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一覺醒來，只覺得渾身面條樣疲軟。昏昏沉沉地揉著太陽穴，抬頭見窗外波色粼粼連天，半湖瑟瑟，半湖紅勝烈火，才知道這一覺竟睡到了黃昏時(shí)分。
    她這作息，還真是和陌少完全反了過來。這樣下去，倆人算是連面都不用見了。
    深衣翻身坐起來，見手上傷口已經(jīng)全部凝結(jié)成痂，暗褐顏色，又粗又硬，就像一層老樹皮在指頭上裹著，里頭隱隱地癢了起來。
    她一陣心喜，傷口發(fā)癢，意味著皮肉開始新生，“三生”藥效果然神奇。
    有那層痂包著，輕輕觸碰，也不覺得疼了。看來陌少說她一日之后便可以自行上藥，果然不是騙人的。
    舒活了一陣筋骨，深衣去水井——自然不是那個(gè)方方正正的大水池了——汲了些水，小心翼翼擦洗了一番，又拿青鹽擦牙漱口。湖心苑中這些日用物品十分齊全，且樣樣都是上乘品類，想來是靖國府一并采買的，這些小物事上頭，倒是把陌少一視同仁了。
    深衣是個(gè)閑不住的人，把自己拾掇清爽了，又出去q。
    可這咫尺天地，便是她有意放慢了腳步，走不過兩刻多鐘的功夫，又逛回了原地。
    無聊，忒無聊。
    隨意抱膝坐在地上，看紅日一點(diǎn)一點(diǎn)陷入水中，詫異于還有蝶兒扇著薄翼在亂草從中翩翩飛舞。
    揮袖一招，蝶兒為無形的氣旋所卷，輕飄飄顫巍巍落到她手里，惶恐不安地用纖細(xì)腿兒扒拉她的細(xì)白掌心。
    可憐的小東西。
    越過茫茫一剎海飛到這里，艾草和青蒿卻都不在春季開花。沒有花粉食用，是否還有氣力飛出去？只會(huì)葬身于此了罷？
    一生如蟲，如蛹，在黑暗中度過，好容易化作蝴蝶，絢麗不過一剎那，復(fù)又跌落塵埃。
    生命竟是如此卑微……
    深衣伸平手掌，小蝴蝶慌慌張張地飛走了。
    她好笑自己怎么破天荒地多愁善感了起來。她朱小尾巴立志這輩子要做一枚歡樂的吃貨，這可不是她的一貫作風(fēng)。
    若讓三哥知道，還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呢，哼唧。
    目光隨著蝴蝶落到了那些艾草上。身處其側(cè)，苦澀氣味更是濃不可擋。這味兒提神醒腦，熏得她之前的那點(diǎn)兒迷糊都煙消云散了。
    咦，不對。
    這些草，之前明明被她踢得七零八落的，現(xiàn)在怎的一叢叢又簇立了起來？纏雜的莖莖葉葉都被理順了，殘枝敗葉被整齊地剪去，只剩下青白的茬子。艾草原本生命就極頑強(qiáng)，經(jīng)過這樣的一番打理，一枝枝的復(fù)又抖擻出勃勃生機(jī)。
    感情陌少并不是在耍她。
    她不愿意做，他親自做了。
    想他坐在輪椅上，要弓下身來將這些矮草一根根扶起，剪枝除葉，定是很辛苦的罷？
    深衣忽然覺得很對不起他。
    只是這些草到底有什么不一樣，值得他這么寶貝？
    莫非他在島上寂寞久了，只有這些蓬蓬勃勃的野草與他相伴，天長日久的，生出感情來了？
    唔，寧可親近這些草，也不愿意親近人哪。
    頭一回這么仔細(xì)地看這些艾草。
    葉片很大，碧油油的，背面生著細(xì)密白色絨毛，看起來倒像陌少昨天穿的衣裳，正反面兩種顏色。和她以往見到過的艾草不大一樣——像是原產(chǎn)自荊楚一帶的蘄艾。
    “艾葉苦辛，生溫，熟熱，純陽之性，能回垂絕之陽，通十二經(jīng)，走三陰，理氣血，逐寒濕……以之灸火，能透諸經(jīng)而除百病。”
    “蘄艾服之則走三陰而逐一切寒濕，轉(zhuǎn)肅殺之氣為融和；炙之則透諸經(jīng)而治百種病邪，起沉疴之人為康壽。其功亦大矣。”
    《神農(nóng)經(jīng)》和《本草》上的話語浮現(xiàn)在腦海里，深衣一拍腦袋，艾灸！
    連孟子都說：“七年之病，必求三年之艾”，難怪他會(huì)種這么多的艾草。
    前日里初見陌少時(shí)，他直疼得大汗淋漓，渾身發(fā)抖。像他這種雙腿被打斷的人，一旦遇到凄風(fēng)苦雨，受了寒濕之氣，自然是會(huì)痛入骨髓。這樣的痛癥，若是艾灸得法，該是能緩解許多。
    他身上的清苦艾香，就是這樣來的罷。
