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
    段宇成忘記了自己是怎么離開羅娜宿舍的。
    電話響了好多次,他渾然不察。最后還是一起等紅燈的路人提醒他才接起。賈士立又一次催他,問他在哪。段宇成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十字路口等了半天了。
    他趕去KTV,里面戰(zhàn)事正酣,男生們合唱的聲音震耳欲聾。
    段宇成溜邊坐進(jìn)沙發(fā)里,盯著屏幕上的MV看。房間里開著彩燈,天旋地轉(zhuǎn)。這是間大包房,有兩張茶幾,上面堆滿了零食啤酒和果盤,吃得一片狼藉。
    段宇成看了一會,抽來一瓶啤酒。
    他研究了片刻,開始找瓶起子。
    賈士立從段宇成進(jìn)門后就一直觀察他,在他拿啤酒的時候,終于放下麥克風(fēng)來到他身邊。
    “你沒事吧?”
    段宇成搖頭,在桌上翻來翻去。
    “你要喝酒?”
    “嗯?!?br/>
    雖然覺得有點(diǎn)奇怪,但段宇成近期一直很詭異,賈士立已經(jīng)見怪不怪?!斑?這呢。”他幫段宇成找到瓶起子,開了兩瓶啤酒。
    段宇成仰頭就喝。
    “你慢點(diǎn)啊,能行嗎你?!?br/>
    賈士立見過段宇成一杯倒的酒量,被他的架勢嚇到。
    “差不多行了,別喝了?!?br/>
    段宇成聞若未聞,在高昂的歌曲聲中把一瓶啤酒喝完。他覺得胃里翻江倒海,他的身體本能拒絕酒精,要把它們吐出去,但段宇成用手使勁捂住嘴,說什么就是不吐。
    緩和片刻,他又開了一瓶。
    賈士立說:“你真沒事嗎?別喝了吧?!?br/>
    段宇成搖頭。
    他必須得喝,他需要酒精麻痹自己,讓臉皮變得無限厚,否則他怕等會連道歉的話都未出口就先一步羞愧至死了。
    第二瓶酒下肚,段宇成倒在沙發(fā)里,雙眼僵直地看著前方。屏幕上的影像都變成了雪花,視線里開始出現(xiàn)沒有意義的幻影。
    賈士立偷偷把施茵拉來,“你看看他,有點(diǎn)不對勁呢?!?br/>
    施茵拿了麥給段宇成。
    “你要唱歌嗎?唱首歌吧?!?br/>
    段宇成迷茫地看向她,緩緩搖頭。
    施茵看到他面前的空酒瓶,道:“你喝了兩瓶啤酒?你不是酒精過敏嗎?”
    段宇成還是搖頭。
    施茵怒目看向賈士立,賈士立無辜道:“又不是我讓他喝的。”
    他們點(diǎn)的啤酒是黑教士,度數(shù)在啤酒里算是高的,常人一瓶下去都有點(diǎn)暈,別說段宇成這種完全不會喝酒的人。他越坐越難受,身體像燒著了一樣,汗毛孔全部張開,太陽穴突突直跳。
    好像有兩個人來他面前說話,他沒聽清,腦子發(fā)混。過了一會發(fā)現(xiàn)他們還在說,段宇成噌地一下站起來。
    身體像灌了鉛,很沉很沉。
    這么多年,他堅持雷打不動早起訓(xùn)練,好似一個恪守戒律的僧人。他一直以來的自信,和內(nèi)心的踏實(shí),都是來自晨曦的祝福。但如今他背叛了她,他破戒了,她自己邁向泥潭,從此沒了心安。
    他蠢得無藥可救。
    他到底在這種地方干什么?
    段宇成暈頭轉(zhuǎn)向離開包房,賈士立和施茵跟了上去,后來韓岱和胡俊肖也跟了出來。
    “怎么了?”
