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對峙
“長孫與次孫,皆非謝氏血脈?”
謝正襄只以為自己聽錯(cuò)了,又看向岳齊聲,“你莫不是說,他們都是這賤奴之子?!”
他胸口氣血翻涌,“謝星闌,你知不知自己在說什么?”
不僅是謝正襄目瞪口呆,便是圍看眾人,也都驚出一身冷汗,那鬢發(fā)花白的老者忍不住道:“四公子,謝星麒年已十七,而岳齊聲是十年前才來了老五府上,事關(guān)子嗣血脈,這話可不能亂說。”
“三老爺,小人來五老爺府上多年,私下連話都未與林姨娘說過,怎會(huì)生出如此荒謬的指責(zé)?”岳齊聲苦澀道:“小人便是有一百個(gè)膽子,也絕不敢動(dòng)這樣的心思!”
謝星麒和林氏亦是滿臉屈辱,林氏哭道:“老爺,麒兒和麟兒是誰的孩子,難道您還不知曉?我再卑賤,也擔(dān)不住這等指控,我……我愿以死明志……”
林氏目光四掃,忽然直勾勾看向謝文舜停在院中的棺材,就在她要邁步時(shí),身邊的謝星麟一把抱住了她,“母親……母親我怕……”
“四哥,四哥這是要逼死我們母子嗎?”謝星麒赤紅著眼,語聲悲愴道:“就因?yàn)槲夷赣H只是妾室,連我并非父親親生之子都編造出——”
“岳齊聲,原名周越城——”
不等謝星麒狡辯下去,謝星闌揚(yáng)聲打斷了他,“他老家在江州彌湖縣三河鎮(zhèn),而非旭縣,他家中本是鄉(xiāng)里富戶,十五歲從軍,在他二十歲那年,父母相繼病亡,家道也中落,而因他多年未歸,與他幼時(shí)定下親事的未婚妻也失了聯(lián)系。”
謝星闌聲沉若水,只聽得林氏面上血色盡褪,謝正襄不敢置信,謝正彥此時(shí)開口道:“這便是說岳師父用了假身份?林姨娘是與他定親的未婚妻?”
謝星闌頷首,“林姨娘為彌湖縣白蓮村人,兩家本是遠(yuǎn)親,在岳齊聲父母死后不作數(shù),而林姨娘入江州城做繡活兒,更是歸家漸少,貞元二年年中,岳齊聲從軍中返回替他父母喪儀善后,據(jù)他族叔回憶,那是他倒數(shù)第二次回鄉(xiāng),離開時(shí)他曾揚(yáng)言,要入江州城找到未婚妻下落,那一年,正是謝星麒出生頭一年。”
“岳齊聲最后一次回鄉(xiāng),便是十年之前,他回鄉(xiāng)賣了祖宅,說要從軍不回來了,從那以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就失去了他的音訊,誰也沒想到他換了個(gè)名字,一直在五叔府中當(dāng)武藝教頭,而他的未婚妻,竟就在一墻之隔的府邸中。”
謝星闌說完此言,吩咐謝詠,“把他表叔帶進(jìn)來。”
謝詠應(yīng)聲而去,再回來時(shí),便帶著個(gè)著布衣的老者進(jìn)了門,那人進(jìn)院子后目光四掃,當(dāng)看到岳齊聲之時(shí)眼瞳一顫,“越城,真的是你,官爺來查問之時(shí),我還不相信,這么多年,我只以為你死在了戰(zhàn)場上!越城,你怎么不回鄉(xiāng)看看啊!”
看到老者,岳齊聲眼底的光迅速暗淡了下來,他眼珠微轉(zhuǎn),忽然跪倒在地,“請老爺恕罪,我……我的確用了假名字,那是因?yàn)槭昵拔以谲娭械米锪松纤荆翘映鰜淼模遗萝娭凶凡橹巫铮愀拿麚Q姓了,至于林姨娘,我與她確有舊識(shí),但那也是我進(jìn)了老爺府中才知曉的,都過去那么多年了,我又怎敢說我與隔壁那位夫人是故人?”
謝星闌冷笑一聲,“如此多巧合,你竟還敢辯駁,那你與林氏次次去白云觀幽會(huì),又做何解釋?”