    所謂是久病成醫(yī)。他何其孤傲，寧可隱忍自助，也不愿求人。
    深衣內(nèi)心疚然，琢磨著要如何向他開口去道這個(gè)歉，忽聽見東北角上“咚”的細(xì)細(xì)一聲水響，像是有什么石子兒投進(jìn)了水里。
    看著天色，差不多是戌牌時(shí)分，當(dāng)是陌少起了。
    深衣循聲過去，便見陌少的輪椅停在苑角臨水的邊廊上。邊廊并無欄桿，他那椅子只要再往前半尺，便會(huì)落下水去。深衣不由得有些擔(dān)心。
    藍(lán)衫若水，懷中擱著一個(gè)白瓷罐子。
    左手二指修長如玉，拈著一枚瑩潤的墨晶棋子。凝眉望著湖面，若有所思。
    深衣心想，這倒像是幅好畫兒呢。
    她一出神，也沒看清他是何動(dòng)作，那棋子兒已經(jīng)飛入湖中，水面彈跳了數(shù)下，沉入湖底。一圈一圈的漣漪向遠(yuǎn)方迤邐蕩漾開去。
    呃，這就是他消磨時(shí)光的法子？
    聽說中原的貴族兒女，大多有些尋常百姓消受不起的怪癖。
    比如，有些小姐喜歡撕絹帛做的扇子，就為了聽那脆生生的聲兒。
    陌少的癖好，就是拿圍棋子打水漂？
    真是高雅又有情趣啊！
    不過話說回來，水漂打得好不好，石子的形狀很重要。扁平的石子兒，初學(xué)的人都能打出好幾個(gè)漂兒來。
    能用這小小棋子兒打出那么漂亮的水漂，唔，約摸是很練了些年頭。
    張子山說他祖父修靖國府時(shí)，見過小時(shí)候的陌少。小小人兒，全然不似同年紀(jì)的男孩子們那么鬧騰。一襲小白袍子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手中拿一卷棋譜看得廢寢忘食。旁的無論是什么熱鬧，他都不會(huì)去多看一眼。
    靖國公見陌少這么嗜棋，特地去宮中尋了棋待詔來教他。然而不出一兩年，那些棋待詔就已經(jīng)不是對手，紛紛慚而辭去。他已經(jīng)能與大國手對弈。
    恰如劍客珍重寶劍，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一個(gè)嗜棋如命的人，怎么會(huì)隨意地丟棄自己的棋子？
    黑白子兒一顆接一顆的，流星般劃出一瞬即逝的弧線。原本平滑如鏡的一剎海上波紋縱橫交錯(cuò)，宛如線走經(jīng)緯，地分阡陌。
    他一連擲了七八枚，才似盡興。扶著繩子轉(zhuǎn)過來，恰看到深衣。
    目光好像在她頭頂停留了下，淡著臉子循聲滑來，和深衣擦身而過，竟沒有同她講話的意思。
    哎唷，這別扭孩子，還在生她的氣哪。
    她是個(gè)深明大義、知錯(cuò)就改的姑娘，自然不能同他一般見識(shí)。
    扭身追上，緊跟在他輪椅后面，鑼濾檔潰
    “陌少陌少，我不知道那些草你都是有用的，如果知道我也不會(huì)去亂踩亂踢啦。你有什么話就好好跟我說嘛，比如那些草，你不說我怎么知道你要拿它們?nèi)胨幒歪樉哪兀俊?br/>     “你都這么大把年紀(jì)了，怎么還這么喜歡記仇呢？以后干脆叫你莫生氣好了……”
    “你餓不餓呀？我的手好多了，可以給你煮飯吃了。我還從夜市上給你買了好吃的回來，等會(huì)兒拿給你嘗嘗……”
    “唉喲——”
    咚。
    陌少“走”得很快，她追得也緊。冷不防陌少突然停了下來，她發(fā)育起來不久的小胸脯就撞上了他的后背，身子不穩(wěn)，雙手下意識(shí)地抓住了他的肩。
    自然就嗅到他身上艾葉清味，較往日更苦澀幾分。
    真是瘦啊，硬硬的骨頭硌得她手疼胸也疼……
    “你干嘛突然停下來啊！”
    “自己一邊兒吃去。”
    他冷冷撂下一句，自己進(jìn)了廚房。
    爐子上文火煨著一碗青粥，又稠又糯，大約已經(jīng)煨了一下午了。
    粥這東西，他是沒法子像之前那樣，拿個(gè)盤子擱在腿上直接用筷子夾了吃的。看著他端著粥做到了桌子邊上，深衣歡歡喜喜地從食櫥中拿出了昨夜買回來的肉食，坐到了他對面。
    她炫耀似的打開食盒，頓時(shí)肉香四溢，直惹得她饞蟲大動(dòng)，口水索索直冒。
    “青州府夾河驢肉，可是朝廷的貢品、十大驢肉之首哇！天上龍肉，地下驢肉，你要不要吃？”
