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漸行漸遠(yuǎn)漸無書(二)
,燕傾天下 !
發(fā)絲悠悠落地,群豪轟的一下站起,位于貴賓座的幫主首腦們有坐立不安之狀,賀蘭悠微笑側(cè)首看過來,并不說什么大義公理理應(yīng)襄助之語,然眼光深藏之意,和四周紫冥教眾神色目光,皆令他們?nèi)缑⒋淘诒常瑹o法安坐,稍傾,終于一一站起,刀長清朗聲道:“教主言重,賀蘭秀川弒兄奪位,人神共憤,為我快意恩仇之江湖豪士所不齒也,我等忝為武林一脈,多年來附膺神教旗下,承蒙神教照拂,定當(dāng)敵愾同仇,戮力報效,為先教主報此血仇。”
一時眾人都唯唯諾諾應(yīng)是。
“如此甚好,”賀蘭悠沒有笑意的一笑,伸手一招,立時有屬下送上銀盤金樽,盤上螭紋紫晶匕首熠熠閃光,眾人神色一凜,都知道他是要歃血為盟,不由面色都微微有異。
我低聲道:“賀蘭悠好手段,這是早有準(zhǔn)備了,竟是要逼得他們結(jié)盟,以天下之力對陣賀蘭秀川,若是刀長清不能如此及時表態(tài),若是這些幫會幫主們有所猶豫,等待他們的,會是什么?”
沐昕淡淡道:“滿山的詭陣,滿山的聚集的紫冥從屬。”
我沉思道:“這畢竟是下策,逼急了,這些人雖然不相統(tǒng)屬,但臨時抱團(tuán)沖殺,紫冥教也必有損傷,賀蘭悠不象是會這般霸王硬上弓的人,此中定有深意。”
沐昕看我一眼,又看了看那些幫會首腦,道:“你也糊涂了,你想一下,剛才刀長清說的那句話,有一句頗有意思。”
我想了想,恍然道:“是了,多年來承蒙神教照拂,承誰的照拂?可不是剛當(dāng)上教主的賀蘭悠,而是坐在教主位置上已經(jīng)十來年的賀蘭秀川!”
“對,”沐昕輕輕挽了挽衣袖,“賀蘭秀川執(zhí)掌紫冥教多年,難道就沒有培植自己的勢力?難道就沒有使用手段去控制這些下屬幫會?難道在天下分舵之中,就絲毫未曾布置暗人?別說是他,就是普通人物,執(zhí)掌大權(quán)這許多年,該滲入的,該掌握的,都當(dāng)理個八九不離十了,他沒死,賀蘭悠這個位子怎么能坐得穩(wěn)?”
“而賀蘭悠此時初登大位,為人心穩(wěn)定計(jì),也勢不能隨意清洗……”我輕一擊掌,“好,好個賀蘭悠,故弄玄虛,含而不發(fā),待到挑起所有人的好奇心時,再于時機(jī)最恰當(dāng)之刻,作雷霆一擊,且封死退路,不容思慮,竟是連推搪猶豫的時機(jī)都沒給那些人,真真無懈可擊!先封鎖教主換代消息,只以慣例的遴選大會示之,誘以重利,引得天下豪雄,幫派勢力,所屬分舵齊聚,再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突以實(shí)物為證,指證賀蘭秀川弒兄奪位,雷霆萬鈞冰雪一片,于天下豪雄眾目之前,攻了這些個首腦,各方勢力措手不及,縱使此時有人已和賀蘭秀川聯(lián)絡(luò)上,或暗中得過其吩咐,此時紫冥教虎視眈眈之下,也不能有絲毫動作,逼得他們當(dāng)面表態(tài)定盟,盟約一定,血酒一喝,日后再有什么舉動,便是背誓反水,背信棄義,這些人都是堂堂梟雄,各有一方經(jīng)營勢力,若還想在江湖上混,這樣令所有人不齒的事如何做得?就算有一兩個為賀蘭秀川所逼不得不搗亂的,賀蘭悠今日昭告,大義在手,此人必將落得千夫所指下場,賀蘭悠只要動動嘴皮子,自有和他一起喝過血酒的人去制裁他,順便瓜分一下他的勢力,反而要多謝賀蘭悠給了他們借口和機(jī)會……而如此,賀蘭秀川難有依仗,只憑單槍匹馬或殘余勢力,難以與漸漸站穩(wěn)腳跟的賀蘭悠抗衡,而賀蘭悠還可以趁此機(jī)會,不動聲色的甄別換將,真正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再不然,以賀蘭悠之陰狠多智,這歃血之酒說不定還有手段在其中……”
我邊說邊掰著手指數(shù),越說越咋舌,“這是一石幾鳥之計(jì)?一,二,三,四,五…。好心計(jì)的賀蘭悠!”
