輕抱著我,仰首看天上明月。
隱約聽得有人步聲輕捷,靠近沐昕身側(cè),我向來警醒,聞聲立醒,卻聽沐昕極輕的噓了一聲,似是示意對方莫要吵醒了我,我便默然不動,繼續(xù)佯作熟睡。
是劉成的聲氣。
他壓低嗓子,道:“方姑娘……走了。”
沐昕不動,大約是以目示意相詢,劉成又道:“她今日一直煩躁不安,先前怕誤了你們的事,不敢妄動,你們回來后,她趁大家相送老爺子,各自安排的時機(jī)離開了,還不讓我告訴你們,我怕這變亂時期,她會出什么事,所以想了想,還是來稟告少爺。”
沐昕嗯了一聲,劉成走開,沐昕又等了等,才靜靜道:“你既已醒了,再硬伏著豈不難受,起來罷。”
我訕訕一笑,抬起頭來,道:“方崎會去哪里?”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道:“回家。”
我起身道:“我們進(jìn)京是一路潛行,依照外公的布置,”懷素“此時還在趕來京城的路上,方崎一旦在京城露面,我們就露餡了,方崎不會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想必她太過擔(dān)心家人,沒奈何才離開,雖說父親此刻未必顧及到她,但也需小心著…。先拜托下師傅,趕上去照應(yīng)她吧。”
前方樹上有銀光一閃,沐昕抬頭看看,道:“先生去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沉思道:“揚(yáng)惡送外公還沒回來,師傅先去了京城,其余的人,按原來的打算,立刻回返鎮(zhèn)江府,與假扮我們一行的人換回身份,再等父親派人來接。”
——
次日午后,我們剛剛回到鎮(zhèn)江,在客棧里換回身份,乍一在街上露面,便遇上了梁明帶的一支隊(duì)伍。
他見了我,難掩喜色,躬身道:“郡主果然趕來了,王爺一路兵鋒如火,昨日已取京城,立即命末將來迎郡主,末將想著郡主當(dāng)循我軍行軍路線而來,一路過來,果然在鎮(zhèn)江遇見郡主。”
說著便恭敬牽過馬匹來,請我們上馬。
我點(diǎn)點(diǎn)頭,淡淡道:“皇帝呢,怎樣了?”
他現(xiàn)出一臉黯然之色,“帝為奸臣所蔽,不信王爺昭昭之心,竟舉火焚宮……駕崩了……”
“哦?”我訝然道:“怎會如此!”
他低首道:“我等進(jìn)宮,便見宮中煙起,王爺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后來見著焦尸數(shù)具,王爺極為傷心,痛哭相撫,言道可惜先帝枉負(fù)王爺忠摯之心,不意不諒而遽至此……”
我看著他閃爍神情,在心中冷笑,面上卻做出黯然神色,道:“可惜先帝了……何至于此!”
言罷上馬,一路趕向京城。
京城城門,查問得較昨日更為嚴(yán)格, 守門士兵看見梁明,忙躬身讓到一邊。
梁明臉色凝重,道:“著緊些。”眾人諾諾應(yīng)是,我故作不知,偏頭問他:“怎么了?”
他忙答:“回稟郡主,末將也不知,是姚先生傳下的命令。”
我詫然道:“姚先生?”
梁明道:“是道衍大師,他還俗了,俗家姓姚,名廣孝。”
“還俗?”我沒有笑意的笑笑,“也當(dāng)還俗了……父王在哪里?宮中?”
他應(yīng)是,又偷眼去覷沐昕,我知道自當(dāng)年他被沐昕掠去過,又被我派人威嚇后,他見了沐昕和我,總是很不自在,看他一副有話不敢說的樣子,我笑謂沐昕道:“我去去就來。”
他點(diǎn)頭,道:“我在京城沐家別府等你,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在哪里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他又望望遠(yuǎn)處皇宮的飛檐,目光一掠又收,淡淡道:“沐府的廚子做得一手好素食,你要記得回來品嘗,可別和王爺談得高興,讓我餓著肚子空等。”
我明白他言中提醒之意,微微一笑,道:“申時之前,自然要回來填五臟廟。你且等著我。”
——
當(dāng)我在華蓋殿再見到闊別一年的父親時,立于殿門,竟有剎那驚怔。
大殿幽深蔭涼,高遠(yuǎn)深邃,蓮瓣中拱云龍,龍口懸垂吊燈的五彩藻井下,一人端坐于華蓋殿四面不靠的寶座正中,微低著頭,正細(xì)細(xì)撫摸精雕細(xì)刻的鎏金扶手,一線微光自藻井射入,正照上他側(cè)鬢,一點(diǎn)細(xì)白的光色跳躍,華發(fā)初生。
那般廣袤深遠(yuǎn)的殿堂,那個高坐寶座之上的人,這一刻,看來,無比遙遠(yuǎn),無比孤獨(dú),然而他嘴角一抹笑意,喜悅而蒼涼。
去歲我自燕軍大營中離開時,四十許壯年的父親尚黑發(fā)滿頭,如今一年不見,鬢發(fā)已蒼,我不用細(xì)想也知道,這半生的輾轉(zhuǎn)心念,這四年的日夜熬煎,這最后一年的破釜沉舟,這決戰(zhàn)之前的孤注一擲,早已提前耗損了他的精神,轉(zhuǎn)側(cè)之間,換去華年。
可最終,他勝了,提千萬軍馬,破一朝都城,逼死親侄,謀奪江山,換來白發(fā)幾莖,在他看來,是值得的吧?
