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洪流,洪流!
228,
連綿的櫻花像彤云一樣籠罩著遠方的山野, 仿佛大地溢出的魂魄,美得凄迷。
關(guān)于大陸戰(zhàn)爭的信息早已傳遍這片土地,連村落里的小學校都開始教孩子們唱軍歌了。伊藤光站在細雨蒙蒙的街頭, 聽到不知哪里傳來的鏗鏘的歌聲,帶著童音的稚嫩, 頌揚著戰(zhàn)爭的榮耀與軍人的犧牲。
“廟行鎮(zhèn)前敵陣兼,友軍已經(jīng)攻上前……”
“涯塘何處是盡頭……”
反反復復, 一遍一遍, 仿佛這樣就可以驅(qū)散人們因為親人陣亡而產(chǎn)生的悲傷,驅(qū)散他們對戰(zhàn)爭的茫然和恐慌。
伊藤光嘆了口氣,握著皮箱大步往家中走去。
醫(yī)館里坐滿了問診的病人, 春季節(jié)氣變換, 老人和孩子最容易生病。伊藤光沒有驚動忙碌的父母和兄姐,從側(cè)面的樓梯上樓, 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里打掃得很干凈, 顯然母親已經(jīng)收到了他之前發(fā)出的電報,伊藤光將行李箱放進壁櫥,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坐在窗前給自己煮茶。
初春的風帶著料峭的寒意,細雨夾著幾片櫻花飄進了窗口, 伊藤光將那些微濕的花瓣撿起來,隨手夾入桌上的講義,視線在講義封面的簽名上一頓, 久久無法移開。
四年了,老師離開日本已經(jīng)四年,不知道還會不會想起他這個任性的學生……伊藤光幽幽回想著四年前和老師榮靳之把酒夜談的情形。那也是一個春日,他們就坐在這張桌子旁邊,窗外是連綿的春雨和盛放的櫻花,遠處的居酒屋傳來歌女荼蘼的歌聲,和著尺八蒼茫的旋律,空凈悠遠。
他們從西方醫(yī)學聊到傳統(tǒng)中醫(yī),從日本的俳句聊到中國的歌行,最后話題不可避免地落到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上。出乎他的意料,一向溫和的老師忽然流露出了強硬而激烈的一面,咄咄逼人地反駁了他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爭的看法,抑或是日本主流輿論對這場戰(zhàn)爭的看法,最后摔碎酒杯,拂袖而去。
酒醒之后他深深地為自己的失禮而感到懊惱,他覺得一定是酒精蒙蔽了自己的理智,才會在那樣美好的時刻忘記老師是一個中國人,無論日語多么流利,仍舊是一個百分之一百的中國人。
他不該完全站在日本的立場上和老師討論那樣尷尬的話題。
他想要向老師道歉,然而趕回學校的時候才知道對方已經(jīng)登上了駛往中國的客輪,完全沒有留給他告別的機會。
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四年了啊……伊藤光嘆了口氣,將夾著櫻花的講義放在一邊,這時門響了,母親走了進來。
“你回來啦。”母親喜氣洋洋地說著,用圍裙擦了擦手,“我還以為會是傍晚呢,最近的班車總是延誤。”
“路程很順利,所以提前到了。”伊藤光給母親斟上茶,“見下面病人多我就沒敢打擾你們,怎么樣,最近很忙吧?”
“是啊,年輕人都參軍了,老人和孩子沒人照顧,所以今年的病人格外多呢。”母親顯然渴壞了,一飲而盡,抱怨道,“叫我說,有些年輕人也太自私了,為了打仗把一家老小丟在家里……”
“這怎么能叫自私呢?真是婦人之見!”父親推門進來,嚴肅地打斷了母親的話。伊藤光連忙向父親行禮,給他斟茶。
父親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說:“很好,比去年壯實多了,越來越像個男子漢。”
“我都二十四歲了,爸爸。”伊藤光哭笑不得,“要不是為了上學,我恐怕都有孩子了,您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像個男子漢嗎?”
父親愉悅地笑了,搖頭飲茶。
母親退出去準備晚餐了,父親斂起微笑,問道:“這次回來,是因為參軍的事情嗎?”
