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江州
沿著來路星夜兼程,至二十八日傍晚時分,謝星闌一行到了渝州城外,封承禮提前得了消息,親自在城外迎接。
剛一見面,封承禮便往隊伍最末看去,只見趙武三人被五花大綁,分明坐在三個翊衛(wèi)馬后,封承禮趕忙道:“恭喜謝大人,此行果真將這三重犯擒獲。”
話音剛落,封承禮看到了蘇槿儀幾個,不由愣住,“這幾人是……”
謝星闌沉聲道:“勞煩封大人準備三輛囚車,明日一早,便將趙武三人走陸路押送北上,這兩位姑娘之事,進城再細說吧。”
封承禮連忙應好,待進渝州城,到了此前下榻的客棧,一行人剛下馬,留在城中的白鴛和沁霜便迎了上來,見秦纓和李芳蕤風塵仆仆,二人自是心疼不已,待入了客棧,謝星闌便道:“你們先去梳洗歇著,余下的事,我與封大人交代。”
言畢,謝星闌又看著謝堅道:“你將她們四人也在此安置下。”
待他們離開,謝星闌與封承禮入廂房說話,這才交代了蘇槿儀幾人身世,“我們派人回來報信之時,尚未發(fā)現那村中還有被拐賣之人,走在半途,遇見了你麾下長史孫懷英,我已與他交代一番,想來他能與平江縣令處置妥當,不僅要論罪,偏要村落亦需教化,渝州境內多山水,赤水村這樣與世隔絕愚昧彪悍之地,想來不止一處。”
封承禮忙道:“大人所言極是,大人放心,往后我們必以赤水村為戒,至于這拐賣人口之案……”
封承禮眉眼微沉,卻并不顯震驚,“謝大人遠在京中有所不知,這幾年,西南之地拐子猖獗,便是我們衙門每年都有數起百姓失蹤的案子,大部分都是拐子所為,若報官及時,我們尚能追蹤受害者下落,若報官不及,拐子早跑出百里千里,那便是在追不上了。”
封承禮嘆了口氣,“就如同你們此番辦案一般,這等案子,也常是跨各個州府,實在不好查辦,且各地對這等案子的態(tài)度不一,有的從嚴從快,有的人手不足了,便一拖再拖,如此自然延誤時機,因而,很多時候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謝星闌沉吟片刻,“一拖再拖,不外乎這等案子不在年底考績之中,既如此,此番回京,我自會向陛下上稟,等拐賣百姓的案子與官員升遷有關了,他們自不敢輕慢。”
謝星闌掌管龍翊衛(wèi),乃是天子手眼,封承禮聽得背脊冒汗,自是不敢輕慢,“那此番大人打算如何辦?”
謝星闌道:“這二人皆來自江州,據她們所言,當年被拐之時,還見過不少同樣被劫掠之人,是江州那邊的團伙作案,此行我正要回江州一趟,因此明日一早,先派一路人馬將趙武三人押送北上,我與縣主帶著她們返回江州。”
封承禮心頭微松,“有大人親自出馬,那是再好不過了!”
謝星闌又道:“雖推斷此案作案團伙主要在江州,但很明顯,渝州是他們買賣之地,因此,封大人這里也許與江州配合一二,赤水村只是個開始。”
封承禮自然連聲應好,“這是份內之事!”
謝星闌一番叮嚀,又叫來馮蕭,吩咐道:“今夜你們好生修整,明日一早,我予你二十人,你帶著趙武三人走陸路回京,稍后我手書一份公文,你回京后送一份去刑部,再由龍翊衛(wèi)之名送一份給陛下,陛下若有詔問,此間種種,實言相告便是。”
馮蕭略一思忖,“那趙武三人之罪……”
謝星闌道:“回京后按照章程審斷,再與三法司一同定罪便是。”
馮蕭面做了然,正要再說點什么,卻聽門外響起了嘈雜聲,下一刻門扇猛然被推開,一道人影撲了進來,“大人,求大人饒命——”
進門之人竟是黃義,他“撲通”一聲跪倒,不住磕頭道:“求大人饒命,小人當日中了瘴毒,神志不清,這才失了斗志,若非如此,小人定是要用性命來保護縣主和李姑娘的,那日是小人中了毒,求大人饒過小人……”
守門的翊衛(wèi)一臉惶恐,正要進來拉黃義,封承禮在旁面露不解:“這是怎么回事?”
謝堅冷笑著將當日山上黃義之行道來,封承禮聽得大駭,黃義臉上更是青白交加,那日他并不知秦纓和其他翊衛(wèi)并未中毒,想到那趙武二人轉謀害衙差,且手段殘忍可怖,自是絕望至極,一時間只想著活命要緊,哪顧忌過別的?