沐昕笑笑的看我,道:“你也不差,賀蘭悠這一箭數(shù)雕之計(jì),不也都給你看穿了?”
我笑笑,皺眉道:“聽說紫冥教素來慣例,本教內(nèi)務(wù)不與外人道,大有家丑不外揚(yáng),自重自矜之風(fēng),賀蘭秀川想必也沒有想到,賀蘭悠這么絕,竟然將這事拿到天下大會上去說,否則他定然會阻止那些與自己有聯(lián)絡(luò)的屬下赴會。”
“不過一場遴選大會,真要不來,亦是著相,反更露行跡,”沐昕皺眉看著前方,“倒是賀蘭悠,行事大異前人,狠辣深藏,布局奸狡,且從不拘于紫冥一教舊規(guī),有懷納天下之心,這樣的人……”
話音未落,他忽神色一變。
我見他注目臺上,急忙看去,便見豪雄們神色各異的一一喝下血酒,有的痛快,有的遲疑,黑鯊幫幫主鐵鯊將那金樽在手中摩挲了一陣,忽將酒樽重重往幾上一放。
極輕微的一聲,然而極其靜寂的眾目睽睽之下,幾乎是立刻,所有人的眼光便射過來。
坐于上座的賀蘭悠,神色如常的看過來,微笑問:“鐵幫主,為何不喝?難道是酒味不佳?”
他這話問得好笑,但在場的人沒一個人敢笑,都面色青白的盯著鐵鯊。
鐵鯊神色變幻,從我坐的角度,正可看見他身側(cè)一白面文士,輕輕拉了拉他衣角,鐵鯊微微思量,臉色由郁怒漸漸轉(zhuǎn)為尷尬,隨即又漸漸青白,遲疑半晌,方道:“教主恕罪,在下只是……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都沒只是出個所以然來,有人忍不住哧的一笑,鐵鯊幫眾立時怒瞪,生生將那笑聲逼了回去。
倒是他身側(cè)那智囊般的白面文士,無奈之下出來給鐵鯊打圓場,“回稟教主,敝幫主前些日子受了內(nèi)傷,大夫吩咐,一月之內(nèi)不得飲酒,還請教主恕宥。”
“哦,”賀蘭悠神色平和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頭吩咐林乾:“林護(hù)法,你擅長岐黃之術(shù),不妨給鐵幫主看看,若有什么用得著我們之處,或是需要昆侖獨(dú)產(chǎn)的上好藥材,也當(dāng)為鐵幫主效力一二。”
林乾躬身應(yīng)了,向鐵鯊行去,這下連白面文士臉色也變了,偏有素來和鐵鯊不睦的,一個青面漢子陰測測道:“鐵幫主,當(dāng)真有傷么?要知道,欺騙教主,可是大罪啊。”
劉成輕聲道:“飛魚會會主莫離,和黑鯊幫為爭水上地盤,素來不和。”
我贊道:“劉叔叔,舅舅當(dāng)年就贊你博聞廣記,是個萬事通,如今看來果然不虛。”
他淡淡扯扯嘴角,道:“小姐過獎。”
林乾行至鐵鯊身邊,當(dāng)真要替他把脈,他一本正經(jīng),鐵鯊卻如坐針氈,手指堪堪觸上腕脈,鐵鯊霍地一讓。
林乾神色自若,抬眼笑道:“鐵幫主,內(nèi)傷沉疴,最傷武人根本,不可諱疾忌醫(yī),掉以輕心啊。”
鐵鯊漲紅了臉,掙了半晌,忽一跺腳,怒道:“你不要擠兌我!什么內(nèi)傷!沒這回事!”猛地轉(zhuǎn)身喝斥:“拉什么拉!我自己會說話!”
