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4
六年前, 正月初一。
才是傍晚, 紅彤彤的燈籠就已經(jīng)掛滿了鄭家主宅。院子里的上空燈籠整齊排布,在草坪上灑下一片紅光。院子里幾棵槐樹的枝椏上,也系上了一簇一簇的絹花。花心點著粒珍珠, 在暮色里瑩瑩閃光。一樓巨大的落地玻璃上貼著大紅色的鯉魚躍龍門的剪紙。透過窗子和剪紙的縫隙,傭人穿梭忙碌著。
好一派歡騰喜氣祥和。
再過幾日, 就是鄭老爺子六十八歲大壽。鄭家的幾位主人,一向難得能聚上一聚, 老爺子就說把兩件事一起辦了。所以, 今天鄭家里格外熱鬧。
從中午開始,就有一波一波的人上門拜訪,常常是說上幾句話就離開了, 有些是鄭成工作上的熟人朋友, 沖著這個“鄭”字趕來拜訪。更多的是老爺子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鄭系人脈,有的已經(jīng)在地方上坐到了一把手, 還是不遠千里, 趕來看一看自己的老上司。鄭老爺子在體制里威望不但不減,反而隨著那位手腕強硬的嚴書記上臺,有些水漲船高的意思。
眾人都知道老爺子的脾氣,都只是來坐了一會兒,說了幾句貼心的話, 就告辭了。到了傍晚,該來的人都已經(jīng)來過了。
鄭成這一年即將坐上某直轄市市委書記的位子,正是意氣風發(fā)。到晚上七點多一點兒的時候, 他剛好推開了大門。
大廳里的擺設都被挪到一邊去了,中間擺著三四個大圓桌。菜還沒有上,碗筷什么的都已經(jīng)擺好了。管家看見鄭成,過來接過他手里的包和外套,彎了彎腰,“老爺在書房呢。”
鄭成點了點頭,舒展了一下身體,從某市回來,坐了兩個小時的飛機,身體有些僵硬。他走到沙發(fā)跟前,坐下靠了過去,放松休息。雖然調(diào)令還沒有正式下來,不過也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了,若是一般人年紀輕輕就取得如此的成就,就算不喜形于色心里也必然是強自壓抑著喜悅。鄭成面上心里卻都十分平靜,猶如一汪平滑如鏡的湖面,被投入了一粒石子兒,波紋蕩漾之后,平靜如初。
鄭成對自己取得如今的成就沒有一點兒意外,畢竟在鄭家的大力扶持之下,憑著他的能力,走到這一步,可以說是理所當然。況且鄭老爺子的告誡他一直記著——去留無意,寵辱不驚,方能成大事。
過了一會兒,鄭琳,宋志明,還有宋薇一家也到了,鄭琳好久沒有到鄭成了,很是高興,當下就坐到鄭成跟前。兄妹倆聊了一會兒。陸陸續(xù)續(xù),鄭家一些離得比較近的親戚也都到了。眾人打著招呼互相問候著,這一年,鄭家在體制里面如魚得水,步步高升,大家各自都得了不少好處。眾人臉上都是一片輕松喜樂。
鄭成也和眾人寒暄著,沒有過分熱絡,面色卻比平時都柔和上幾分。過了一會兒,就見鄭楊彬從樓上下來了。
鄭琳見了就站了起來,叫他過來,關心問候了許多。鄭楊彬臉色看似輕松的一一應了,眉目里卻藏著一些沉重。鄭成看到了,在一邊兒沒說話,卻有幾分探究。
又一會兒,大廳里一片喧嘩,鄭老爺子一身暗紫色的中山裝,扶著一邊兒扶手,從樓梯上緩緩走了下來。
鄭家那些小輩都趕忙湊上去,拜年也好,說吉祥話也罷,把鄭老爺子簇擁著在主位上坐下了。 鄭成和鄭琳見了,等眾人基本坐定,也走到剩下的空位那里,在鄭老爺子身邊一左一右坐下了。
鄭楊彬是最后才坐下的,神色淡淡,放在平時并沒有什么異色,但在今天,卻少了一絲輕松和喜悅。
這時候,菜已經(jīng)上好了。鄭老爺子溫和的看了一圈眾人,表揚了幾句今年里很有作為的小輩,就讓大家動筷子了。話一落,馬上就有小輩端著酒過來敬,鄭老爺子都只是點點頭,并不動杯盞。只有遇到偶爾一兩個十分出色的,他才端起酒杯,淺淺的呷一口。
酒敬了一圈兒,鄭家里的,除了鄭成,鄭琳,鄭楊彬三人,眾人都已敬過了。
鄭琳輕笑一聲,端起酒杯,柔聲說,“爸爸,琳琳祝你身體健康,福壽綿長。”說完摸了摸宋薇的頭,宋薇如今才十多歲,頭發(fā)披著肩,兩邊編著小辮子一直繞到頭后面,十分可愛。這時就站起來,端起身前的果汁,“爺爺,薇薇也祝您福壽綿長。”
鄭老爺子眼里有了些笑意,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鄭琳也沒再說什么,坐下了,也并沒有教宋志明特意來敬酒,宋志明眼神也只是一變,就恢復如初。
鄭成也端起酒杯,聲音低沉,“爸,福如東海水,壽似不老松。。您身體一向健朗,這些都不用兒子多說,愿咱家歲歲如今朝。”說完,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鄭琳笑睨了他一眼,“大哥,你可比我這個做女兒的還會給爸說吉祥話啊。”
鄭老爺子果然臉上笑意更深,“這幾年你都做得很好,當初初入體制的時候,行事還有些子蠻勁兒,如今卻是會用巧了,不錯!”
