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記
周峰叫來人手,帶著專業(yè)器具,將一樓地面仔細搜查,終于在一塊被鐵柜占著的區(qū)域發(fā)現(xiàn)了端倪。
身后的同事拿著工具對那塊水泥進行破拆。
雨天濕潤的空氣也壓蓋不住飛濺的塵土,二者在空中糾纏,不分上下。但漸漸的,灰塵吸收了水分,得到了教訓,變得安分下來,略顯沉重的身體落在了銹跡斑斑的正方形地下鐵門上。
干涸的鐵銹接觸到濕潤的空氣,埋藏了多年的鐵銹味按捺不住的擴散開來,爭先恐后地鉆入在場每一個人的鼻腔,刺激著他們的靈魂。
周峰的手有些顫抖,有興奮,也有恐懼。
在得知當年的門衛(wèi)就是參與綁架案的同伙時,他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樣,腦袋一瞬間空了。
然后他不信邪,冒著雨跑到新霞小區(qū),通紅的眼睛逼問著社區(qū)的工作人員熊志東的信息,心中一半期許著確定,一半祈禱著否定,整個人矛盾又痛苦。
答案落地的一瞬間,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渾渾噩噩地走到小區(qū)門口,站在保安亭外,一動不動。
身體上的冷比不上心中的寒意。
直到秦瀟冥他們趕來,重現(xiàn)當年場景,秦玄察覺出異樣之時,周峰的心才稍稍活了過來。
他抓住這唯一的希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同事的動作,當那個地門顯露在眼前時,眼睛才后知后覺的酸脹起來。
同事們也很激動,同時也懊惱自己的不認真,居然沒有想到底下另有乾坤。
周峰平復了自己波動的心情,望向身后:“老董先跟我下去,確定安全后來兩個人下來……”
話還沒說完,周峰疑惑的停頓了。
他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秦瀟冥和秦玄不見了,是有事走了嗎?
董桐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心領(lǐng)神會地附耳輕語:“在我們破拆的時候,秦玄看了一會兒,突然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很是難看,然后捂著嘴直接跑了出去,秦瀟冥立馬追了出去,現(xiàn)在應該在外面吧?!?br />
周峰愣了一下,倏地想到那時在醫(yī)院涼亭,自己半逼著秦玄回憶著痛苦的經(jīng)歷,他雖然很難受,但還是竭力將自己在絕望中拼命想要忘卻的細節(jié)從血淋淋的傷口中挖了出來,告訴了自己。
今天的重現(xiàn)對他而言不亞于生剝自己好不容易長合的皮肉,雖然表面上看似毫不在乎,可敏感脆弱的內(nèi)心怕是早已千瘡百孔。
“嘔……嘔……”
樓外草地上,秦瀟冥輕柔地拍著秦玄的背,內(nèi)心焦急萬分。
他一直在暗暗觀察著秦玄的狀態(tài),從剛開始的游刃有余,到現(xiàn)在的蒼白顫栗。
秦玄跑出去后嘭地一下跪在地上干嘔起來,跟在他身后的秦瀟冥驚慌失措地扶著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撫摸著他瘦削地背脊,心隨著那重重一跪,摔得四分五裂。
看著少年似是要把五臟六腑一并交付給草地卻半分也吐不出來的架勢,秦瀟冥恨不得自己承受。
“小玄,好些了嗎?”秦瀟冥感覺手掌下的身體不似之前那般幅度劇烈,試著將他抱起來,走到門檐下避雨。
秦玄踉踉蹌蹌地站起身,手臂脫力地攀在秦瀟冥的脖子上,緩了一口氣,嗅了一下秦瀟冥頸間的氣味,“嗯……好些了?!?br />
“還給我逞強,”秦瀟冥覺得脖子有些癢,但沒舍得躲開,又想到此人在醫(yī)院嬉皮笑臉耍賴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時就應該把你綁在醫(yī)院里,從內(nèi)到外檢查個遍,什么藥苦給你開什么藥,讓你長長記性?!?br />
秦玄淋濕的頭發(fā)蹭著秦瀟冥的側(cè)臉,閉著眼,雙手抱緊了些,汲取這人的溫暖,嘴里討?zhàn)埖溃骸拔义e了,下次不敢了。剛才其實不是身體的原因,而是……我想起了那段時間的經(jīng)歷,不是說心病還需心藥醫(yī)嘛,這種事我不想告訴心理醫(yī)生,就算知道了也無非是讓我想開點,讓你多疏導我,打開我的心結(jié),最多開一點控制情緒的藥,沒多大作用,何必呆在醫(yī)院受苦呢?!?br />
