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宇成是不敢違抗羅娜命令的,乖乖彎腰拾起鉛球。
    “好沉……”他把鉛球拿在手里掂了掂,嘀咕道：“這是標(biāo)準(zhǔn)賽用鉛球吧？”初高中運動會投的都是6KG的小球，這個絕對更重，段宇成對重量很敏感。
    羅娜問他：“你知道標(biāo)準(zhǔn)賽用鉛球有多重？”
    段宇成笑了。
    “想考我？”
    他語氣里暗藏的機敏讓羅娜不滿。
    “你給我正經(jīng)點。”
    段宇成清清嗓子,說：“男子成年鉛球重量是726KG。”說完,可能覺得這樣回答不夠顯示自己的實力，又補充道：“這是1978年國際業(yè)余田徑聯(lián)合會規(guī)定的。準(zhǔn)確說應(yīng)該是7257KG,不過一般都算四舍五入后的重量。”
    羅娜對他的充沛的理論知識已經(jīng)見怪不怪,接著問：“你以前接觸過投擲類項目嗎？”
    段宇成讓鉛球在掌心轉(zhuǎn)了幾圈，鉛球重量沉，轉(zhuǎn)鉛球不像轉(zhuǎn)籃球那么簡單,但段宇成寬大的手掌還是能輕松地完成這個動作。
    “接觸過。”
    “規(guī)則都知道嗎？”
    “當(dāng)然知道啊。”
    “那來試試吧。”
    “……教練，您是打算讓我轉(zhuǎn)投擲類嗎？”
    “別問那么多,快點。”
    在羅娜的催促下,段宇成終于不情不愿地站到鉛球場地上，羅娜站到DV旁調(diào)試錄像。
    “加油！”另一邊傳來鼓氣的聲音。段宇成轉(zhuǎn)頭，看到不遠處正在休息的女子鉛球隊。冷眼一望,就像綿延的群山,她們各個擁有著讓人不得不萌生敬意的魁梧身材。
    段宇成跟女子鉛球隊關(guān)系非常好，畢竟第一天就吃了她們的巧克力。他沖她們揮揮手，勉強擠出個笑臉。
    不得不說,心情很復(fù)雜。
    他不是不喜歡投擲類,只要是田徑項目沒有他不喜歡的。只不過如果要轉(zhuǎn)投擲類項目,以他現(xiàn)在的力量肯定是不夠的,他必須得增加力量，那就必然要增加體重。這樣他這么多年訓(xùn)練出的速度和技巧的優(yōu)勢就全沒用了。
    帶著這種消極的心態(tài)，段宇成第一投非常水。
    “臭小子！”這一聲爆喝并不是來自羅娜，而是在休息區(qū)里看他投擲的鉛球隊隊長戴玉霞，她被段宇成的敷衍惹火了。“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不想投就把鉛球放下！”
    戴玉霞在隊里威望極高，段宇成對她的懼怕程度僅此于羅娜，被罵得肩膀都縮起來了。
    羅娜自然也看出他的消極，她沉聲道：“段宇成，你那天晚上是怎么答應(yīng)我的，你說話能有一次算數(shù)的嗎？”
    這質(zhì)疑有些打擊到他。
    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怎么能讓女人問出這種問題？
    他與羅娜對視片刻，心里一橫，心說吃成胖子就吃成胖子吧，大不了退役了再減肥。
    “當(dāng)然算數(shù)。”他鄭重其事地說，“每一句都算數(shù)。”
    他重新回到場地，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技術(shù)動作，持球準(zhǔn)備。
    現(xiàn)在大多運動員采用的推鉛球技術(shù)以背向滑步為主，這是美國運動員奧布萊恩率先采用的，他也被稱為現(xiàn)代推鉛球技術(shù)的奠基人。
    不過段宇成用的并不是這個技術(shù)，他用的是旋轉(zhuǎn)推鉛球技術(shù)——采用此技術(shù)第一個被承認(rèn)的世界紀(jì)錄是蘇聯(lián)運動員巴穹什尼克夫創(chuàng)造的22m。但現(xiàn)在只有極少運動員使用旋轉(zhuǎn)推鉛球技術(shù)，因為旋轉(zhuǎn)后身體很難保持平衡，能力要求比較高。
    段宇成用這種方式推鉛球，說明他對自己的平衡感和技術(shù)很有信心。
    他第二投的成績很客觀，過了11m，這還是沒有經(jīng)過系統(tǒng)訓(xùn)練的成績。
    羅娜稍稍放下心來。
