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暮春,江城細雨連綿數(shù)日。
江晚檸在市中心坐上大巴車的時候雨還沒停,沒想到等她一覺醒來陽光就出來了。
大巴車停在他們要住的院子里,院子在清源寺的最外圍,是一處獨立的院落,不會因為他們的到來而影響寺中的僧人清修。
下車前,江晚檸給自己涂了厚厚的防曬霜,還戴上了墨鏡和遮陽帽。
領(lǐng)隊下車后給所有人發(fā)了印有旅行團名字的小紅帽,然后高舉著粉紅色的旗子,招呼大家來到院中集合。
他依次核對名單發(fā)放房間鑰匙,然后大致介紹了一下周邊各個建筑的方位。
其實這并不算是常規(guī)的旅行團,而是一個類似于寺廟禪修的活動。
活動為期七天,食宿都在清源寺后面的一個院子里,他們可以根據(jù)個人情況參加寺中的各項活動或者自行安排。
江晚檸是被她一個做旅游策劃的學姐推薦過來的,學姐以前在課業(yè)上幫過她,所以江晚檸一看見她需要完成月底的業(yè)績,就立馬拉著同為無業(yè)游民的陳書冉報名了。
當時她也沒什么想去的城市,于是說一切任由學姐安排,她和陳書冉商量后,只對旅行提出了三個要求——清閑、不遠、景點少。
當時符合江晚檸要求的只有兩個團是近期出發(fā)的,另一個行程里有徒步爬山,所以她就選了清源山這個。
后來當她拿到僅有半頁A4紙行程單時雖然吃驚,但也挺滿意的。就當是換個地方躺七天,既能幫學姐的忙,又不用累死累活地跟旅游團的行程,再好不過。
領(lǐng)隊絮絮叨叨地說完了注意事項,然后宣布就地解散。
江晚檸在找房間的時候才細細打量了這個院子——
院子里都是灰墻灰瓦的建筑,缺損掉渣兒的外墻,墻根底下堆著幾個破掉的瓦片。
還有大廳里用于接屋頂漏水的破木桶,被蟲子蛀得不輕的木質(zhì)大門,銹跡斑斑的門鉸鏈……這里的每一處細節(jié)仿佛都在給她展示著這個院子的古老和年久失修。
江晚檸記得當初宣傳冊的封面圖印得那叫一個仙氣飄飄,樹木蔥郁杏花滿地,林深處的小木屋更是顯得遺世獨立,讓人為之向往。
再看看實物……分明是詐騙。
算了,她就不該對那種PS過度的圖片心存幻想。
“檸檸,那邊!”
陳書冉已經(jīng)找到了她們要住的九號房。
房間朝南,地理位置算是最好的。
她們推著四只大行李箱走過去,費力地將東西搬上臺階。
“還好是春天,要是夏天來,怕是要被蚊子咬死。”陳書冉低頭研究著那把舊銅色的鑰匙,好不容易才打開了門,“這鎖估計比我倆年紀都大,跟古裝劇里的一樣。”
江晚檸瞟了一眼被蟲子蛀得不輕的木頭門框,然后邁步進去,憂心忡忡道:“蚊子沒有,估計其他的蟲子也少不了。”
山里本就多蟲,再加上這段時間雨水不斷空氣潮濕,這僅有一層的平房里最不缺的應該就是各式各樣的蟲子了。
這幾天雨水不斷,房間里隱隱有一股子霉味兒,潮氣很重。
江晚檸不自覺蹙起眉,早知道住宿條件這么差,就應該堅持讓學姐給她報個最貴的團。
在看見墻上蜘蛛網(wǎng)的那一刻,她整個人僵在原地,腳底下就跟生了樁一樣,沒有勇氣上前半步。
要不是惦記著學姐的業(yè)績,她一定選擇拔腿就跑,這屋子她一刻都待不下去。
江晚檸進屋后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忙去將窗戶打開透氣。
“吱——”木質(zhì)的窗戶緩緩被她推開。
下一秒,她瞟見一個黑影從窗外飛了進來,嚇得立馬關(guān)上窗戶。
“檸檸,蟲子!”陳書冉拔腿就跑,頭都不回,到了院子里以后,她揚聲道,“你,你你打一下,我,我先去問問領(lǐng)隊有沒有殺蟲劑!”