    “不知道,他不對勁,趕緊攔著點(diǎn)?!?br/>
    段宇成出了KTV就開始跑,后面同學(xué)追了一長串,已經(jīng)快十點(diǎn)了,馬路上車輛還很多,人行道上倒是挺空的。這種空給段宇成提供了便捷,他放縱狂奔,沒出兩分鐘就把同學(xué)甩開老遠(yuǎn)。
    “哎!”胡俊肖在這伙人里算是跑得最快的,就他還能瞄到一點(diǎn)段宇成的背影,他沖他狂喊:“段宇成!別跑!站??!”段宇成根本沒聽見。胡俊肖眼睛尖,看到下一個路口有巡警站崗,急中生智叫道:“警察同志!他偷我錢包!”
    結(jié)果段小偷就被警察一個熊抱攔截了。
    胡俊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見到警察把段宇成按在地上,連忙解釋:“警察同志,你們輕點(diǎn)……”
    他這邊說完,后面幾個人才剛剛跑到。
    賈士立一屁股坐到地上,“我不活了我!有這么跑的嗎!”
    施茵也跑得滿頭大汗,掐著腰蹲下。
    “他怎么、怎么這么能跑……不是喝多了嗎……”
    胡俊肖跟警察解釋完,千恩萬謝讓他放了段宇成。警察松了手,段宇成還趴在地上。
    賈士立照他后背拍了一拳,“你可真能折磨人?。 ?br/>
    施茵說:“給他送回宿舍,讓他睡一覺吧?!?br/>
    胡俊肖:“叫車吧,我們肯定抬不動他。”
    在他們討論解決方案期間,只有韓岱仔細(xì)觀察著段宇成。
    “他哭了?!?br/>
    大伙的目光都落在段宇成臉上。
    可不是哭了么。
    段宇成的頭緊貼地面,上面那么多碎石砂礫硌著,也不知道疼。額頭上血管突出,地上已經(jīng)積出一小片水痕。
    施茵跪在他身邊,彎腰看他,問道:“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段宇成沒有回答她。
    他腦子里充斥著一個人的聲音,她用無力的語氣說——“我只是覺得你沒有我第一次見到時那么耀眼了?!?br/>
    段宇成緩緩將頭埋得更深,額頭抵著地面,手按在胃上。
    他逃了訓(xùn)練,罵了隊(duì)友,無視教練。
    他閉上眼睛,又很快睜開。
    他慚愧到不敢面對黑暗。
    “怎么了?”見他動了,所有人都圍了過來。
    離得最近的施茵聽到段宇成低沉的聲音。
    “我可能快要死了……”
    施茵嚇傻了。
    “你別亂說?。 ?br/>
    “他說什么了?”
    “他說他快要死了?!?br/>
    “???有這么難受?!”
    胡俊肖當(dāng)機(jī)立斷,掏出手機(jī)打120,就在接通的一刻,段宇成忽然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目不斜視朝前走,過了一個路口就是一座小橋,小橋橫跨一條人工河。
    “他起來了,還用叫救護(hù)車嗎?”胡俊肖拿著手機(jī)猶豫,“沒事就不叫了吧,救護(hù)車出一趟得好幾百呢。”
    施茵怒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這么摳!”
    在他們糾結(jié)要不要叫救護(hù)車的時候,段宇成已經(jīng)走到了橋上,他在橋中間停住腳步。
    韓岱依然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異樣的人。
    “你們看他?!彼o緊盯著段宇成,“他難道是要——”話音未落,段宇成一腳踩在石橋欄上。欄桿有一米高,不過段宇成柔韌性好,不用手扶任何地方就踩了上去。他雙腳站到寬度不到十公分的欄桿上,站得穩(wěn)穩(wěn)的,一點(diǎn)也沒有喝醉酒的樣子。
    路人被他嚇到,紛紛遠(yuǎn)離。
    胡俊肖反應(yīng)最快,第一個沖了過去,可是還沒過馬路,段宇成就一個魚躍扎進(jìn)了河里。
    “我操!”胡俊肖大喊。
    河水浸沒段宇成,他感覺世界終于清靜了。
    他閉上眼睛,將肺里的空氣清光,任由自己下沉。他漸漸覺得周圍包裹他的不是河水,而是他練田徑的十幾年里,流過的汗水和眼淚。
    背部觸底的一瞬,段宇成猛然驚醒,他雙腳一踩河底,翻身游去。
    “我就說讓你看住他!”施茵在橋上大哭,使勁打賈士立。“你還讓他喝酒!”