心病還須心藥醫(yī),秦瀟冥深有體會。
失去秦玄那幾年,接連的事故與打擊讓他疲憊不堪,痛不欲生??煲獔猿植蛔〉臅r候,他就需要吃從醫(yī)院開來的藥,不然他覺得自己會瘋。
找到秦玄后她基本沒吃過幾次藥了,雖然還是會偶爾失眠心悸,但人在自己身邊,總會變好的。
在秦玄幾次與周峰他們交代自己的過往時,秦瀟冥也逐漸發(fā)現(xiàn),秦玄的心理狀況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之前未能察覺,主要還是他將悲慟塵封谷底,不見日月,自然不覺傷感。
如今將它挖掘打開,隨之而來的負面情緒突然從一道小口子里迸發(fā)出來,鞭打著他的心臟,表面的沉著已然維持不住,緊繃的心弦岌岌可危。
崩裂之時,也是一種發(fā)泄。
秦瀟冥環(huán)著他的腰身,眼神暗沉地慰哄道:“程漠還在警局,跑不了。雖然我權(quán)利不大,但也能使一些手段。之前就考慮著要怎么弄他,想得太多,還沒想好,不如現(xiàn)在你告訴我,想要怎么折磨他?我可以做到連醫(yī)院都檢查不出來傷口?!?br />
光天化日之下,一墻之隔有七八個警察,各個耳聰目明。
這位自稱遵法守規(guī)的好市民卻在秦玄耳邊說著一些反復橫跳在法律邊緣的危險發(fā)言,也不知他們聽到后是繼續(xù)探查地下室,還是直接掏出亮晶晶的手銬將他抓捕歸案,以絕后患。
秦玄瞇著眼睛,下巴卡在秦瀟冥的肩膀上,輕笑道:“哇,這么厲害啊,那你就屬于警察的克星了,他們想治你的罪都難了,替他們默哀一秒鐘。不過還是過過嘴癮就算了,程漠那個人,身體上的疼痛他毫不在乎,你就算十大酷刑都給他上一遍,他心里都不會有半分悔意,若是知道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怕是會得意萬分?!?br />
“人無完人,是人都會有弱點,”秦瀟冥聽后并不氣惱,長長的睫毛掛著水珠,眼中滿是堅定,“我總會找到的?!?br />
“哈哈,好啊,那就交給你了?!鼻匦⑽?cè)臉,看向門框那邊,語氣參雜了一絲委屈,“所以,那邊偷聽的女士,還請不要緊張,我們依舊是遵紀守法的公民,心中向著陽光與正義,總不能因為幾句牢騷就懷疑我們吧?唉……那可真是傷心呢?!?br />
秦瀟冥一愣,扭過頭望向門口。
被發(fā)現(xiàn)偷聽后,“隔墻耳”不好意思繼續(xù)裝死,眼神有些閃躲的現(xiàn)出身來,表情有些尷尬。
秦瀟冥有些詫異:“夏警官?找我們有事嗎?”
夏薇干咳了幾聲,抓了下鬢角的頭發(fā),眼神閃躲,臉頰有些發(fā)紅,說話罕見的有些吞吞吐吐:“那個……我就是有些擔心你們,周哥帶著幾個人下去了,暫時還不需要我,我就跑出來想看看你們的情況,然后就……我不是有意看到的!也不是有意聽到的!我不會說出去的,你們可以當我不存在。”
氣氛有些微妙,秦瀟冥有些不知所以然,他剛才,應該沒有說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吧?也沒有說自己要程漠的性命,緊張什么?
夏薇眼睛控制不住地停留在秦玄腰上的手和秦瀟冥脖子上的手臂上,心想:之前就覺得這兩個人有些不太對勁,太過親密了,她沒見過有哪家兄弟這么親密的,在得知他們非血緣關(guān)系后,心中的疑惑又攀升了一個階級,現(xiàn)在自己站在他們面前,居然沒有絲毫想要松開的意思,這也太……刺激了。
秦瀟冥見她眼睛都快抽筋了,這才后知后覺地明白了她的窘迫,訕訕地松開手,掩耳盜鈴地問道:“夏警官出來除了想要幫忙,也是出來透氣的吧?雨天濕悶,周隊又叫人挖地,塵土飛揚,里面更是難受了。這一時半會兒的他們也出不來,我們呆在這里暫時也幫不上忙,小玄的身體也一直不大好,就此告辭,周隊長問起的時候勞煩說一聲。”
夏薇連忙答應:“好說好說,你們給我們提供了這么多幫助,我們還要謝謝你們呢。這身體不好,又淋了雨,現(xiàn)在這天氣可不暖和,感冒了可就糟了,還是快回去換衣服吧?!?br />
送別秦瀟冥二人后,夏薇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盯著下落的雨滴,然后重新回到了房子里面。