往年這個時候,最后一個給敬酒的應該是鄭楊彬。鄭家里都知道,鄭老爺子最寵的,就是鄭大公子了。
鄭老爺子話里一頓,鄭楊彬才端起桌上的杯子——就聽鄭老爺子繼續(xù)說,“行了,話說多了沒用,關鍵在于干了沒有,干了多少。致知勵行方是真。以后都要再接再勵,現(xiàn)在就快吃飯吧。”
說完就提起筷子夾了一塊魚滑豆腐。
鄭楊彬端起酒杯的動作,好些人都看得輕輕楚楚,而且鄭楊彬歷來是最后一個給老爺子敬酒的。剛剛老爺子卻像是忘了一樣?眾人心里千回百轉,面上卻其樂融融。
鄭琳眼里閃過不解,看了過去,鄭楊彬神色平靜,看不出什么。而鄭成,反而有些思索。
一頓飯眾人各懷心思吃罷。按著往年的慣例,后面還有許多安排,小一輩的還要給老爺子匯報這一年的學習成果進展。今年卻不同了,老爺子直接教眾人回去了,什么也沒多說。只留下了鄭楊彬和鄭成,連鄭琳一家都沒留。
等所有人走光了,老爺子臉上面無表情,直接上了樓上書房。鄭成跟著,轉頭看了一眼鄭楊彬,眼神意味深長。
書房門一關上,鄭老爺子就對鄭楊彬說,“剛才你跟我說的話,現(xiàn)在給你爸再說一遍。”
鄭成朝著鄭楊彬看過去。
他對于這個兒子,一直是關注大于關心,這其中也有他母親的原因。鄭楊彬有老爺子教導,這些年一直發(fā)展得不錯,如今大學才畢業(yè)兩年,就能在京市站住腳跟,鄭成心里是贊賞的。
“怎么了。”鄭成問。
“爸,我有一件事情要給你說。”鄭楊彬下頜微斂,神色從容,“我喜歡上了一個人。”
鄭成“嗯”了一聲。
“雖然他是男人,也希望你們都能接受。”鄭楊彬一字一句說完。
聽到這一句鄭老爺已經(jīng)冷下了臉。
鄭成皺了一下眉頭,“你這是想說什么?”
鄭楊彬愣了一下,顯然沒預料到鄭成的反應。
“你現(xiàn)在是要領人回來見家長還是要出國去登記結婚?”鄭成問他。
鄭大公子心里苦笑一聲,他開口都沒敢開口,哪里來得這么許多。就搖了搖頭。鄭成臉色舒展起來,徐徐說道,“那你急什么?”
看鄭成的態(tài)度,顯然沒有把事情放在心上,畢竟對他來說,鄭楊彬正是愛玩的年紀,年輕人玩一玩并沒有什么。只要到了該收心的時候,把心收回來就是了。況且,鄭楊彬一向知道分寸。
卻聽見鄭楊彬說,“剛剛爺爺在給我講以后家里的一些打算,我對自己將來的發(fā)展也有計劃——我并不打算進體制。爸,這才是我要給你說的。”
鄭成臉色沉了下去,鄭楊彬如今用這么果斷的語氣說出來,顯然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進體制,你說得倒是輕巧。”
鄭楊彬沒說話。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他早已經(jīng)考慮了成百上千遍。心里已經(jīng)很清楚。鄭家嫡系的繼承人,如今只有鄭楊彬一個,鄭楊彬卻說出了不進體制的話,那也就是意味著他放棄了鄭家的繼承權,同時……也意味著鄭家后繼無人。
而鄭家,如今如日中天。甚至眼前就有一個更進一步的機會。鄭楊彬卻要放棄,若以他的能力,在鄭老爺子的支持下,鄭家必然會走到一個更高的高度。
涉及家族利益,這才是鄭老爺子還有鄭成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房間里一時十分靜默。
“你的意思是,你剛說的那個人,不是玩玩而已?”鄭成開口。
鄭楊彬沒說話。
鄭成卻知道答案了,頓時勃然大怒,眼里射出冷芒,“你這是想好了?”
鄭楊彬看向鄭成,緩緩點了點頭。
“啪——”一聲。
鄭成一巴掌扇了過去,“玩!物!喪!志!有本事了?”
“行了!”鄭老爺子之前得知了,也是震驚心痛,怒不可遏。畢竟他對鄭楊彬,更多了一層關心愛護,如今看到鄭成動手,還是有些心疼,“你這樣頂什么用?有意義嗎?”
說罷語氣一寒,“都給我坐下!”
鄭成收了手,拉過椅子坐下了,仍舊怒氣不減。冷冷看著鄭楊彬,“好!你倒給我說說,你是怎么計劃的!”
剛剛鄭成抬起手的時候,鄭楊彬他本來是可以躲開的。
但是,卻又沒法躲開。
鄭楊彬抬手抹了一把嘴邊的血跡。
反而看向鄭老爺子,語氣沉凝無波,“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鄭家如今聲勢浩大,烈火烹油。卻是已經(jīng)盛至極處,下一步是進是退,爺爺,你難道心里沒有數(shù)兒嗎?”
鄭老爺子按著桌子,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這話說得不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可是你說如今鄭家是盛至極處了?這就是你眼界不夠了。”
“楊彬——”鄭老爺子轉了過身,“有句話,你還不懂,那就是,不進、則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