    賈士立平日喜歡開玩笑,到這節(jié)骨眼也慌了。
    “我也不知道,我……”賈士立語無倫次,一下脫了半袖,露出一身肥膘?!拔胰ゾ人?!”
    韓岱拉住他。
    “你冷靜點(diǎn),快點(diǎn)報警。要救也別從這跳,你不知道水夠不夠深,不夠摔死你!”
    聽到“死”字,施茵再也控制不住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此時,被他們擔(dān)憂的主人公已經(jīng)游出半里地了,在離學(xué)校最近的地方上了岸。
    段宇成像個水鬼一樣蕩進(jìn)校園,無視所有人的視線。
    羅娜靜靜坐在書桌前,她面前放著一碗沒有吃的冰粉,那是吳澤買來的。她最喜歡吃冰粉,但今天沒有絲毫胃口。
    桌上擺著一疊疊的材料,還有一份申請書。這是羅娜向領(lǐng)導(dǎo)提出聘用一位新的田徑項(xiàng)目教練的申請材料。她準(zhǔn)備了很久,也聯(lián)系了很久,但看今天的情況,大概率是夭折了。
    羅娜心里難受,到了無所適從的地步。
    最后她泄憤一樣把申請材料團(tuán)巴團(tuán)巴扔進(jìn)廢紙簍,起身去洗手間。她準(zhǔn)備洗個熱水澡,然后大睡一覺。
    就在起身的同時,房門再次被敲響。
    砰砰砰。
    跟之前的力度和節(jié)奏一模一樣。
    那小子又回來了。
    他當(dāng)她這是茅廬呢?一而再再而三回來。
    門外的人見屋里沒動靜,拍門的聲音更大了。羅娜被他拍得心亂如麻,沖門口喊一聲:“你拍什么!討債?。 ?br/>
    聲音斷了兩秒,然后暴雨來得更猛烈了。
    羅娜在門被拍漏之前過去開門,然后見到了從水里撈出來的段宇成。
    他的眼睛是赤紅的,渾身散發(fā)著濃濃的酒氣。
    羅娜目瞪口呆,剛要張嘴,段宇成忽然一個惡狗撲食,大手把她嘴捂上了。
    “唔!”
    羅娜反手一個推他,沒推開。
    他的力氣被河水泡發(fā)了。
    羅娜連踢帶踹掙扎,段宇成聲音低啞,“你別說話,聽我說?!?br/>
    她猛然用力掙脫開,一嗓子差點(diǎn)破音——
    “你到底要干什么!”
    段宇成眼底血紅,嘴唇顫抖,看她好久沒出口。羅娜又想罵的時候,少年撲通一下跪下了。
    這一跪把羅娜所有脾氣都跪沒了。
    “是我的錯。”
    他張口認(rèn)錯,語氣不像第一次那么軟弱無力,也不像第二次那么咄咄逼人,那是羅娜最熟悉的段宇成的語氣。有小心翼翼的倔強(qiáng),更多的是乖巧和懂事。
    這久違的語氣把羅娜的心揉得稀巴爛。
    他說:“請你原諒我?!?br/>
    他的氣勢徹底沒了,眼淚汪汪看著她。而且他渾身上下濕漉漉的,越發(fā)加劇了場面的凄慘。
    羅娜眼睛酸澀,低聲道:“你起來,讓人看見像什么樣子。”
    “我不會離開的。”他又說,“如果你們覺得我跳高真的不行,我愿意換別的項(xiàng)目。換百米,百米如果再不行我也可以跑400米,我400米也很厲害?!?br/>
    他拉住羅娜的手,咬緊牙關(guān),攥得她關(guān)節(jié)生疼。
    “除非真到山窮水盡的那一天,我絕對不會離開田徑的。”他嗓音越來越啞,眼睛越來越紅?!拔姨憛掚x開田徑的自己了,求你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知道我混蛋,犯了很多錯,惹你們生氣。你打我一頓吧,但你一定原諒我?!?br/>
    他語無倫次,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完全不像話。
    而就是這樣不像話的發(fā)言,逼得羅娜五臟六腑都發(fā)燙了。
    “我讓你起來!”
