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蠢蠢欲動(dòng)了一整天。
    她始終想不通陌少要怎么出湖。
    冠冕堂皇地乘船出去？想都別想。她想離開湖心苑一步都不被允許，更別說陌少了。
    輕功？算了吧。他連路都沒法走。
    潛水？沾了冷水，他怕是又要腿疼難忍，而且輪椅怎么帶？
    ……
    恰如陌少所言，老酒鬼一大清早離開，直到傍晚都沒有回來。
    吃過晚飯，日落西山，深衣打扮得干凈利索站到陌少面前：“走么？”
    陌少看看她，遞給她一套玄色衣裳：“換上這件。我們走水路，干的衣服給我拿著。”
    深衣接過那衣裳，只覺輕盈如羽，光滑如絲，驚道：“這是綽影！”
    陌少輕挑眉鋒，道：“也是，你義父做過翊衛(wèi)，你自然知曉這個(gè)。”
    翊衛(wèi)是□□皇帝身邊最為鋒銳的一支親軍，夜行偵探布料，正是這“綽影”，奇輕無比不說，最厲害的是水火不侵。深衣曾見父親穿過這樣衣服。可是綽影乃是翊衛(wèi)御用，陌少從何處得來？
    但若是走水路，穿著綽影還真是再適合不過。但是這綽影和父親當(dāng)年那套還不一樣，乃是一件夾衣。
    深衣見這衣裳是陌少的尺寸，便問道：“那你穿什么？”
    陌少搖搖頭，“其實(shí)這衣服對我沒什么用處。”
    到水邊，陌少囑咐深衣道：“水底無光，你務(wù)必緊跟著我。迷了方向，必死無疑。”在她領(lǐng)子底下挑出一根牛筋管，“夾層中有氣囊，不多，但你擅長潛水，應(yīng)該夠你用了。”
    深衣愕然：“你怎么知道我擅長潛水？”
    陌少道：“海上長大，哪有不會(huì)潛水的道理？不過——我算過你潛水的時(shí)間。”
    深衣腦子里面一炸，當(dāng)時(shí)她潛水時(shí)瞅準(zhǔn)了四下無人，只穿了兩件小衣，腰腹和兩條腿□□在了外面，更別說一沾水……更是春光乍泄……
    流氓！
    自己沒看成他，反而被他先看過了！
    陌少從輪椅底下摸出了一個(gè)袋子類的物事，抖開來，竟是一件鮫綃所制的連身衣，半透明，頭頂開有一口，束緊之后便進(jìn)不了水。深衣咋舌，這種鮫綃比綽影更加難得，有價(jià)無市，她一直想要謀一件都沒有實(shí)現(xiàn)……
    陌少拿了她的干衣，自己穿好鮫綃之后便撐身下了水。深衣驚道：“你不要輪椅了么——”見他已經(jīng)下潛得沒了影蹤，忙緊跟著跳了下去。
    天色本來已經(jīng)入暮，水底沒潛多久，四面已經(jīng)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深衣銜著牛筋管，心中隱有懼意。她過去下水，身邊總會(huì)帶著娘親的一顆滄海月明珠用來照明。似這般不知目的、沒有方向地潛水，還是第一次。她只能憑著自己的感覺緊緊跟隨在陌少身邊。
    陌少的水性好得驚人，一尾箭魚般在水底穿梭，深衣竟要用盡全力才能追上。
    水路漸狹，幽徑曲折，像極了深處的秘道。深衣深諳水流，感知得出這是一條長而封閉的暗河。若非衣衫里面有氣囊，再擅潛水的人也無法通過。
    有一處陌少捉了她，將她壓到自己下方。深衣尚不明道理，但耳邊水流有微妙的變化，她聽出兩側(cè)有細(xì)密鋸齒。不明就里的人摸黑闖過，恐怕會(huì)直接掛死在這里。
    深衣愈潛，心中愈是疑惑——這水道暗布機(jī)關(guān)，曲徑通幽，分明是挖掘一剎海時(shí)便設(shè)計(jì)好的。水底不辨方向，不見黑白，陌少能如此快而準(zhǔn)地通過，只怕是走過不止一兩次了。