    “怎么樣？”剛投完段宇成就來找羅娜炫耀。“再給我練兩天還能更遠。”
    羅娜瞇眼，上下打量他，好像琢磨著什么。過一會她伸手捏了捏段宇成的肩膀。段宇成癢得胳膊一軟，鉛球險些砸到腳上。
    “你別這么摸我……”
    他抱著雙臂，聲音忸怩，小臉發(fā)紅，像個被侵犯的大姑娘。
    羅娜問：“你臥推多少？”
    她的手還在他肩膀上，像市場買肉一樣挑肥揀瘦。他實在怕癢，可又不想撥開她，于是便像條咸魚一樣來回抽抽。
    “97KG。”他刻意補充，“沒特殊練過。”
    “你上肢很發(fā)達，很容易提高力量。”
    “那當(dāng)然。”
    “怪不得跳高那么一般。”
    “……”
    給個甜棗打一巴掌，段宇成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來。”羅娜指著地上，“接下來投鐵餅。”
    段宇成在羅娜的監(jiān)督下，又投了兩把鐵餅和一次標(biāo)槍。他的鐵餅項目很差，但標(biāo)槍成績出奇的好，第一投就達到了二級運動員標(biāo)準(zhǔn)。
    段宇成之前練過標(biāo)槍，他有意好好發(fā)揮。如果真的要轉(zhuǎn)投擲類，他寧可選標(biāo)槍。至少標(biāo)跟鐵餅和鉛球運動員比起來，標(biāo)槍運動員的身材要耐看一點……
    第一輪投擲過后，段宇成跑到羅娜身邊，問：“怎么樣？決定了嗎？”
    羅娜正蹲在地上擺弄攝像機，地上有臺筆記本電腦，她想把剛剛的錄像發(fā)到郵箱里，但弄半天也沒弄明白。段宇成等了一會還沒回答，湊過來問：“你干嘛呢？”
    “我要把這個發(fā)出去。”
    “發(fā)給誰？這個楊金嗎？”
    “對。”
    “視頻太大了，這樣傳很慢，我給你弄。”段宇成把羅娜電腦拿來，三下五除二把視頻傳到楊金的郵箱里。他做事效率，發(fā)完了才想起來問：“楊金是誰啊？”
    羅娜沒回答，擺手趕人。
    “沒你事了，去歇著吧。”
    段宇成賴著不走，“聊聊天唄。”
    羅娜一腳給他蹬走了。
    段宇成在場地里閑溜達，后來被長跑隊嫌礙事攆到看臺下面站著。
    前方十米遠就是短跑隊的訓(xùn)練，再向前是跳高隊的訓(xùn)練。就他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越看別人動，自己越想動。十來分鐘過去，他感覺身上快要長草了。
    他看向羅娜，她趕走他后又在打電話。
    段宇成撿地上的小石頭粒，輕聲抱怨。
    “天天就知道打電話……”
    那邊羅娜好像聽到他的嘀咕一樣，轉(zhuǎn)頭，招手。
    “過來！”
    段宇成心想他以后可能每天都得像小狗一樣被呼來喝去了。
    他小跑到羅娜身邊。
    “還要投嗎？”
    “不投了，來這邊。”
    這次羅娜把段宇成叫到一邊的樹蔭下。這就像一個幽秘的私人空間，遠離周遭，他們說的話任何人都聽不到。段宇成對這里很滿意。如果她留在視線里，他可以在這一動不動站一整天。
    羅娜心情不錯，眼角彎曲。他也被感染，笑道：“怎么了啊，這么開心？”
    她高興起來藏都藏不住，皮膚都跟著一起發(fā)光，她激動地對他說：“我問你，你有沒有興趣轉(zhuǎn)十項全能？”
    隔著一條主干道，體育場對面的籃球場里傳來一聲清脆的扣籃聲。
    他輕聲問：“全能？”
    “對。”羅娜深吸一口氣，克制住情緒，說：“我之前一直都有這個想法，但是我們學(xué)校沒有開展這個項目，沒人練也沒人教。我不久前聯(lián)系了楊金，他是原來我念的體校里的全能教練，資歷很老，不過已經(jīng)半退休了。我想請他過來，剛開始他沒答應(yīng)，后來主任去說情，他還是就說要看看你的能力再定。不過如果真的開了全能，學(xué)校那邊還要招別的運動員，什么都是待定的，我事先沒有告訴你。”
    她太高興了，話說得一長串，完全沒換氣，說完又是一個大喘氣，咧著嘴笑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定的差不多了。”
    段宇成沒說話。
    找到一個適合他的項目，她比他還高興。