那白面文士臉色紫漲得似要滴出血來,訕訕縮回手去,四周群豪,轟的一聲笑了起來。
賀蘭悠也微笑,悠悠道:“舒先生。”
那白面文士慌忙站起,躬身道:“舒某在。”
賀蘭悠溫和的道:“聽聞舒先生是鐵幫主素來倚重的智囊?本座失敬。”
白面文士面有得色,亦有激動榮耀之色,勉強(qiáng)斂住了,再次謙謝施禮:“教主謬贊,舒某愧不敢當(dāng)。”
賀蘭悠笑而不答,輕輕擊掌。
有人送上紫色卷帙,貼著黑色的標(biāo)貼。
林乾微笑上前,展卷誦讀。
“玉面書生舒莫問,原名舒大全,后改名莫問,廣西鎮(zhèn)安人氏,少貧,好武,十六歲拜入崆峒門下,習(xí)坎離劍法,未及大成,因知好色而慕少艾,請出門墻,后改投天龍幫,因功任天龍西江分舵香主,戊子年秋,舒某路遇江南劍派邱家少掌門新婦,攔路輕薄,為邱家追殺,遂使移花接木之計(jì),致江南劍派與天龍幫火拼,江南劍派滅門,天龍幫損三分舵,至此一蹶不振,舒某再投碧玉宮,甲申年冬,監(jiān)守自盜,竊碧玉宮傳代重寶血麒麟,致碧玉宮內(nèi)訌,諸弟子自相殘殺而多有死傷,舒某遂又改投漠北大派陰山派,辛丑年春……”
他口齒清晰,真氣綿長,一樁樁一件件讀下去,全場聽得清清楚楚,卷中所記,有一些很是當(dāng)年一些震撼江湖起因不明的舊事,不想?yún)s是此人暗中煽風(fēng)點(diǎn)火所為,紫冥教雖隱去了他的手段,用語又有些戲謔的客氣,但想來定然不是光彩的伎倆,背棄舊主,逼奸采花,皆是下作之舉,縱是黑道人士也不屑為,當(dāng)下看向舒莫問的眼色,當(dāng)真鄙薄以極。
同時對紫冥教的偵密手段,龐大勢力,也心生懼意,舒莫問不過區(qū)區(qū)黑煞幫一個智囊,三流人物,紫冥教都能將他自出生以來的一切不為人知的事體,挖掘得干凈明白巨細(xì)靡遺,這份手段,當(dāng)真難以想象。
而舒莫問早已僵立如偶,汗?jié)褚陆螅冻闪孙L(fēng)中燭,臉色青慘慘似要泛出死色,嘎聲道:“你你你……”卻嘴唇抖索,根本擠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來。
賀蘭悠依然是那般溫和端雅的姿態(tài)神情,微微笑道:“舒先生改名莫問,當(dāng)真是有自知之明得很,你過往種種,果是不能問的。”
==
此語一出,如同最厲辣的鞭子,惡狠狠抽在了舒莫問已無人色的臉上,賀蘭悠猶自不放過,轉(zhuǎn)首向呆立當(dāng)?shù)氐蔫F鯊笑道:“鐵幫主,照這秘卷第三千七百二十一卷記載看來,舒先生雖有大才,可堪大用,然似生來不祥,所至之處,是非甚多,更有因其滅門毀幫者,鐵幫主,還請小心了。”
第三千七百二十一卷……狀似無意的一個數(shù)字,卻令所有人聽者有心,前面的三千多卷,都記載的是誰的暗夜欺心,不可告人的隱私?
鐵鯊的臉色難看得也可比同舒莫問,他并非真正的粗人,否則怎能統(tǒng)理偌大幫派,創(chuàng)出這般基業(yè)來?只是先前舒莫問自作聰明令他難以下臺,他便也將計(jì)就計(jì),做出個爛漫無心機(jī)的樣子來,然而紫冥教中人,陰毒無倫,哪里會給他矯飾的機(jī)會?
