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第3章</br> 從晉西到羲和,得穿過幾座人間城池,即使一行人趕路的馬車上纂刻了加速的法陣,未免嚇到凡人,也始終保持著不快不慢的速度,只有到了夜里,才會風(fēng)一樣疾馳,閃電般掠過郊野山頭和樹叢。</br> 如此三五日,他們的馬車終于停在了入山海城的關(guān)卡前。</br> 此時,離審判臺開啟還有四天。</br> 入城之后,戴著面具的錦衣使行至薛妤馬車前,低聲道:“女郎,山海城到了。”</br> 山海城是座大城池,不在人間帝王管轄之內(nèi),城里居住的一半是普通人,一半是修行之人。東邊比鄰的是小有名氣的修仙之地紫薇洞府,后面則是六圣地之首的羲和圣地,因?yàn)檫@個緣故,城中人熙熙攘攘,往來不絕,卻依舊秩序井然,很少有尋釁滋事的情況發(fā)生。</br> 薛妤在車馬內(nèi)嗯了一聲,問:“父親那邊派來的人可到了?”</br> 錦衣使察覺到周圍的打量目光,摁了摁臉上貼得嚴(yán)絲合縫的面具,回:“到了,昨日到的。”</br> 薛妤頷首,聲似清玉:“去西樓。”</br> “晚些讓他們來見我。”</br> 馬車很快轉(zhuǎn)了個方向,奔往山海城最繁華的中心之地。</br> 羲和在圣地中居首位,素來神秘,許多人只聞其名,卻難窺其真面目。其余五圣地轄域極廣,普通人想進(jìn)也無不可,唯獨(dú)羲和戒備極嚴(yán),規(guī)矩繁多,不說慕名而來的普通人,即使是受邀前來的五圣地之人,也得執(zhí)著身份牌,經(jīng)過嚴(yán)格的驗(yàn)查,方能從西樓后門進(jìn)入。</br> 西樓是山海城四十七樓之首,白日美酒佳肴不斷,一到夜里,數(shù)不清的佳人便從一間間小屋里走出來,或陪著客人飲酒,或嬌笑著被人擁上三樓,是達(dá)官顯貴們心照不宣的銷魂窟。</br> 外人萬萬想不到,莊嚴(yán)肅穆的羲和圣地就隱匿在這座聲浪滔天的西樓之后。</br> 也因此,彼此間常有走動的幾大圣地在西樓都有另僻的居所,薛妤的腰牌才呈上去,后腳就被穿著錦衣的小童子引上了樓。</br> “女郎遠(yuǎn)道而來,我們主家已得了消息,要為女郎備宴接風(fēng)洗塵。”引路的童子約莫只有七八歲,身量圓潤,穿著厚厚的紅色小襖,即使鄭重其事地說話,也免不得透出一種天真爛漫的情調(diào)。</br> 此時天將黑未黑,樓里卻已經(jīng)熱鬧起來,薛妤看著樓中一路亮起的各式花燈,眼微微垂了下,聲音不疾不徐,似隨口一說:“你們主家有心。其他圣地的人可到了?”</br> 兩小童彼此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很快出聲:“太華的大人離得近,兩日前到了,其他大人都還未到。”</br> 也就是說,路承沢還沒來。</br> 怕薛妤被樓中尋歡作樂,不知禮數(shù)的浪蕩子沖撞,兩位小童帶他們走的曲道,沒過多久就停在一處小院前。“女郎若有所需,西樓女使們都在院外候著,隨時聽從女郎吩咐。”小童頗懂禮數(shù),朝薛妤稽首后慢慢退了。</br> 在這樣縱情聲色,倚風(fēng)弄月的場所,夜晚往往比白天熱鬧許多。薛妤倚在二樓的漆紅靠欄邊,眼睛往下稍垂,露出半張精致小巧的臉,一眼掃過去,給人種孤高臨下的疏離感,可她偏偏看得極認(rèn)真,半晌半晌眼也不眨。</br> 梁燕引著鄴都的人來時,恰好見到這一幕,她愣了一下,想,這位鄴都公主于公事上雷厲風(fēng)行,有時候卻像個事事好奇,不動聲色觀察塵世的稚童。</br> “見過女郎。”梁燕身后十幾人齊整地朝薛妤拱手。他們穿著深色衣袍,都戴著跟錦衣使相似的面具,面具邊緣壓著一圈淺色的圖案,看起來頗為神秘。</br> 烏壓壓的陣仗,一瞧便知是某個古世家的人出門。</br> 薛妤收回視線,目光在他們身上轉(zhuǎn)了一圈,片刻后開口道:“圣地戒嚴(yán),我們是被邀之客,凡事當(dāng)以禮讓為先,不可尋釁滋事。”</br> 她吐字如玉,聲音落得不重,年齡又不大,按理說沒什么氣勢,可偏偏能震懾住人。</br> 薛妤其實(shí)不常說這樣類似告誡的話,她身邊大多都是被馴服的妖族,受生死鏈?zhǔn)`,有規(guī)矩得很。而眼前這些要隨她一起入羲和的人是從她父親身邊臨時調(diào)來的,不知道她身邊的規(guī)矩。