江晚檸無奈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攤開行李箱找了雙拖鞋出來。她心疼地看著那雙嶄新的白色H家拖鞋,嘆了口氣,隨后戴上框架眼鏡準備打蟲子。
一分鐘后,陳書冉帶著領(lǐng)隊匆忙趕過來,“檸檸,領(lǐng)隊說沒有殺蟲劑,但是他可以幫我們……打。”
陳書冉目瞪口呆地看著桌子上的人,有些咋舌,“打,打完了?”
江晚檸此刻站在屋內(nèi)的唯一一張方桌上,一手扒著房梁,一手握著拖鞋。
“死了。”她云淡風輕地用拖鞋指了指地上的蟲子,然后跳下桌子找濕紙巾擦鞋底。
領(lǐng)隊也被她這陣勢驚住了,他用紙巾將地上那約有一元硬幣大的蟲子尸體包起來。
嘖,都被拍癟了。
“那我先走了,山里蟲子多,你們盡量關(guān)好門窗。”
“領(lǐng)隊,稍等。”江晚檸匆匆上前兩步,“那個……”
她有些尷尬地揉了揉鼻子,“你看今天有沒有車能把我們送下山?”
領(lǐng)隊愣了一秒,有些為難。他也看得出來江晚檸是個不差錢的主兒,自然是受不了這兒的環(huán)境,可這客人中途退團會影響他的績效……
江晚檸立刻明白了他是在擔心團費的問題,立馬道:“你放心,錢不用退,我還得去旅行社給你好評。”
領(lǐng)隊懸著的心揣回了肚子里,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師傅估計已經(jīng)開到市區(qū)了,他晚上還有活兒,再來的話要明天一早。”
“不然這樣,我那房間條件好點兒,你倆去湊活一晚,我馬上幫你們聯(lián)系明早的車。”
江晚檸搖頭拒絕,領(lǐng)隊是長期住這兒的,估摸著房間內(nèi)個人痕跡太多,換房間不方便。
“那行,有事兒就來找我。”
“好。”江晚檸客客氣氣地把人送出去,笑容在關(guān)上門以后瞬間消失,只剩下絕望。
一想到得在這房間里呆一整晚,江晚檸的腦子里就嗡嗡的。
她和陳書冉并排站在那張約莫有兩米多寬的土炕邊兒上,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土炕三面靠墻,墻是毛坯,沒有粉刷過的,上面敷衍地糊著兩張牛皮紙。炕上鋪的床品是灰色的,看不出來新舊,也瞧不出是否干凈。
江晚檸彎腰摸了摸那床被子,有些潮,是棉花被。而且估摸是用得時間久了,棉花并不松軟,很結(jié)實,硬邦邦的。
陳書冉絕望地閉了閉眼,逼問江晚檸:“你現(xiàn)在能告訴我這團到底多少錢一個人了吧?”