殿門前,太監(jiān)欲待唱名,我一擺手,阻止了他,緩緩邁過高高的門檻。
他抬起頭來,抬首間目光如炬,灼灼閃光,努力掩飾的興奮歡喜,于這無人深殿之處,終不可抑制流溢。
“懷素,你來了。”
我頷首,聲音漠然平靜:“恭喜父親,不日將身登大寶,君臨天下。”
他不掩喜色:“懷素,為父能有今日,你居功甚偉,為父還沒好好謝你。”
“不須,”我隨意坐下,“你終究是我的父親。”
他看著我,喜色漸漸淡去,目光流轉(zhuǎn),忽道:“你過來時,可見奉天殿已成廢墟?”
“見過,”我淡淡道:“我還于火場之前焚香三柱,以祭先帝之靈。”
他目光閃爍的看我,試探道:“懷素,你……傷心否?”
我撩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他,直到看得他避開我的目光,方漠然道:“如果我說我傷心,你是不是就能令允炆復(fù)活?”
他眉頭一抽搐,隨即道:“建文之死,非我所愿,不意他剛烈如此……”
我微微冷笑起來。
他住了口,疑惑的看我。
我輕輕撫摸手下雞翅木雕花椅光滑的扶手,也不看他,道:“聽聞燕軍進(jìn)京城后,在皇城門口接了道奇怪軍令,大軍退守龍江驛……敢問父王,這是為何?”
他不答,側(cè)轉(zhuǎn)頭去看殿前香爐。
“最后一刻不曾揮軍直逼,卻以攲角之勢圍困京城,父王,我可不敢認(rèn)為您在最后一剎突然心軟,有意放允炆一馬。”
我斜睇他,“你懼這逼宮殺侄罪名,懼這天下悠悠之口,你圍困皇城,只是給他時間讓位或自盡,對不對?”
戟指向他,聲音冰冷,我道:“父親!你如此狠心!”
他頓了頓,面色變幻,半晌,怒道:“懷素,怎可咄咄若此!”
我冷笑,不答。
所謂先發(fā)制人,后發(fā)者制于人也,火場中未見允炆尸體,父親難免懷疑到我,與其等到他疑心猜忌盤問于我,倒不如我挾怒而來,以問罪之姿,摘清自己。
父親是大略知道我與允炆情分的,而以我的性子,我若對他的“死”漠然視之,不曾言語,父親反而會起疑,但亦不可做作太過,此間分寸,需拿捏得當(dāng)。
我這番神情譏刺,想必起了作用,他雖有怒色,但目中疑色反而漸淡,只是尚自未能盡去。
外公給他種下的這根刺,令他隱痛在身,卻難以宣之于口,我在心中暗暗苦笑,只怕這也將是我們父女之間的暗刺吧?
暫時雖不至于牽肝扯肺,卻很難說日久天長之后,不化為癰疽膿腫,折磨人日夜難安。
然我不悔。
外公說,事有可為不可為,然,事亦有當(dāng)為不當(dāng)為。
父親漸漸平靜下來,倒是主動轉(zhuǎn)了話題,絮絮和我說些善后登基事宜,我有一搭沒一搭聽著,當(dāng)他說到即位詔書,須得尋得當(dāng)世名望德信俱重之大儒親草,方可令天下歸心,縱觀當(dāng)世,莫如方孝孺者,文章醇正,海內(nèi)之冠,天下讀書人之首也。
我心一緊,轉(zhuǎn)首去看他,見他神色堅(jiān)定,不由心又往下沉了沉,思量一番,斟酌著道:“正學(xué)先生德望自然毋庸多言,只是其人聽聞生性執(zhí)拗狷介,且忠事前朝,只怕屆時未必應(yīng)父親之詔,此人剛烈,若是當(dāng)庭說出些言語來,父親,只怕斯時你難以自處。”
父親目光一烈,寒聲道:“天下我都已掌握在手,還怕?lián)芘涣怂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我皺眉:“讀書人風(fēng)骨,未必能以威武屈之,當(dāng)心千載之下,史筆如刀!”
“不妨搩碎之!”
我只覺得寒意森森,抬目看他,濃眉之下目光幾近猙獰,頰上肌肉都微有扭曲,怔了怔,想到這許多年來,他在我面前,多是溫和慈愛模樣,縱然我早知道他絕非良善之人,卻也曾自欺欺人想過他未必如我所想那般不堪,然而我今日親目他這般神色,終是忍不住黯然。
沉思有頃,我慎重站起,向父親施下禮去。
他愕然至幾欲立起。
“懷素,你這是為何?”
我俯首,誠聲道:“懷素有一事相求。”
他微側(cè)頭看我,慢慢道:“為方孝孺?”
我正色道:“正是,方孝孺其人,剛介之名重天下,必不會降附于你,我求父王,若方氏拒草詔之請,萬勿殺之。”
言畢又施一禮。
父親定定看著我,目中神色微有感慨,半晌道:“懷素,你素日剛傲,桀驁不訓(xùn),這許多年來,我未曾見你為誰俯首,不曾想,你首次折節(jié)如此,竟是為了一個不相干的讀書人。”
他喟然道:“他與你有何交情?”
我一哂:“無,我不過是欲為天下讀書種子,留傳一薪火耳。”
“你倒和那和尚如出一轍,”父親笑起來,“這腐儒,能得你二人慎重請托,當(dāng)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也罷,”他道:“我既應(yīng)了道衍,如何反會拒絕你?這個腐儒,只要他識相,我自然不難為他。”
我皺眉,道:“我請托的是,如果他不識相,你也別殺他。”
“你當(dāng)我殺人如麻么?”他笑起來,“方孝孺得天下之望,我自會慎重。”
我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此,多謝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