    她在琉球早聞夾河驢肉的大名，可惜一直沒有機(jī)會(huì)品嘗。昨夜找到這么一家濟(jì)南青州府當(dāng)?shù)厝碎_的驢肉店子，簡直讓她心花怒放。這種珍饈美味，她就不信陌少不動(dòng)心。
    “自己一邊兒吃去。”
    他竟是一臉的嫌惡！
    “喂！就這一張餐桌，我不在這兒吃在哪兒吃？難道做丫鬟就只能蹲墻邊抱著碗吃嗎？”
    少爺脾氣。討人厭的少爺脾氣。
    真嫁了他，日子還不知道怎么過呢！
    夾了兩片驢肉丟進(jìn)他碗里，氣呼呼道：“吃吧！”
    陌少狠狠瞪了她一眼，重重?cái)R下勺子，轉(zhuǎn)身就走。
    有骨氣！
    三哥說了，要降服有傲骨的人呢，最好的辦法就是調(diào)戲之。
    這一點(diǎn)她深以為然，因?yàn)榫褪沁@一點(diǎn)，讓她對三哥恨之入骨。
    小時(shí)候三哥總喜歡把她欺負(fù)哭，待她哭完了發(fā)脾氣不理他，他又賤賤地來逗她。
    他總有辦法讓她緊繃的一張小臉破功。她掛著滿臉淚花，一邊大笑，一邊痛罵：
    “哈哈哈……你這個(gè)混蛋豬頭大烏龜！……哈哈哈……我要告訴娘！……嗚嗚嗚……哈哈哈……”
    一點(diǎn)威懾力都沒有……
    太傷自尊了。所謂腸子癢癢沒法撓，說的就是這種痛不欲生的感覺。
    深衣一把按住他的輪椅，將他倒拖回桌子邊。“不許走，就在這兒吃。”
    陌少手剛抬起，被她眼疾手快地鉗住，另一手飛指點(diǎn)了他兩處大穴，不懷好意地笑道：“不吃？不吃我伺候你吃。”
    看著他一臉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表情，深衣竟覺得十分有趣。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他嘴邊哄道：“乖——張嘴！”
    他緊抿著唇，怒目而視。
    深衣試了好幾次都沒辦法讓他張嘴，壞壞一笑，探出一指輕輕去搔他耳下的那一片脖頸——
    許多人這兒都尤其害癢。
    果不其然，他癢得渾身顫了一下，無法控制地偏過頭去，用肩頭去摩擦那一片癢癢肉。
    “朱尾！”他咆哮起來。
    色厲內(nèi)荏，怎么嚇得到她！深衣一計(jì)得逞，得寸進(jìn)尺：“哪，張嘴呀，不張嘴——”她笑嘻嘻地恐嚇?biāo)拔揖屠^續(xù)撓你，渾身上下地?fù)弦槐椋妹⒆铀⒛隳_心——你怕不怕？”
    “你試試看！”
    “喲，還逞強(qiáng)了！”深衣奸笑著，擱了勺子，一手將他拽得后背離了椅背，一手運(yùn)了不輕不重的力道，從他腰后沿著脊柱往上刷——
    這招兒也是三哥教的，她親自試過，只要摸對了地方，簡直奇癢無比。
    他但緊咬牙關(guān)強(qiáng)忍著，一聲不吭。
    “哦，忘了你不能動(dòng)！大約隔著衣裳，你沒什么感覺。不如我脫了你衣服……”
    這話她自然只是嚇唬嚇唬他，她雖膽大，男女之防還是有的。
    陌少卻是真的怒了，歪身狠一撞輪椅扶手，“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射出，將桌上那碗擊得粉碎！
    深衣斷沒料到他輪椅里還有這種厲害機(jī)關(guān)，短暫的懵然之后大怒道：“不就勸你吃個(gè)飯么！值得你氣成這樣！你以為我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不成？會(huì)在飯里下毒害死你不成？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餓死你算了！”
    他強(qiáng)壓著怒氣：“解穴。”
    深衣抱臂：“要我解穴可以，先告訴我，為什么不吃！”
    他陰冷地重復(fù)一遍：“解穴！”
    深衣亦蠻橫道：“不說不給解。”
    他額頭青筋跳了跳，道：“我看著肉惡心！”
    鬧了半天，原來這大少爺是個(gè)吃素的。感情自己把肉丟進(jìn)他碗里，他就嫌棄了。
    深衣橫了他一眼，拂袖解了他的穴，哼道：
    “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