“一千二。”江晚檸抿了抿嘴,接著道,“包食宿,我學姐還給了個友情價。”
學姐說業(yè)績只差一點點,而且她也不好意思多讓江晚檸破費。
陳書冉倒吸一口涼氣,朝她比了個大拇指,“你也真敢來。”
她倆的房費加起來,都不夠江晚檸在她最常住的酒店呆一晚。
窗戶開著通風,二人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坐了一會兒,實在是沒有勇氣呆在那個屋子里。
約莫五點的時候,領(lǐng)隊給她們送來了晚飯,全素。
山中沒什么夜生活,所以晚飯吃得很早。而且她們飯是在清源寺中的食堂做的,寺中的食堂并不會單獨給他們這批游客開小灶,修行的僧人吃什么,他們就吃什么。
在吃完飯兩個小時以后,江晚檸和陳書冉肚子就又餓了。
“地圖上寫這附近有個小賣鋪。”陳書冉將領(lǐng)隊給的紙質(zhì)地圖拿給她,“就在食堂往北一點,領(lǐng)隊說有賣烤腸的。”
聽見烤腸二字,江晚檸眼睛都亮了,立馬挽著她的胳膊出門。
二人順著地圖上那條小路走了很久,終于看到了食堂。食堂的窗戶和門都用木棍抵著,關(guān)不嚴實,風聲穿過嗚嗚作響,大晚上的聽著還有些嚇人。
又不知道走了多遠,江晚檸累得不行,可一想到香噴噴的烤腸,饑腸轆轆的她就干勁十足。
她們悶頭趕路,終于在十分鐘以后看到了一個亮著燈的小院子。院子里堆著好幾個大箱子,應該是小賣鋪老板進的貨。
二人停在院子門口,小心翼翼地往里張望。
“進去看看?”陳書冉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江晚檸斜后方半步的位置,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你膽子大先走。”
江晚檸上去敲了兩下門,沒人應,索性直接走進去。
這院子建得寬敞漂亮,東南方向的一顆杏樹已經(jīng)打了花苞,估摸著再過幾天就能開放。
院子里還有供人休息的大理石桌椅,臺面亮晶晶的,一看就是有人經(jīng)常擦拭,這小賣鋪比旅行團住宿的地方好了十倍不止。
沒走兩步,江晚檸突然嗅到一股香氣,不是她們心心念念的烤腸,而是香料的味道。
她一向?qū)ο闼軣嶂裕@會兒皺著眉仔細辨別著,只能大致判斷是中式的混合香料。大牌香水中這類的原料用得不多,所以并不在她的了解范圍內(nèi)。
正中間的屋子門關(guān)著,不遠處半敞開的窗戶吸引了江晚檸的目光。
同樣是紙糊的窗戶,眼前這扇可比她們屋里那扇要好多了。
薄薄的米白色防水紙,透出屋內(nèi)暖黃色的燈光,窗框的木頭一看也是新刷的,油亮油亮的。
江晚檸看見一個人影,下意識往窗邊走了兩步。
窗后坐著一個男人,一個身形清瘦,下顎線清晰,側(cè)顏優(yōu)越,就連發(fā)量也十分充足的男人。
男人穿了件明制道袍,淡青色的。
衣服素凈不帶圖樣,卻襯得人清冷出塵,宛若謫仙一般。
他正垂著頭,專心地削一塊木頭,眉眼溫柔含情,叫人一眼就沉溺。
出塵脫俗,這是江晚檸腦子里浮現(xiàn)出的第一個詞。
深山老林里的院子、滿院的杏花和仙風道骨的男人,江晚檸腦子里不受控地想到了仙俠劇的場面。
若是眼前人是神仙被貶下凡,那一定是因為天帝嫉妒他太好看了。
她突然覺得這次清源山之旅沒那么虧了,起碼飽了眼福。
江晚檸再次靠近窗邊,想要將男人的長相看得再清楚一點……
“咚”的一聲,她被自己弄出的動靜嚇了一跳,低頭看去,方才是自己的鞋尖踢到了墻根下的一只木頭箱子。
雖說是進來買東西的,可江晚檸此刻卻有種心虛感,好像自己是個偷看美人的登徒子。
她立刻后退一步,重新看向屋內(nèi)。
此刻,男人剛好抬起頭。
四目相接,猝不及防地撞進他墨色的眸子里,江晚檸的心跳仿佛都停了一秒,隨之而來的是高頻率的跳動。
男人眼尾微微上挑,卻又不似典型的桃花眼。
他看人的時候很冷淡,都不如方才看木頭深情。
江晚檸看著他緩緩擱下手里的木頭,低頭去拿刀鞘,將那把精致的銀白色小刀收好。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長,骨節(jié)明顯卻又不過分突出,剛剛好好。
就跟他這個人的長相一樣,淡一分略顯寡淡,再濃一分又太過具有攻擊性。
江晚檸愣愣地盯著他看,這個男人的每一個部分,都長在自己的審美點上。
上一次心跳這么快是什么時候?