    他根本就是自愿被關(guān)在湖心苑的。
    又迂回潛行了不知多久，深衣漸漸覺得胸口窒悶，曉得這氣囊之氣快要用盡，愈發(fā)的有些惶恐。水下無法說話，只得伸手握住陌少的手臂。
    陌少明白了她的意思，拽著她飛快向上鳧去。深衣只覺得水壓越來越小，漸見深藍(lán)天幕。猛的一躥，出了水面，大口呼吸起來。
    天邊新月如鉤，四面蒲葦叢叢，遙遙可見零星燈火——這兒竟是個(gè)人跡罕至的地方。
    陌少并未出水，而是自水下一路向岸邊游去。那鮫綃光滑如魚皮，在水底潛行比在水面鳧游更快。深衣緊追著那一泓波痕，也到了岸邊。
    深衣兀自捋著頭發(fā)上的水，見陌少脫去鮫綃，渾身果然滴水不沾。她接過自己的干衣，問道：“沒有輪椅，你打算就一直坐在這里嗎？”
    “阿陌。”
    突然一道清冷的女聲插了進(jìn)來，深衣悚然一驚，回頭望去，只見一個(gè)穿著雪青衣裙的女子魅影一般站在幾步之外的葦叢中，氣息沉斂，竟讓她渾然不察。
    這女子和陌少像是同樣的功法路數(shù)。
    約莫二十五六年紀(jì)，仍是未出閣女子的打扮。容顏嫵媚，卻透著一股難以接近的冰冷。
    阿陌？
    叫得可真夠親熱的！
    那女子纖手輕揚(yáng)，勾過來一把輪椅推到陌少身邊，望著深衣目有敵意：
    “怎么把她也帶出來了？”
    女子沒有幫忙，陌少自己坐了上去，道：“我要帶她去見一個(gè)人。”又向深衣道：“去旁邊換衣服，然后我們走。”
    “你要帶我去見誰？”
    “內(nèi)庫，堂主。”
    深衣一路上都沒有回過神來。兩旁夜市千燈如晝，各色店鋪貨品琳瑯，她卻恍若未見，一心只想著內(nèi)庫堂主這個(gè)事兒。
    她有些不敢相信陌少竟能讓她去見到堂主。不是說堂主身份成謎，向來只有皇室及其親信諸人才知曉么？今上視她四哥如親弟，所以四哥能夠見到堂主不足為奇，陌少……陌少到底是個(gè)什么人？
    她聽著陌少和那個(gè)女子交談，原來那女子就是他之前提到的白音，是董記當(dāng)鋪的二掌柜。
    他在湖心苑，都是與這個(gè)白音聯(lián)絡(luò)。
    深衣思來想去，除了第一次陌少病發(fā)突然，讓自己給董記當(dāng)鋪送了信，后來再?zèng)]有與外界有書信往來。一剎海四周高墻密網(wǎng)，鳥飛不過，難道他竟是通過擲棋子，將水紋送到高墻之外來傳遞訊息？
    水語，這是內(nèi)河水路上的人常用的傳訊暗語。她此前有所耳聞，只因海上總有風(fēng)浪，無法使用水語，所以從來不曾見過。
    陌少居然會(huì)水語，他究竟還有多少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陌少和白音先行去了董記當(dāng)鋪，深衣這回終于見到了之前接待他的那個(gè)大掌柜，以及他的妻子。她本以為大掌柜姓董，沒想到卻被喚作徐先生。而那徐夫人，溫婉賢淑的模樣，竟然是個(gè)啞巴。
    他們在內(nèi)堂說話，深衣在外面等得百無聊賴，索性上了城隍廟大街q。
    行得百步來遠(yuǎn)，便見到有人當(dāng)街叫賣活的龜蛇。
    深衣忽想起她從琉球過來，途中寂寞，便帶了小呆子為伴。小呆子是一只長脖兒龜，是她從大洋之南的一個(gè)海島上拾到的一枚蛋孵出來的。她準(zhǔn)備進(jìn)靖國府之前，便把小呆子“寄養(yǎng)”到寶林寺的放生池里面去了，卻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愛屋及烏，深衣忍不住去那賣龜人的水缸里看了一眼。這一看不打緊，她看到了自己的小呆子，被單獨(dú)盛在了一個(gè)盆子里，畏畏縮縮的，供人觀瞻。