他愣了半晌,心中一狠,咬咬牙,冷聲道:“多謝教主關(guān)切,鐵某理會得,只是今日鐵某猶豫,倒不怪舒先生多事,原是鐵某自有苦衷。”
賀蘭悠“哦。”了一聲,卻并不往下問,鐵鯊等了半晌卻等不到臺階,無奈之下,只得不再指望這個不按常理行事的教主,苦笑道:“教主,鐵某是粗人,粗人不懂那許多,卻也知道愛惜自己性命,愛惜屬下這許多仰靠黑煞幫吃飯的漢子,教主今日占著人倫大義天下公理,剿殺孽賊一杯血酒,論理不當(dāng)有所遲疑,只是……”他再次咬了咬牙,冷聲道:“鐵某今日當(dāng)著眾幫主的面,斗膽問教主一句,這回杯中,下得是什么玩意?”
嘩的一聲,底下的人一片驚訝,都覺得鐵鯊未免膽子太大,不知死活,居然當(dāng)著紫冥教主的面,問這樣的問題,臺上歃血的幫會首腦們,卻一一苦笑,黯然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賀蘭悠卻笑起來。
輕輕,而又微帶神秘的笑,春風(fēng)艷陽般的笑意,點(diǎn)染于他眉梢唇角,令得這肅殺冬日山頂,生出明亮的光,令得臺下仰望著他的少女們,目中都漾出迷離的醉意。
然而他下一句話,驚破那氤氳溫暖美好。
“你這回說對了,這酒里,是放了東西。”
一語出石破天驚。
幫派首腦們齊齊變色,性子急的忍不住便怒道:“咱們道你這為父尋仇,公理道義之事,俱都甘愿,再無逼迫之理,是以不疑有它,不想你連這……”
話音未落,已被人厲聲截?cái)啵骸靶莸脽o禮!”
說話的是刀長清,他面色如常,深深向賀蘭悠施禮,“教主,黃幫主性情中人,情急之下出語無狀,還請教主恕罪。”
賀蘭悠微笑凝視他,“自然。”
刀長清神色一肅,“只是教主,黃幫主雖言出無狀,所言卻并非沒有道理,今日歃血,為追緝貴教孽賊賀蘭秀川故,此人弒兄之舉,我等亦甚為不齒,甘心情愿為神教做馬前卒,為神教清理門戶出力,何須再以毒酒挾制?刀某斗膽,也想請教主解釋一二,否則平白令天下英雄寒心,刀某亦為教主不值。”
“刀盟主好口才,”賀蘭悠眼波流轉(zhuǎn),笑若春水:“只是,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是毒酒了?”
一陣死寂的沉默。
眾人被這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變化無常難以捉摸的教主弄得糊涂,皆瞠目不知所以然。
賀蘭悠神態(tài)自若,緩緩道:“酒中之物,空離花也,諸位當(dāng)可知,空離花生于昆侖地底,與生于昆侖之巔的七情草一陰一陽,生生反克,輔百年冰蠶酒,以紫冥神功凝冰之后再三蒸三曬,正是解七情之毒的良藥,諸位今日飲此歃血之酒,多年來為賀蘭秀川控制的內(nèi)毒,已全數(shù)解開。”
眾人神色大松,有反應(yīng)快的便運(yùn)內(nèi)力試探體內(nèi)感應(yīng),隨即面色一舒,當(dāng)下紛紛欲上前施禮,語多感恩。
卻見賀蘭悠又悠悠接道:“不過,若是提前解了這毒的,或是吃了什么別的增進(jìn)功力的好東西的,此花卻有催毒加劇,逆血散功之效。”
哐當(dāng)一聲。
刀長清手中的酒爵翻倒在地。
全場滿面驚訝的看過來。
林乾微笑平靜的看過來。
賀蘭悠似笑非笑的看過來。
“刀盟主這是怎么了?只一杯酒,便醉了么?”