好像是大學畢業(yè)前最后一次800米體測。
男人整理好了東西再次看過來,他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鐘就收回了眼,隨后指了指大門的方向,示意她直接進來。
江晚檸咽了咽口水,扭頭往門的方向走,邊走邊抬手捂著右邊胸口的位置,她的心臟跳出了從未有過的頻率。
不過她仍舊記得自己來的目的是買烤腸。
買烤腸!
江晚檸深吸一口氣,試圖將自己的心緒拉回正軌,可她控制不了,她聽見了自己心底的吶喊聲——
這么好看的男人為什么會在深山老林里賣烤腸?
太浪費了!
略微平復了一下心情,江晚檸推開門。
進屋以后,她突然發(fā)覺不對勁。
這屋里空空蕩蕩的,只正中靠墻擺了兩張?zhí)珟熞危瑝ι蠏炝艘桓毙踊▓D。除去這三樣東西以外,整個屋子里幾乎沒有其他多余的程設,更遑論小賣鋪里應該有的商品。
江晚檸立刻意識到自己走錯地方了,還沒來得及思考是先道歉還是先問他要聯(lián)系方式,她就看見男人掀起素色的門簾從里間出來,手里還拿著一只小小的木頭盒子。
男人身材頎長,身上的那件道袍并不合身,松垮地披在身上,下擺卻短了好大一截,露出里面黑色的西褲。
這身搭配雖格格不入,但有他的長相和氣質(zhì)撐著,卻也十分好看。
江晚檸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心想他賣什么自己都愿意買單。
男人三兩步走到江晚檸跟前,將木頭盒子遞給她,隨著木頭盒子一起靠近的,還有他指尖的香氣。
香味清幽,有一點厚重的樹脂類香氣,卻又夾雜著青綠色植物汁液的清新感,還帶有一絲清苦的味道。
江晚檸自認聞過的香水無數(shù),可記憶中卻從未聞到過類似的味道。
所謂聞香識人,這男人身上的香氣便如他這個人一樣內(nèi)斂,遠遠見到便讓人覺得卓爾不凡,可走近后才知冷峻。
沉穩(wěn)又清冷,這香味就跟這個男人一樣……
讓她初遇到,就十分確定自己想要。
江晚檸微微仰著頭看他,輕聲道:“我不是來買這個的……”
男人蹙了蹙眉,對她的話感到不解。
他低下頭看腕表,看完時間以后眉蹙得更深,淡漠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情緒。
江晚檸看出了他的不耐煩,盡管她的大腦告訴自己,不要打擾別人,立刻離開。
可她的腳卻不聽使喚,不肯邁出一步。
胸腔內(nèi)的心臟更是前所未有地活躍,恨不得從嗓子眼兒跳出來,直接撲騰到對面那人懷里去。
初嘗心動的滋味,饒是她平時一貫大膽,可在面對心動對象的時候未免還是有些慌。
一句簡單的搭訕的話在肚子里轉(zhuǎn)了好幾圈都沒能說出口,江晚檸微垂著眼簾,在心里反復思考著如何措辭。
氣氛凝固住了,男人沒有主動說話的意思。
眼見著要冷場,江晚檸一著急,口不擇言,“我本來是來買烤腸的,不過你是賣什么的?我也能買……”
男人眉頭舒展開,他緩緩地將手里的木頭匣子擱在一旁的太師椅上,繼而又看向這個迷了路卻又很膽大的姑娘。
她那一身的衣服和配飾價格不菲,此刻正眨巴著大眼睛看著自己,略施粉黛的臉配上微紅的耳垂,看上去清麗可人,水潤的唇瓣微微抿著,看上去是還有話想說,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男人輕輕地牽動了一下嘴角,隨即又恢復冷漠的模樣。
“抱歉,我還有客人。”他聲如罄玉,語氣平淡,沒有起伏。
聽出了他送客的意思,江晚檸躊躇好久,最終還是轉(zhuǎn)身離開。
離開小院以后,江晚檸的心跳也并沒有平息,每一下的跳動都重到似乎是在提醒她,她一見鐘情了。
沿著來時的路走了好久好久,江晚檸終于下了決心。
她絕對不允許自己和他見的第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不就是破破爛爛的房間和頭頂?shù)闹┲雴幔?br />
如果獎勵是他,江晚檸能在山里住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