后來他中毒暈倒,再醒來已是夜半時分,得知所有嫌犯皆已落網,黃義當時便覺天塌了,從二十六至今,每時他都飽受煎熬,丟掉捕頭的差事就算了,若要將他以瀆職罪論處,他只怕要受牢獄之災。
謝星闌看著黃義,眼底寒云密布,但他開口,話卻不是對黃義說的,“縣主和李姑娘的行禮還在慈山,派幾個人跟著他們回慈山,將縣主的箱籠帶去慈山碼頭與我們相會,我們其他人明日從渝州渡口走水路北上,見了錢大人,據實稟告便可。”
黃義微愣,似不明謝星闌之意,謝堅這時看向那門口翊衛(wèi),“愣著干什么,還不把這膽小如鼠的東西拖出去!”
兩個翊衛(wèi)上前,挾住黃義肩膀便往外拖,黃義這時回過神來,大叫道:“大人,求大人手下留情,小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叫喊聲響徹客棧,梳洗完的秦纓和李芳蕤皆從廂房內走出,黃義一看到二人,又掙扎著朝秦纓爬去,“縣主,求縣主開恩,小人真的不是故意的,小人那日中了瘴毒,早神志不清了,小人啊——”
眼見黃義越靠越近,李芳蕤兩步上前,一個窩心腳踹在了黃義胸口,黃義話語一斷,捂著胸口痛叫起來,他面色迅速漲紅,真像是痛得狠了,秦纓眨了眨眼看向李芳蕤,李芳蕤哼了一聲,“這一腳,在千瘴林我就想給他了!”
見黃義痛得直打顫,李芳蕤又一攤手,“我只用了三分力氣。”
秦纓莞爾,又吩咐翊衛(wèi),“好了,帶下去吧。”
翊衛(wèi)將黃義拖走,秦纓和李芳蕤到了謝星闌房中,待二人落座,謝星闌便將明日啟程計劃道來,李芳蕤便問道:“那蘇姑娘她們到了江州如何辦?”
謝星闌道:“先與我們一同安置,她們老家舊址極可能有變,我們先同去江州城,見過江州刺史后,令江州府衙派人去找她們家人,找到家人之后,再將她們送回,期間她們也要配合調查當年被拐賣之事。”
謝堅笑盈盈道:“李姑娘不必擔心,我們公子的祖宅極大,再多人都住得下!”
李芳蕤笑開,“我才不擔心,畢竟久仰江州謝氏之名。”
封承禮見狀道:“如今公事了了,大人和縣主,還有李姑娘何必著急啟程?不若多留一日,也好讓我略盡地主之誼。”
謝星闌自是婉拒,秦纓也道:“孫長史送的禮我們都收了,封大人的地主之誼已算盡到了,我們走后,余下善后事宜,還請封大人多盡心。”
封承禮自當懇切應下。
眾人趕了兩日路,第二日一走又要啟程,這夜時辰自是緊迫,待封承禮離去,謝星闌親筆寫上奏公文,秦纓和李芳蕤則分別又寫了家書。
第二日天還未亮,馮蕭帶著公文和秦纓二人的家書,又點了二十翊衛(wèi),率先押送趙武三人北上,謝堅則安排了兩個親信帶著黃義等人返回楚州,待天色大亮后,余下之人方才往渝州城東三十里地的浣沙渡口而去。
浣紗渡口是渝州城最近的渡口,期間船只往來不絕,比慈山渡口更為繁華,謝詠先一步包好了去江州的客船,待眾人登船,很快駛離了港灣。
待在船艙安置后,蘇槿儀和余秀蓉帶著兒女到了甲板上,眼見客船逆流而上,二人紛紛紅了眼,離家多年,又遭一番苦難,她們二人誰也未想過還有歸家這日。
從渝州沿著云滄江北上,三日才可到慈山,這三日間行船無事,謝星闌與秦纓先對蘇槿儀和余秀蓉錄了詳細證供,余秀蓉對拐子容貌記憶模糊,蘇槿儀卻記得清楚,在她細細回憶之下,謝星闌于三日間做了畫像五張,直待到江州后再行通緝。
行船至慈山后,翊衛(wèi)帶著秦纓和李芳蕤的行禮早在渡口等候,待他們上船,船老板全速往江州行進,再需三日便可到江州境內的白溪渡口。
時節(jié)已入十月,江風更顯寒瑟,船剛開走,秦纓便吩咐白鴛,“將箱籠打開,取兩件厚衣裳給蘇姑娘她們御寒。”
白鴛應是,正開箱籠翻找,謝堅到了艙房門前,“縣主,公子請您過去一趟。”
如今秦纓和李芳蕤挨著住,與謝星闌隔了兩間艙房,等她到謝星闌門口時,便覺屋子里氣氛沉悶得緊,謝星闌坐在靠背的長榻上,手邊放了一摞公文,而謝詠侍立在旁,眼觀鼻鼻觀心,越顯得肅穆寡言。
秦纓心底狐疑,先問道:“有何事?”