    哪有這樣惡人，去佛寺的放生池捉龜出來賣的！
    中原土生土長的龜，脖子都是短的。人們何曾見過這種脖頸如蛇一般的長脖兒龜？一個(gè)個(gè)爭相觀看，更有大膽者，拿手指去撥弄龜-頭。
    小呆子害怕，歪縮了脖子，卻張開嘴“哈哈”有聲，作兇惡之狀。
    那老板撥開亂摸的人手，高聲道：“這是神龜！神龜知道嗎？就是玄武，龜蛇合體之真身！這是天降祥瑞啊！”
    深衣擠上前去，大聲質(zhì)問道：“老板，你這長脖兒龜哪來的？”
    那老板是個(gè)黏黏糊糊的胖子，吊梢眼里閃著市井商人的狡獪，道：“哪里來的？上天賜給我的！”
    深衣料想他也不會(huì)說實(shí)話，盡在這里訛人，無非想賣個(gè)高價(jià)，便問道：“多少錢賣？”
    老板乜斜著眼，豎起三根指頭。
    深衣問道：“三十兩銀子？”
    “錯(cuò)！三千兩銀子！這本是無價(jià)之寶，三千兩是便宜賣了有沒有！”
    深衣見他漫天要價(jià)，氣得額頭上青筋直跳。若在以往，她肯定直接上手奪了，而今沒有內(nèi)力在身……哎呀陌少真是討厭極了！
    深衣氣沖沖地?cái)D出人群，打算回去找陌少幫忙，走了兩步，卻見到了一個(gè)熟悉的身影，連忙上去一把揪住。
    “南向晚！”
    “喲喲，老婆！”
    深衣一腳踹去，南向晚挨了她這一腳，反而嘿嘿地笑了起來：“喲喲，幾日不見，我老婆怎么變得花拳繡腿了？踢在為夫身上，就像撓癢癢似的。”
    深衣知道南向晚就是個(gè)油嘴滑舌的性子，最喜歡嘴上占便宜。她過去在船上也同別人嬉鬧慣了，游戲心起，拉了南向晚的袖子，撅嘴賴嬌道：“好嘛，你既然說是我相公，那是不是要對我言聽計(jì)從？”
    南向晚眉開眼笑：“對對，星星月亮都給你摘下來。”
    深衣一指那個(gè)龜攤，“我看上了那里的一只長脖兒龜，你幫我弄來！”
    南向晚一捋袖子，豪氣道：“這有何難！老婆且看我手段！文的不行來武的！”
    果然……文的不行……
    那胖子老板軟硬不吃，咬定三千兩不放松。南向晚目露兇光，正要?jiǎng)游洌宦犚娨宦暦鹛枴?br/>     “阿彌陀佛。施主這龜，是從寶林寺的放生池里捉的吧？”
    這聲音清遠(yuǎn)如鐘，喧嘩眾人頓時(shí)喑了聲氣，紛紛讓開一條道路來，深衣和南向晚反而被擠到了后面。
    深衣只見到一副修長背影緩步行到龜攤之前。杏黃僧袍，紫檀念珠粒粒沉光，頭顱光光的是個(gè)和尚！
    眾人靜了一靜，立即騷動(dòng)起來，言語間竟是興奮不已。
    “好俊的和尚！”
    “是寶林寺的阿羅舍禪師！”
    “聽說阿羅舍禪師慈悲為懷，每月都會(huì)來集市上買活物放生。”
    “集市上那么多活物，哪里買得過來？”
    “嗨，阿羅舍禪師是得道之人，佛法精深，自然能分辨六道輪回、因緣果報(bào)！”
    “這攤子的龜竟是在放生池捉的？唉喲，造孽喲……”
    “活該啊，人家寶林寺的正主兒找來了，看他還怎么糊弄人！”
    那老板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果然是被鎮(zhèn)住了。起初還想負(fù)隅頑抗，但四面人眾圍得越來越多，盡皆指責(zé)，漸漸也怕了。忙雙手托了那龜，恭恭敬敬躬身奉給阿羅舍，涕泣道：“小人一時(shí)財(cái)迷心竅，見這龜生得特別，便偷偷撈走了。褻瀆了佛祖，求禪師幫小人在座前多說說情！”