</br> 在這世間,各族生靈被分為三六九等,勛貴世家,皇族大姓,修仙門派各占一份,妖鬼之流排最末,除此之外,還有幾個十分特殊的存在,圣地赫然在其列。</br> 圣地有六,各司其職,游走世間,鏟除邪祟,世代如此,故而在世人心中擁有極高的威望和地位。</br> 出生圣地的原住民被稱為古仙,修煉一途得天獨(dú)厚,不論走到哪都是被人追捧的存在,時間長了,自然有股不同于常人的傲氣。這么多年下來,因此鬧出了幾樁大風(fēng)波,各圣地汲取教訓(xùn),對族人三令五申,嚴(yán)加管教,出門在外的提醒幾乎已成習(xí)慣。</br> 領(lǐng)頭的那個率先抱拳,沉聲應(yīng)下薛妤的話:“一切聽女郎吩咐。”</br> 薛妤頷首,梁燕見狀,上前輕聲細(xì)語補(bǔ)充了幾句,而后領(lǐng)著他們退至小院外間的廂房里。</br> 天色漸漸沉下來,先前那兩位生得珠圓玉潤的小童引著一女子穿過回廊,徑直朝薛妤走來。女子約莫三四十歲,身段豐腴,穿著件長至腳踝的榴紅月華裙,裙擺下綴著一圈圓潤光潔的珍珠,隨著她走路的動作左右曳動,環(huán)佩作響。</br> “見過女郎。”女子舉著扇朝薛妤福身,笑道:“未想女郎今日到,榴娘待客不周,前來向女郎賠罪。”</br> 薛妤聽到“榴娘”這兩個字時稍稍抬了下眼,對這位將西樓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的幕后老板并不陌生,但見卻還是頭一次見。</br> “西樓待客一向周到。”薛妤嘴角微動,道:“娘子客氣了。”</br> 榴娘搖著扇笑起來,一雙勾人的鳳眼不動聲色打量眼前站著的少女,能將西樓經(jīng)營至今,她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別的且不說,察言觀色和看人這塊已經(jīng)成了潛意識的習(xí)慣。</br> 這位鄴都嫡系長女穿得并不華貴,上身一件簡單交領(lǐng)兔毛小襖,下邊搭同色襖裙,看不出似她這樣年齡少女的鮮嫩活潑,卻偏偏生了張極精致小巧的臉。此刻抬眼看她時,那雙好看的眼里映著這樓里上下無數(shù)盞亮澄澄的燈,流光閃爍,莫名顯露出一種與她氣質(zhì)不符的煙火溫暖氣。</br> 在這樓里待久了,看久了,榴娘眼前最不缺的便是這如花一般的少女,饒是如此,此刻見到這臉,這身段,仍不由生出一股贊嘆之意。而最叫人眼前一亮的,則是她身上透露出的一股韌意,青草般往上拔高。</br> 這是圣地培養(yǎng)出的傳人,擔(dān)的是除污祛穢,撥亂反正的擔(dān)子,與這樓里嬌嬌弱弱的姑娘自然不一樣。</br> 榴娘含笑收回目光,手中金線燦燦的團(tuán)扇輕輕朝薛妤前方斜了下,道:“樓里姑娘已備好酒菜。女郎請往這邊來。”</br> 畢竟在人家的地盤,饒是薛妤無心接下來的推杯換盞,也還是頷首,客氣道:“有勞娘子。”</br> 兩人才要移步,卻見前頭那兩個長得珠圓玉潤的小童面有急色地跑過來,兩條小腿邁得生風(fēng)。榴娘見了也不呵斥,等豆丁似的人到跟前站穩(wěn),才笑道:“冒冒失失的,這才幾日,先生教的規(guī)矩就全忘了?”</br> 話雖如此說,卻沒有什么疾言厲色責(zé)怪的意思。說完,榴娘自然而然地彎了下身,一副洗耳聆聽的模樣。</br> 小童中左邊那個看著年齡稍大些,行事也更有章程一點(diǎn),他見狀朝前半步,湊到榴娘耳邊,低低說了一長串。</br> 以修行之人的耳力,即使不刻意去關(guān)注,薛妤也還是聽到了話的后半段:“……赤水的大人們到了,圣子圣女都來了。”</br> 薛妤抬頭,緩緩握了握手掌。</br> 榴娘也有些訝異,她直起身,面色不變,一邊引著薛妤朝左邊的小道走,一邊知道方才的話瞞不住她,索性直言:“赤水的客人到了。”</br> “赤水離山海城遠(yuǎn),往常都是掐著圣地開啟的點(diǎn)到,在我們這樓里待不了多久。”榴娘頓了下,想起自己身邊這位儼然也是個掐著點(diǎn)到的,不由失笑:“早兩日來也好。后日山海城有個祈風(fēng)節(jié),城中居民極為重視,西樓的姑娘們也排了節(jié)目,屆時我讓樓里的小童引女郎前往,當(dāng)看個熱鬧。”</br> 薛妤的心思從來不在玩樂上,她在踏入拐角前停下腳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兩條細(xì)長的眉擰起來,道:“煩勞娘子遣人將赤水圣子請來,我有事同他商議。”