謝星闌從一摞公文中拿出一封信來,“我們走后,京城又來了公文和信,公文是為了差事,刑部又查出了些許線索,不過來晚了,信,則是給你的。”
秦纓接過信封,一看字跡便明了,淡聲道:“是崔慕之的字跡。”
她當著謝星闌撕開信封,又一目十行去看,邊看邊輕蹙秀眉,“刑部只怕沒想到我們半月便抓到了人,崔慕之說他們在京中所得不多,近來,他在奉令安排南詔使臣入京之事,又說凜冬將至,若進展不妙……可讓我先行回京?”
秦纓擰了眉頭,“先行回京?這位崔大人以為我是來鬧著玩的不成?順遂了便跟著,冷著凍著便回家去?罷了,刑部不日便會收到消息,我也懶得計較了。”
她將信封一折,直扔進了艙房一角的炭盆中,只聽“嗤嗤”幾聲,信箋很快化為了一抹灰燼,謝星闌本面無表情,見狀微微一愣,又目光微深道:“或許,他只是好心。”
秦纓搖了搖頭,“好心也罷,看輕也罷,都無關緊要。”言畢,她目光在謝星闌和他身前那一摞公文之間游弋,“你怎么?為蘇姑娘他們的案子著惱?”
謝星闌劍眉微蹙,似不解她有此問,秦纓便掃了一眼謝詠道:“我一進門便見你們主仆臉色都不好看,顯見是遇到了難處,其實這打拐是亙古難題,我們此番去江州,也只是督促施壓,要十天半月調查清楚很是不易,你不必犯愁。”
謝星闌聞言,一時不知做何種表情才好,秦纓納悶道:“不是因此事?那……難道是為了你父親母親之事?此番回江州,能見到你三叔和謝家舊仆,當年是他善后的,或許他知道些異處,就算他不知,也可回京之后慢慢查證。”
謝星闌實在忍不住,唇角彎出了一絲弧度來,“你說的極對,我的確不該為此不快。”
初冬氣候雖冷,卻少有雷雨天,行船三日,日日艷陽高懸,江上風平浪靜,船速也快了不少,李芳蕤連暈船之癥都輕省些,等到了白溪渡口,她精神反倒被養(yǎng)足,甚至盤算起了這江州還有何名勝去處。
眾人在渡口換乘車馬,不僅余秀蓉和蘇槿儀分外激動,便是謝堅都興致高昂起來,他催馬在秦纓和李芳蕤的馬車旁,興沖沖道:“從此渡口去往江州城,只需兩個多時辰,咱們在天黑之前便能入城了,江州多湖泊水澤,江州城內內湖兩處,護城河和內河加起來有十余條,很有水鄉(xiāng)氣象,謝氏發(fā)源江州,光嫡支都有四房。”M.XζéwéN.℃ōΜ
謝堅又道:“江州城人人都知道謝氏,有一條街名叫謝家巷,謝氏祖宅便在那巷子里,一條街過去四戶五進大宅,且家家都有耳門聯通,便是四房嫡支所在了,咱們公子的祖宅便在那里,外人又將那一片稱作謝園,如今深秋初冬,不知園子里的寒梅開了沒有……”
謝堅一路都在回憶,眾人還未入城,便連謝園內有幾處魚池都知道了,等到了傍晚時分,一行人到了江州城外,待進了城,入目便是幾座橫跨內河的白玉石拱橋,淙淙流水聲不絕于耳,果真如謝堅所言,待過拱橋,便是一副華燈初上的市井繁華之象。
謝家巷在城東,眾人沿著榆柳遍植的長街慢行,一路走來,只見水澤交錯,飛橋縱橫,與別處風土大為不同,直看得秦纓和李芳蕤都覺新鮮,足足兩刻鐘后,謝堅指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巷口道:“縣主,李姑娘,前面便是謝家巷了——”
秦纓極目遠望,便見那巷子里的宅邸屋脊高聳,樓臺林立,一看便比周邊民坊貴氣許多,眼看著巷口將近,她目光一錯,又將視線落在了馬前的謝星闌身上,祖宅將近,謝星闌馬速變緩,周身之勢并無喜悅,反有些沉重。
想到謝星闌父母之死存疑,秦纓亦覺心弦發(fā)緊,沒多時,謝星闌偏轉馬頭,身上燈火一盛,謝家巷到了!
快到謝星闌家門口,秦纓下意識精神一振,可很快,她眉頭猛皺——剛入巷的謝星闌竟驟然勒馬,就那般停在了巷口,像被何人攔住了去路一般。
秦纓心腔高懸,但隨著馬車也轉入巷中,她跟著僵住了身形。
沒有人攔謝星闌去路,但距離他最近的一戶大宅門額上縞素高懸,透過緊閉的朱漆大門,壓抑的悲哭聲正陰森森地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