岳齊聲與林氏齊齊色變,謝星闌利落道:“把秋蓮帶來。”
此言一出,林氏眼瞳陡然瞪大,“不——”
她下意識(shí)輕呼,立刻引來謝正襄目光,謝正襄盯著她,眼底戾氣越來越重,只將謝星麟嚇得哇哇大哭,謝星麟抱著林氏道:“母親,什么叫幽會(huì),為什么要岳師父跪著,母親不是說要我們敬重岳——”
謝星麟話語一斷,是林氏捂住了他的嘴巴,謝正襄眉頭大皺,上前兩步,一把將謝星麟扯了過來,“麟兒,你剛才想說什么?”
謝星麟哭聲震耳,“我——”
眼見謝星麟要說下去,林氏驟然喝道:“麟兒!你住口!你要害死母親嗎?”
謝星麟淚眼巴巴,看看林氏,再看看謝正襄,再不敢說一字,謝正襄不可置信地望著林氏,“你,你不讓孩子開口?莫非你真的心里有鬼?!”
林氏還未答話,一個(gè)面容清秀的侍婢被帶了進(jìn)來,正是林氏身邊的貼身丫鬟秋蓮,謝正襄捏著謝星麟的手,轉(zhuǎn)頭瞪向秋蓮,秋蓮本就紅著眼眶,此刻跪倒在地,嚶嚶哭起來,“奴婢,奴婢有罪,求老爺饒命——”
謝星闌寒聲道:“把你知道的事如實(shí)交代。”
林氏喝道:“秋蓮!枉我平日里待你如親妹妹一般,你休想污蔑我!你污蔑主子,被打死都不為過——”
秋蓮肩背縮起,顫聲道:“姨娘,奴婢也是沒法子了,這事暴露出來,自然第一個(gè)查問的便是奴婢,如今老太爺死了,奴婢若替您隱瞞,是要坐大牢的……”
謝正襄眼瞳緊縮,“你這賤婢!你都知道什么?!”
秋蓮伏地哭道:“老爺饒命,奴婢都是被姨娘逼得,姨娘求子心切,又與岳師父有舊情,這幾年去白云觀,其實(shí)都是為了與岳師父相會(huì),她去觀中,與岳師父并不在一處齋院,每次她都換了奴婢的衣裳出門,讓奴婢替她抄經(jīng),待私會(huì)回來,我們再將衣裳換回,如此遮掩下來,從未被人撞見過,但姨娘次次出門都要戴著帷幕,觀中小道們必定好奇過,奴婢無一句假話,只要去觀中細(xì)細(xì)查問便可……”
謝正襄一口氣卡在喉頭,身形都軟倒下來,他的親信小廝在近處,見狀忙上前將他扶住,謝正襄面無血色看向林氏,咬牙道:“你這賤人,我……我這些年待你如何,你最是知道,因?yàn)槟悖疫B續(xù)弦都不曾,你竟……你竟背著我去偷漢子!”
秋蓮證詞一出,林氏與岳齊聲通奸便是板上釘釘,圍看眾人目瞪口呆,都未想到被謝正襄寵了多年的愛妾,竟給他這般恥辱!
林氏還想否認(rèn),“不,我沒有……是她血口噴人……”
謝正襄并不理會(huì),只瞪著秋蓮,喝問道:“是什么時(shí)候開始的?你伺候她十多年了,麒兒和麟兒,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
秋蓮嗚咽道:“大公子奴婢不知,但……但姨娘與岳師父,已有至少□□年的來往了……”
謝正襄眼眶赤紅,目眥欲裂,他轉(zhuǎn)頭盯著林氏,某一刻,他身子忽然往前一傾,抬腳就朝林氏心口踹了過去,林氏“痛呼”一聲倒地,謝星麟哭著撲過去,謝星麒亦哽咽道:“父親,父親莫要信他們的說辭!”
謝正襄怒意勃然地瞪著謝星麒,“秋蓮是你母親最信任的侍婢,跟了她十年有余,她說的話豈能有假?你莫非當(dāng)我是傻子不成?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謝星麒忙跪地道:“不,父親……兒子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您的兒子,他們根本沒有證據(jù),他們想毀了兒子……”
謝星麒說著,又情急地看向林氏,“就算……就算母親后來犯了錯(cuò),但這一切與兒子無關(guān),我是您唯一兒子,父親,您莫要被他們蒙蔽!”