</br> 六圣地之間有千絲萬縷的牽扯,因此常有聯(lián)系,榴娘并不多問,只從善如流應(yīng)下。</br> 薛妤拿準(zhǔn)的就是這一點(diǎn)。她原本想私下聯(lián)系路承沢,可很顯然,在這座臨近羲和的樓里,他們的行蹤瞞不過暗地里的無數(shù)雙眼睛。</br>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相見。</br> 這樣坦蕩磊落的姿態(tài),有心者反而不會多想。</br> 片刻后,薛妤坐在隔音石另僻出來的廂房里,隔著一桌美酒佳肴,目光落在路承沢那張千年來不曾怎么變化,似乎時時春風(fēng)得意的臉上。</br> “馬不停蹄趕路,人才剛到,就聽說鄴都公主要見我。”路承沢將手邊的茶盞轉(zhuǎn)了半圈,噙著笑吊兒郎當(dāng)?shù)貑枺骸斑@是怎么了?”</br> 若是千年之前,路承沢這樣和她說話,十分合乎情理。</br> 薛妤是清冷的性情,跟什么人都不熱絡(luò),平日除了鄴都,就是跟著天機(jī)書發(fā)布的任務(wù)往外跑。她獨(dú)來獨(dú)往慣了,即使跟同為圣地傳承者的路承沢也沒什么話說,屬于那種見了面也不過彼此點(diǎn)點(diǎn)頭的交情。</br> 這樣的情況下,她突然相邀,路承沢確實(shí)該有這個反應(yīng)。</br> 可薛妤不信有那么巧,當(dāng)日那個銀色風(fēng)旋明明將在場三人全部覆蓋了進(jìn)去,憑什么就她一人遇到這種事。</br> 再退一步說,如果真是這樣——那更好。</br> 松珩這次必死無疑。</br> 在此之前,薛妤得確認(rèn)眼前這個路承沢,是沒經(jīng)歷過那千年,沒跟松珩處成生死至交的路承沢。</br> 時間仿佛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顆一顆順著手指頭淌下去。薛妤沒放過路承沢臉上任何一絲細(xì)微表情,可他們這樣的人,表情管控已經(jīng)是溶于肌膚的一種本能,什么時候該是怎樣的神情,少有人比他們更懂。</br> “不是大事。”薛妤臉上全然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淡模樣,“上月赤水抓獲的十只紅線妖,何時移交鄴都?”</br> 這實(shí)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以至于路承沢聽過之后還愣了一下,壓根不記得有這么一件事。</br> 六地各司其職,守衛(wèi)世間,其中赤水負(fù)責(zé)制定刑律,傳召審問,鄴都則負(fù)責(zé)收押妖鬼邪祟,所以兩地間常有政務(wù)上的往來交接。</br> 看薛妤冷著張臉,一副嚴(yán)肅得不能再嚴(yán)肅的樣子,路承沢也跟著打起了些精神,沉吟片刻后道:“我回去催催。只是你也知道,該走的流程都得走一遍,急也沒辦法。”</br> 說完,廂房中又恢復(fù)了安靜。微妙的氣氛中,誰也沒有動筷。</br> 路承沢一向是個話多愛操心的,可遇上薛妤這樣不近人情的冷美人,哪怕有心找話題,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聊起,只好拿起手邊的琉璃酒盞,只是那酒才送到唇邊,就聽坐在對面的薛妤開了口。</br> “此次審判臺開啟,圣子有什么想法?”</br> 這話幾乎是不留余地的直白。只要路承沢是那個路承沢,一聽便能聽出來。</br> 路承沢這口到了嘴邊的酒,頓時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br> “這樣的事,現(xiàn)在能說出個什么章程來。”路承沢竭力顯得平靜地放下酒盞,他勾著眼露出點(diǎn)笑意,道:“審判臺都還沒開呢。”</br> “赤水一向主張嚴(yán)法懲治,不止一次提出廢除審判臺,將那些惡徒除之后快。圣子承圣地意志,也會有想從上面帶人下來的時候?”薛妤一只手掌落在膝頭,顏色雪一樣白,連帶著說話聲音也透出清涼之意。</br> 路承沢知道瞞不過她,但沒想到會這么快。</br> 從他進(jìn)來到現(xiàn)在,他們說的話,掰著手指頭都能數(shù)清楚。</br> 她卻已經(jīng)用三言兩語將他逼到了死胡同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