說話的是林乾,他面上笑意溫柔,目中卻冷光四射,那般銳烈的目光,令人見之心中一震,不由暗驚此人內(nèi)家功夫,定已登峰造極。
賀蘭悠斜靠在盤龍鏤雕的烏木座扶手上,撐著腮,神情懶懶。
“既然刀老盟主醉了,便扶他下去歇息吧。”
他并不看四周人等神情,漫不經(jīng)心道:“嗯,還有天星寨項(xiàng)寨主,云水山莊燕莊主,群英會會首慕容先生,幾位都醉了,都請好生歇息,兒郎們,小心侍候。”
林乾躬身應(yīng)了,招手令人請下幾位首腦。
這些幫派的幫眾,此時自然已明白自家老大中了招,也明白紫冥教“小心侍候”意味著什么,當(dāng)下都搶身上前,各拔兵刃,意欲阻攔。
沖在前面的是一個長身窄臉漢子,身姿極為靈活,劉成道:“這是刀長清手下頭號信重的護(hù)法曾瑞,他以一手”潑練刀法“馳名江湖,據(jù)說他的長刀舞起時,有如漫天潑雪,光華四射,三丈之外為刀風(fēng)所及,也必受重傷。”
我凝目他稍傾,嘆息,“可惜。”
可惜在賀蘭悠面前,他連拔刀的機(jī)會都沒有。
刀鋒剛自鞘中啟出,一線雪色微亮不亮,賀蘭悠微笑,那笑意如此熟悉,竟依稀有點(diǎn)當(dāng)年初見的微微羞澀,然而我看得心中一冷,想起最初他那般笑時,便是在西平侯府正門前,毀去了對他出言不遜的家丁的全身關(guān)節(jié)。
以半年相伴的經(jīng)歷來看,但凡他這樣笑了,必得有人倒霉。
有如一抹煦風(fēng)和暢,長空里彌漫沉香,賀蘭悠于羞澀散漫的笑意里輕輕拂袖,流云般一卷一收,銀錦如仲秋之月光華正滿,瞬間到達(dá)人的眼眸,淹沒那天地間一切顏色。
便聽見“叮”的一聲。
那精鋼長刀,立時出現(xiàn)深深裂痕,痕跡不斷擴(kuò)大蔓延,漸漸成溝渠,成密網(wǎng),布滿整個刀面,伴隨著細(xì)微的折裂之聲,那裂痕飛速擴(kuò)大延伸,直延伸到曾瑞的手腕之上,隨即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連響,碎成一地。
隨之同時碎落的,還有曾瑞握刀的手。
慘嗥聲響在數(shù)千人的頭頂,響在微雨中的山巔,如劍穿透低壓的云層,血色疼痛,似要將那云染紅。
萬眾凜然。
鮮血里精鋼的碎片粼粼閃光,碎成難以辨別的手猶自蠕動,曾瑞似是不能接受這般的結(jié)果,呆了一刻,才發(fā)出那一聲絕望的慘叫。
那是他拿刀的手。
賀蘭悠一拂袖間,他終身武功便毀,永遠(yuǎn)也不可能再拿刀。
以刀法馳名江湖的漢子,終于將持刀的手,與自己的刀葬在一起。
他的武功,聲望,地位,前途,只此一拂袖,已從武林史中徹底抹去。
如斯辣手。
我從齒縫里嘶了一聲,冷冷道:“蠢材,這個時候沖上前,正合適給賀蘭悠拿來立威……一幫之主他有忌憚,這個身份,不高不低,正好!”
前方,賀蘭悠笑容宛然,輕輕道:“林護(hù)法,勞你教他學(xué)學(xué)規(guī)矩。”
林乾應(yīng)聲上前一步:“冒犯尊主者,死,曾護(hù)法,刀長清與本教逆賊勾結(jié),你不主持公義,卻對教主拔刀相向,這是你的道理?饒是如此,教主寬仁,還是饒你一命,還不謝恩?”
“謝恩?”曾瑞血紅著眼睛,搖搖晃晃站起來,慘笑道:“如果教主真要我死,我倒謝得心甘情愿些。”
雨勢已歇,一線淡薄陽光射上金馬頂峰,映上烏木華座上緩緩站起的賀蘭悠烏黑的眉睫,那笑容看來越發(fā)明麗溫柔,“為什么要你死?我覺得你不該死,那么誰也要不了你的命去,對不對……曾盟主?”