將入口打開后,周峰擔心下面沒有氧氣,讓空氣流通一會兒,做了安全實驗后,小心翼翼地順著臺階走了下去。
地下室不深,大概有四米的深度,走到盡頭,面前出現(xiàn)了一扇門,鎖得死死地,腐爛的氣味從狹窄的縫隙中穿過。
周峰側(cè)身讓過,身后的技術(shù)人員熟練地開鎖。
一陣陣金屬碰撞的聲音敲打在每個人的神經(jīng)上,隨著一聲呼氣,門鎖被破開了。
鐵門緩緩打開,明亮的燈光照進的一瞬間,所有人心口一滯。
不是他們太過脆弱,任憑誰在黑暗中突然看見一具森森白骨,心里都不會平靜。
這里和秦玄描述的地方十分相似,角落的垃圾桶,桌子上的手術(shù)刀、繃帶止血鉗……手術(shù)臺上方的無影燈,以及臺上的早已化為白骨的尸體,骸骨外包裹著生前穿著的衣物。
更明顯的是,在胸腔附近,筆直地插著一把匕首,血液浸濕了上衣,順著手術(shù)臺流到了地面,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了深褐色。
周峰沉默片刻,盯著那把匕首,以及尸體領(lǐng)口周圍的血跡。
血跡的形狀是從上而下低落下來,且右手袖口也有同樣的痕跡,像是捂著頭上的傷口,血液溢出,順著手腕和臉頰流淌。
這人……大概率是熊志東,他居然死了。
周峰感覺沒什么可讓他意外的了,人死了,留下來的東西也不會少,看了身后的幾個同事,沉聲道:“開始吧。”
那邊周峰他們緊鑼密鼓地調(diào)查著地下室,這邊秦瀟冥急得嘴上差點起泡。
果然不出夏薇所料,秦玄回去當晚就發(fā)起了低燒。
這常年不生病的人——之前頭上是外傷,也沒發(fā)燒——一生起病來,就算是低燒也很折磨人,而且一個不小心就會轉(zhuǎn)為高燒。
剛量完體溫,喂了藥,生病的人沒有精神,秦玄沉沉地睡過去了。
秦玄本來就少言寡語,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會話多嘴甜,現(xiàn)在一生病就更安靜了。
秦瀟冥把他照護好后,簡單地洗漱一番,檢查工作沒有遺漏后,壓低腳步聲,胳膊夾著個枕頭,悄悄來到秦玄床邊,掀起被褥一角,動作輕緩地躺了進去。
睡夢中秦玄敏銳地察覺到了身邊的人,囈語哼哼了幾聲,本能的向秦瀟冥挪去。
一開始秦瀟冥的被子就搭了個邊,怕自己拉扯的話會吵醒秦玄,想著自己身強體壯,就這樣算了,倒是沒想到秦玄主動挪了過來,將自己蓋了個嚴實。
體溫還是有點高,秦瀟冥貼著秦玄的身體想道。
恍然間,秦瀟冥想起了秦玄小的時候,二人同床而眠,秦玄一開始非常規(guī)矩,自己劃定了區(qū)域,絕不越界,簡直乖到頭了。
慢慢地熟悉之后,秦玄會慢慢地靠近自己,直到貼著自己的手背或者身體的其他部位,才會安心入睡。
現(xiàn)如今,他恍惚覺得,自己從未與他分離,他們一直這樣,持續(xù)到現(xiàn)在,一切都沒有變。
秦瀟冥低頭看著秦玄,比小時候更加清朗俊秀、輪廓分明些許的臉龐近在咫尺,他又覺得,其實有些東西是變了的。
睡夢中的秦玄比以往“活潑”了些,畢竟他聽到秦玄說夢話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秦瀟冥湊近他的臉,想要聽清他在說些什么,而聽到的兩個字,將他定在原地。
“瀟冥……”聲音細若蚊吶,但秦瀟冥聽的清清楚楚。
在醫(yī)院被秦玄逼問的那晚,他在沉入睡夢前,也聽到了這個稱呼。
秦瀟冥輕笑了一聲,兩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捏著秦玄的鼻尖,小幅度的晃動了一下:“你叫誰呢?”
秦玄不再說話了,縮了下腦袋,躲開了秦瀟冥的手指。
像是遵從本心,秦瀟冥沒有收回手指,愣著看了一會兒,然后往下探去,捏住了秦玄小巧的下巴,微微往上抬了一下。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秦瀟冥的嘴唇,滿含柔情的眼眸盯著略微發(fā)干的唇瓣,低頭遲疑地在少年的嘴角落下一吻。
瞬間,秦瀟冥的心跳快了好幾拍,震耳欲聾的鼓聲敲擊著耳膜,發(fā)昏的大腦失去意識,整個人被拋向太空,失去了重力,飄飄然間,秦瀟冥已經(jīng)將目標移到了有些嫣紅的嘴唇。
然后,他嘴角勾笑,不帶一絲猶豫,在上面烙下了自己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