    這算什么。
    她簡直要破口大罵。
    競技的世界里,這些用血汗喂養(yǎng)長大的孩子,永遠(yuǎn)意氣用事。前一秒還失魂落魄,后一秒便雄姿英發(fā),干干脆脆幾句話,就把所有希望都點(diǎn)燃了。
    她拿手狠狠戳了他的腦殼,“你現(xiàn)在不軸了?”
    他雙手握住她,額頭抵在她的小臂上,上氣不接下氣。
    門口路過一個女老師,瞧此場面,笑道:“干啥呢,求婚呢?”
    羅娜:“……”
    等人家走后,她拉他往屋里來,無奈段同學(xué)長在地上了,紋絲不動。
    “進(jìn)來啊?!?br/>
    “你先說原諒我。”
    “進(jìn)來再說,你不嫌丟人?”
    他搖頭。
    他喝酒就是為了這種時刻,他現(xiàn)在臉皮厚如城墻。
    他拉著她的手,又輕輕問一遍:“你原諒我嗎?”
    可能是因?yàn)閯偛拍俏慌蠋煹恼{(diào)侃,羅娜覺得這場面說不出的詭異,她清清嗓子,說:“有什么原不原諒的,你自己想開了就好?!?br/>
    “那你說你原諒我?!?br/>
    “……”
    沒道理,怎么搞得像她才是犯錯誤的人。
    “說啊?!?br/>
    “行行行,我原諒你,行了吧?!?br/>
    他馬上又說:“那你把那句話收回去?!?br/>
    羅娜懵了,“什么話?”
    段宇成低聲說:“就是什么‘第一次’,什么‘耀眼’的那句……”他只是隨便給了兩個關(guān)鍵詞,那可怕的句子他連一遍都不想回憶。
    羅娜眉頭緊蹙,回憶半晌,茫然道:“什么耀眼,我沒說過啊。”
    段宇成跟她對視五秒,豁然起身。
    羅娜嚇得后退半步。
    段宇成瞪著哭腫的眼睛,臉色通紅地問:“你是魚嗎?!”
    “什么?”
    “你的記憶只有七秒嗎!你怎么能說出那種話后轉(zhuǎn)眼就不認(rèn)賬了?”
    羅娜沉默片刻,呿了一聲。
    “醉鬼,腦子都喝爛了,不跟你一般見識。”
    段宇成目瞪口呆。
    “你到底進(jìn)不進(jìn)來,不進(jìn)趕緊走。”她沒耐心伺候他了,往外推人?!白咦咦咦咦撸禳c(diǎn)走!”
    段宇成大腿抵著門縫往里擠,“不,讓我進(jìn)去!”
    “快點(diǎn)走!”
    “讓我進(jìn)去!真的,我難受!我要吐了!”
    “……”
    羅娜觀察段宇成的臉色,慘淡發(fā)白。她手一松,段宇成嗖了一下溜進(jìn)了屋,直接鉆進(jìn)洗手間。
    他彎腰一頓狂吐。
    酒精、胃酸、沒消化的雞翅和漢堡,還有失落和迷茫,全都吐干凈了。
    羅娜聽了一會嘔吐的聲音,吹聲口哨,轉(zhuǎn)身去倒熱水。水倒一半,猛然想起什么,連忙回到廢紙簍邊把那份揉爛了的申請表撿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