    阿羅舍寬大僧衣袖了小呆子，單掌躬身回禮道：“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能夠悔過自新，功德無量。”說著，便返身要走。
    深衣奮力擠出人群，撲上前一把抱住阿羅舍，興奮大叫道：“哥哥！”
    這張臉和她三哥長得一模一樣，俊得出塵，正是她的四哥朱裟！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她長到十五六歲，還是頭一回見到活的四哥，她怎能不欣喜若狂？什么陌少，什么內(nèi)庫堂主，一時(shí)間全都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京城舉目無親，現(xiàn)在親哥哥就在眼前，深衣傻傻笑著，緊緊抱著阿羅舍的腰，仰起小臉來看他。
    四哥也是頭一回見到自己，應(yīng)該也很高興吧！
    可、可他一臉的驚嚇，還有臉紅，是怎么回事？！
    深衣這才想起來，四哥和三哥長得一模一樣，自己認(rèn)得他是自然，可他卻不認(rèn)識自己……唔，是她不對，她應(yīng)該先介紹自己。
    “我是……”
    “喂！小姑娘怎么這么不要臉！快放開禪師！”
    “就是！哪來的沒教養(yǎng)的小丫頭，竟然當(dāng)眾管阿羅舍禪師叫情郎！”
    “京城里喜歡禪師的姑娘多了去了，但誰不對禪師禮敬有加，頭一回見著這么不知羞恥的！”
    “丟人啊……”
    “哎喲佛祖哦……”
    阿羅舍竟也小心翼翼地掰開她的手，后退了兩步鞠躬唱喏道：“女施主自重！貧僧乃是出家之人。”
    說著便快步離去。
    深衣焦急要追，被南向晚一把拉住，“小姑奶奶，您這也太豪放了吧！”
    深衣急得甩手：“豪放個(gè)屁！他就是我哥哥！”
    南向晚道：“他是你情郎？”
    深衣呸道：“情郎個(gè)屁！他是我親哥哥！”
    南向晚笑道：“真是胡說。阿羅舍自幼生長在皇宮，無親無故的，哪有什么妹妹？”
    深衣急道：“哎呀一言難盡，等會(huì)跟你講，快帶我去追他！”
    阿羅舍身負(fù)輕功，似乎是有意擺脫兩人的追逐，在街巷間幾度穿梭，便不見了蹤跡。
    南向晚道：“老婆啊，怎么一兩個(gè)月不見，你的輕功就弱成了這樣？你跑得太慢，還是我背著你追吧！”
    深衣二話不說，蹭地爬上了他的背。
    路上聽南向晚解釋，才知道“哥哥”這個(gè)詞，在京城有著不一般的意思。
    “幾十年前京城里流傳著幾套書，叫什么《呻-吟賦》《浪-蕩詞》的，情-事寫得極好，里邊兒女子喚情郎都喚‘哥哥’。一時(shí)間這稱呼風(fēng)靡京城，大家都這么叫了。”
    深衣聽得悒悒，這不正說的是她娘親年輕時(shí)瞎寫的幾本書么？這回真是被娘親給坑了！
    這時(shí)才反應(yīng)過來，為何此前紫川郡主叫陌少作哥哥的時(shí)候，靖國府眾人是那樣一副神情了。
    哥哥，情郎，阿陌……呸！就你桃花兒多！
    深衣心中酸不溜秋的，忽然聽見一陣陣咿咿呀呀管弦嗯唱之聲，仔細(xì)一看，底下人頭黑壓壓的一面，臺(tái)子上金碧輝煌——
    竟是跟著阿羅舍闖進(jìn)了一個(gè)梨園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