謝正襄怒意一滯,眼底生出了幾分茫然來,這時(shí)林氏哭著跪行過來,拉著謝正襄的袍擺道:“老爺,麒兒和麟兒都是您的孩子,您莫要聽信饞言!是他,都是他,都是他利用舊事強(qiáng)迫妾身,妾身心里只有老爺一人,妾身是被迫的——”
林氏指著岳齊聲,眼底憤恨難當(dāng),岳齊聲一愣,萬沒想到林氏會(huì)有此言,他明白大勢已去,已做最壞打算,可林氏之指責(zé),直似一把利箭刺穿他心腔。
岳齊聲不解地看著林氏,“你——”
“你住口!我早就說了當(dāng)年婚約便非我本意,若非你苦苦糾纏,逼我就范,我又怎會(huì)有今日?你害了我還不夠,還要害我的孩兒,我——”
林氏越說越氣,一時(shí)目露兇光,視線四掃后,忽然抬手往發(fā)髻摸去,服喪期間,一應(yīng)飾物皆去,如今她發(fā)髻上,只有一根木簪挽發(fā),她一把拔出木簪,忽然披頭散發(fā)地往岳齊聲撲去,“我早就應(yīng)該殺了你——”
“住手——”
秦纓與謝星闌一聲驚呼,圍看眾人亦嚇得連連后退,只聽一聲悶哼響起,謝堅(jiān)等人沒來得及制止,林氏手中木簪,已刺入了岳齊聲胸膛。
血腥味驟起,林氏看著岳齊聲胸口洇出的血紅,瘋魔似的面上一愣,待看清岳齊聲面上的痛苦之色,她受驚一般松開手,一時(shí)淚如雨下。
“你竟不躲,你為何不躲……”
岳齊聲背脊直挺挺的,目光一垂,便見木簪牢牢扎在自己心口,他唇角緊抿,不發(fā)一言,隨著胸前血色蔓延,終于難以支撐,直直往一旁栽倒下去。
林氏淚眼滂沱,看著沾了血色的右手似瘋似癲,謝星闌忙吩咐道:“去請大夫——”
木簪刺入兩寸,誰也不敢將其拔出,謝正襄聞言喝道:“請什么大夫,他正是該死!還有你這賤婦,你以為你刺死他,便可還自己罪過?”
林氏充耳不聞,只看著岳齊聲唇角也漫溢血色,她雙手無措的揮舞,一時(shí)想去扶,一時(shí)又怕觸碰,只眼淚越來越多,喉間亦迸壓抑的悲哭。
謝正襄瞧見這一幕,大罵道:“好一對奸夫□□!你,你們——”
他呼吸漸快,胸膛起伏越來越大,若非腿腳癱軟,他只恨不得上前再補(bǔ)一簪,眼見林氏只望著岳齊聲哭,謝星麒萬分著急,他跪著向前兩步,“父親,父親息怒,母親她出身鄉(xiāng)野,未受教化,這才行如此丑陋之事,父親想如何懲罰都好,莫要?dú)鈮牧松碜樱赣H還有我和弟,不,父親還有我……我替父親料理她們!絕不讓他們污父親眼睛——”
聽見這話,謝正襄心底疑慮有一瞬打消,望著這張從小寵愛的面龐,他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麒兒,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的血脈……”
“阿城哥——”
林氏忽然輕呼一聲,卻是岳齊聲嗆咳起來,隨著咳嗽,越來越多血色從他唇角溢出,林氏終于忍不住,連滾帶爬地到了岳齊聲身邊,她抱住岳齊聲的腦袋,大哭道:“等大夫來救你……等大夫來……”
謝正襄怒目圓瞪,指尖顫顫巍巍地指著林氏,“賤婦!你怎敢!這些年我錦衣玉食養(yǎng)著你,若非是我,你不過就是一賤婢,當(dāng)年你連豬狗都不如,你——”
血色順著岳齊聲唇角而出,染紅了林氏素白的喪衣,岳齊聲唇角微動(dòng),卻說不出話,只費(fèi)力地想要推開林氏,望著他這般模樣,林氏忽然紅著眼睛瞪向謝正襄,“我是豬狗不如,可你又是什么好東西?當(dāng)年若非你□□與我,我又怎有今日?!”