    男子十項全能——由跑、跳、投等10個項目組成的綜合性比賽項目。運動員必須在兩天內(nèi)按順序完成100米跑、跳遠、鉛球、跳高、400米跑；以及110米跨欄、鐵餅、撐竿跳高、標(biāo)槍、1500米跑。成績按照國際田聯(lián)制定的全能評分表，將各個單項成績加起，總分高者獲勝。
    “王主任同意了，楊教練也答應(yīng)了。你怎么決定，想跟他練全能嗎？”不等回答，她又激動道，“全能項目會很辛苦，但是你的能力非常均衡，體能尤其突出。我見過很多運動員，很少有像你這樣各方面都很強的。當(dāng)然了，如果你不想練，轉(zhuǎn)短跑也可以，但我看你太喜歡跳高了，練全能的話，你還可以接著跳。而且跳高會是你全能里的絕對強項。”
    陽光透過樹影，在她臉上落下一層薄薄的金色。段宇成說不清心里的感受，總覺得在振奮之前，應(yīng)該先輕輕抹一抹那層光。
    “說話啊！”她著急了，推了他一下。
    段宇成捂著被她碰到的地方，像是想把那股勁道留住。
    “你愿不愿意練啊？”
    “愿意啊。”
    他低聲說，聲線變得有些啞。
    因為彎著腰，羅娜的手自然落在他頭上。她停頓了一秒，然后使勁揉了揉。有好多還沒說出的鼓勵與期待，全都透過掌心傳遞來了。
    他忽然很想哭。
    他可真沒出息。
    九月份就是全國大學(xué)生運動會，要參加比賽的隊員都留校集訓(xùn)，其他隊員自愿訓(xùn)練，段宇成出于眾所周知的原因留下了。
    沒出兩天，段宇成轉(zhuǎn)十項全能的消息所有人都知道了。某天晚上吃完飯，段宇成回屋躺尸休息。劉杉的宿舍只剩下他們兩個，加上來串門的毛茂齊，三個男孩就學(xué)校要展開的新項目討論起來。
    劉杉問：“全能教練什么時候來？”
    段宇成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回答道：“說是下周。”
    毛茂齊說：“師哥真厲害，居然練全能了。”
    劉杉嗤笑道：“被跳高淘汰的運動員，厲害個屁。”
    因為放假，校園的夜晚變得很靜，靜得段宇成心如止水，都懶得反駁劉杉。
    毛茂齊替師哥說話：“全能很難呢，有十個項目呢，跳高只是其中一個而已。”
    劉杉怒道：“你閉嘴！”
    段宇成躺在床上笑。
    “你笑什么？你別囂張我告訴你！”劉杉瞪著上鋪的段宇成，不無嫉妒地說，“羅教真是對你太好了，你現(xiàn)在就是仗勢欺人！不對，應(yīng)該是狗仗人勢！……好像也不對。那個詞是啥來著，就是仗著寵愛瞎嘚瑟那個。”
    段宇成好心提醒他。
    “恃寵生嬌。”
    “對！你就是恃寵生嬌！”
    段宇成手掌墊在腦后，望著天花板。
    “恃寵生嬌”這個成語讓他陷入沉思。
    “……她寵我嗎？”
    他的喃喃自語被劉杉聽到了，氣得差點蹦起來。
    “你還有臉問？你真是占著茅坑不拉屎！你得了便宜還賣乖！你人心不足蛇吞象！”
    毛茂齊鼓起掌來。
    段宇成冷笑一聲道：“你沒考去中文系真是糟蹋了。”
    他翻了個身，面朝墻壁躺著。忽然覺得身下有些硌，從褲兜里掏出個東西，是之前羅娜送給他的小鑰匙扣。
    浪花小人舉著大拇指，笑得一臉蠢樣。
    她寵他嗎？
    她對他很好，不過這種程度算是寵嗎？
    段宇成雖然年紀(jì)小，但也成年了，他能分辨出羅娜對他的感情停留在對一個有希望的運動員的期待上。那是教練對弟子的感情，并不是“寵”，至少不是他想的那種“寵”。
    他心里的“寵”是更一種親密的感情，更細膩，更安寧。就像那天他們沐浴的樹蔭，或者咖啡的泡沫，桃子的毛絨，亦或者是陽光照耀下她淺紅的發(fā)絲，和深藏在她毛巾里的體香。
    是那種相互看一眼，心就會化掉的感情。
    段宇成再次翻身，臉埋到枕頭里，耳根發(fā)紅。
    他不是詩人，他只是個習(xí)慣于曝露在陽光下的運動員。他沒有那么婉約，無法想出更多描繪“寵溺”的句子。
    但他感受得到。
    就因為他是個習(xí)慣陽光的運動員，所以他的這種感受比常人更為濃郁，也更為熾烈。
    而且，他二十歲
    枕頭里抬起一雙狼性的眼。
    這是一個可怕的年齡，吃完飯馬上會餓，受了傷也很快會好，心念起了就無法無動于衷。
    段宇成口干舌燥，月光也無法撫平他的野心。
    他患得患失，又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