曾瑞霍然抬頭。
聽清這句話的首腦們,俱都齊齊手一抖。
林乾一笑,隨即肅容道:“你原是血刀盟二號人物,刀盟主嫌疑在身,你便是理所當(dāng)然的新主。”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瑞捂著手,呆呆道:“我……武功已廢,如何能……”
林乾截?cái)嗨脑挘骸敖讨髡f你能,你便能。”
無需再問,紫冥教扶植的人,別說曾瑞一直極有威望,現(xiàn)在只是殘了一只手,就算賀蘭悠弄了個不會武功的瞎子來,強(qiáng)硬的以自己的勢力要扶助他做教主,血刀盟也不敢有任何言語。
曾瑞臉上神情當(dāng)真難以言語形容,自前一刻的人間絕望低谷突然躍至一直不敢相望的巔峰,捧著血淋淋的殘手即將登上盟主的寶座,他想必已經(jīng)為這變化多端跌宕起伏的世事而顛磨得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臉上的肌肉抽搐扭曲,看來古怪瘆人。
林乾道:“教主賞罰分明,你冒犯教主,去你一手,但你于血刀盟有功,素有威望,這該是你的位子,還是你的,血刀盟此次涉嫌與孽賊勾結(jié),但我們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做了盟主,還須整飭手下,肅清余孽,不要辜負(fù)教主的苦心。”
曾瑞如在夢中的茫然抬頭,主座長案后,賀蘭悠微笑望過來,目光平靜得甚至是溫柔的,然而原本迷糊而猶豫不決的曾瑞觸及這目光,卻立即抖了抖,趕緊跪下,低聲道:“謝教主扶持……”
賀蘭悠緩緩走上幾步,俯視他稍傾,親手將他扶起,曾瑞又是輕輕一顫。
賀蘭悠恍如不覺,返身吩咐林乾:“曾盟主的傷,林護(hù)法親自照護(hù)下吧,用宮中紫蓮玉心丸,另外,我記得有套劍法適合左手練,也一并給了曾盟主。”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艷羨之色,似乎連那血肉模糊的殘手也不算什么了。
不用問也知道,這紫蓮玉心丸和劍法,必是紫冥重寶,如此,曾瑞失一手也不算什么,反倒算因禍得福了。
我悠悠嘆口氣,身側(cè),一直坐得筆挺的劉成蒼白著臉,低聲道:“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瞬息萬變的局勢,都為賀蘭悠一手掌控,毒刀長清,是為滅叛,傷曾瑞,是為立威,扶曾瑞,是為設(shè)傀儡,掌控兩湖大幫,賜靈藥劍法,則滅了曾瑞最后一分戾氣,也滅了最后一絲思叛之心。
本來以曾瑞的威望,本就是接替刀長清的最好人選,有他坐鎮(zhèn)血刀盟,眾人心服再無亂機(jī),然而他對刀長清忠心耿耿,若是由他安然接位,必思報復(fù)。
而賀蘭悠竟是早已將眾人反應(yīng)都算計(jì)在內(nèi),連消帶打,挫其銳氣,幾番翻覆,殺手與重寶共至,棍棒與寶座齊來,擺弄得曾瑞昏頭漲腦,順手就掌控了原本最難控制的曾瑞,使血刀盟毫無鬧事之機(jī),反而更有力的掌握在他手中。
學(xué)了紫冥劍法的曾瑞,便是紫冥屬下,賀蘭悠給他的,隨時都能再全數(shù)奪回。
我敢肯定,終曾瑞一生,必不敢叛賀蘭悠。
從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短短一個時辰內(nèi),賀蘭悠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以義衡人以威凌人以計(jì)制人,諸般手段元轉(zhuǎn)如意眼花繚亂,將天下豪雄戲弄股掌之上而不自知。
如此一來,再無誰敢輕舉妄動,刀長清等人被順利的帶下,曾瑞已經(jīng)捧著包扎好的殘手,開始履行血刀盟盟主的職責(zé)了。
亥末辰初,遴選大會在幾經(jīng)波折,新教主將眾人擺弄得昏昏然后,終于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