眾人一陣嘩然,謝正襄直氣得面皮抽搐起來,口中卻道:“那、那是我給你臉面,你卻不識(shí)抬舉,水性楊花,天生□□……”
林氏眼底閃過一絲嘲弄,看了岳齊聲一眼后,忽然轉(zhuǎn)眸望著謝星麒與謝星麟,她哽咽道:“麒兒麟兒,你們有我這樣的母親,便是留在謝家,也一輩子無法抬頭做人,既是如此,還不如認(rèn)了親生父親,謝正襄便是再富貴,他也不配做你們父親——”
林氏此言,便似承認(rèn)了謝星闌的指證,眾人驚震無比,而謝星麒卻如避蛇蝎般搖頭,“不不,母親休要胡言亂語,我是父親的兒子,父親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母親休要亂說——”
謝正襄一口氣梗住,人癱倒在小廝懷中,小廝連聲喚“老爺”,又扶謝正襄坐在地上,林氏見他如此,只一邊落淚一邊笑了出來,“當(dāng)年我根本不愿為你妾室,是你□□了我,我們這樣的卑賤之人,在你眼中連蟲蟻都不如,那幾個(gè)月我生不如死,見我數(shù)月未有身孕,你便想將我丟開,而我若出門喊冤,你們便能隨便羅織罪名判我死罪——”
說至此,林氏眉眼悲愴起來,“阿城哥來找我之時(shí),我一個(gè)字也不敢亂說,我只怕他找你謝三公子拼命,我與阿城哥幼時(shí)定親,謹(jǐn)守禮儀,那時(shí)我已是殘花敗柳,在他離開之前,將自己給了他,就是那一次,我便有了麒兒……”
林氏看向已說不出話來的謝正襄,“后來有身孕,阿城哥也不在我身邊,我不可能挺著大肚子回鄉(xiāng),便想事已至此,至少要得到榮華富貴,也能有個(gè)依仗,便令你以為那是你的血脈,到了生產(chǎn)之時(shí),人人都以為我足月而生,可其實(shí)我服了催產(chǎn)藥早產(chǎn),因我害怕拖得太久鬧出破綻……”
“不,母親,求您別說了——”
謝星麒絕望大喊,謝正襄則怒目似劍,他目光在岳齊聲與謝星麒之間來回,忽然眼瞳一顫,至今日,他才看出岳齊聲那雙長在古銅色面龐上的眼睛,與謝星麒竟有六七分相似,他一口銀牙咬碎,只恨不能當(dāng)場殺了林氏!Xιèωèи.CoM
“這后來十幾年,每一次與你同床都令我作嘔,你怪先頭那位夫人生不出兒子,那是因?yàn)槟忝锉銢]有兒子!你年輕時(shí)流連花街柳巷,早就損了身子,大夫說你腎陽虛虧,你惱羞成怒將大夫打出去,但只有我知曉你痿不能支,怎來子嗣?!”
林氏深吸口氣,“這些年床笫之間我沒有一次快活,你卻還因你那一寸镴槍頭洋洋自得,還妄想著能有兒子,做你的春秋大夢!你不知阿城哥多么勇武,你與他相較,真是與不能人道的太監(jiān)無異,你這樣的人,怎配有兒子?”
“你——噗——”
謝正襄身體劇烈抖動(dòng)起來,剛說出一字,便猛地噴出一口血來,這一下嚇壞了眾人,幾個(gè)謝氏宗親連忙上前來探看,只見謝正襄死死盯著林氏,一轉(zhuǎn)頭,又看到了紅著眼眶的謝星麒,謝正襄劇烈地喘息,某一刻,他忽然費(fèi)力地道:“她們……一定是她們合謀害死了我父親……死罪,判他們死罪!”
謝星麒滿臉絕望,撲上來懇求道:“父親,您是我親生父親,我沒有害過祖父,根本沒有那莫須有的證據(jù),父親……”
謝正襄滿嘴是血,奄奄一息,卻回光返照般理智起來,他一巴掌揮開謝星麒,又指著那黑漆漆的棺槨道:“開棺,開棺驗(yàn)尸,請、請仵作開腹——”
謝氏宗親們驚駭難當(dāng),紛紛出言相勸,但謝正襄鐵了心,一雙眼睛直勾勾望向秦纓與謝星闌,秦纓沉沉一嘆,“宋大人,請州府仵作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