伊藤光的心沉了沉,點頭,“是的,學校向陸軍省推薦了我,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想聽聽您的意見。”
“你都二十四歲了,還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呢?”父親銳利的目光注視著他,充滿令他心跳的洞察力。
“您知道,我的理想一直是成為一名醫(yī)生。”伊藤光斟酌著說,“一開始學校說陸軍省的人想見我,我以為他們是想招募我作為軍醫(yī),所以就答應了,但見面之后……見面之后才知道他們是想為加茂部隊——現(xiàn)在改名為東鄉(xiāng)部隊——招募一批醫(yī)學高級人才。”
“加茂部隊?”
“是的。”伊藤光低聲說,“一個以防疫為名,實際上研究細菌武器的部隊。”
父親微微動容,半晌才道:“難怪你……”
“我想成為醫(yī)生,而不是戰(zhàn)士。”伊藤光痛苦地說,“生命是醫(yī)生最應該敬畏的東西,而戰(zhàn)士的任務卻是無情地收割它們。爸爸,我很矛盾,我是日本人,理應為自己的國家盡忠,但我不想以這種方式,違背自己原則的方式為國盡忠。”
父親沉默片刻,道:“不管是治病救人,還是研究細菌,都是醫(yī)學的一部分。科學和技術(shù)永遠是純潔無辜的,你要記住這一點。”
伊藤光一怔。父親接著道:“優(yōu)勝劣汰,是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既然我們身為優(yōu)秀的大和民族,就有責任將自己的民族發(fā)揚光大。所有的日本軍人都背負著這項光榮的使命,是我們民族復興的先鋒、開拓者。他們流血犧牲,并不是為了收割生命,而是為了整個大和名族,明白嗎?”
伊藤光被他嚴厲的語氣嚇到了,深深低下頭去。
“任何進化,即便是小小的進步,過程都是曲折的,甚至是黑暗的——人類的發(fā)展史就是一部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史。”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需要進化和進步。光,你太善良太單純了,把醫(yī)學想象得太高尚,太理想化了,事實上它和其他科學一樣,是沒有任何附加的意識形態(tài),沒有任何感**彩的。在這個時代,你必須把自己從作為醫(yī)生的高尚的夢境里抽離出來,落落地,首先認識到自己是一個日本人!”
是這樣嗎?伊藤光光汗?jié)駴驯常瑑?nèi)心的矛盾卻似乎并沒有因為父親這番話而有所減輕。
父親有些失望地看著他,頓了頓,忽然提高聲音道:“告訴我,光,我們的一切是誰賜予的?”
伊藤光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悚然道:“是、是天皇賜予的。”
父親滿意地點了點頭:“你明白就好,希望你將來在大陸能夠牢牢記住我們今天的談話。”
“……是,爸爸。”
兩天后的深夜,伊藤光收拾了自己簡單的行李,準備第二天回學校接受陸軍省的招募。
那天和父親的一席談話似乎解開了他的一些心結(jié),但隱隱約約的,又讓他開始恐懼一些更加深層次的東西,比當初恐懼戰(zhàn)爭和殺戮還要來的深刻,來的隱秘,來的無法形容。
是什么呢?
伊藤光將最后一件行李——祖?zhèn)鞯亩痰丁b進箱子,坐在窗前怔怔看著天際的明月。皎潔的白光透過茂密的櫻花打在桌上,如霜如雪,令他不禁又想起了和老師分別的那一夜,那是他二十四年生命里最大的遺憾,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彌補。
也許此去中國,能夠和老師再見一面吧,也許這次能夠說服老師,用更加溫和的方式……想到榮靳之溫文儒雅的面孔,伊藤光忽然覺得參軍這件事也不那么難以接受了,振作了一下,抽了兩張信紙開始給老師寫信。
寫了又寫,刪了又刪,一遍遍潤色,一遍遍謄抄……當他終于滿意地將信紙吹干、疊好,天際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
他打開那本夾著櫻花的講義,將寫在封底的地址抄到信封上,兩天前夾在里面的那些櫻花掉了出來,雖然已經(jīng)脫去水分,卻仍然鮮妍嬌嫩。
他猶豫了一下,把那些已經(jīng)風干的櫻花也放進了信封。
“先生,珍重,以及——我是不是第一個送你櫻花的人?”他在信紙的末尾加上一句,臉上帶著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溫柔而羞澀的笑意。
戰(zhàn)火紛飛,轉(zhuǎn)眼又是四年。
廣州的春天和故鄉(xiāng)完全不同,沒有櫻花,沒有細雨,卻有著高闊的天空,如煙如霧的嫩柳。
二十八歲的伊藤光站在南石頭懲戒所外的石堤上,看著遠處密密麻麻的大眼雞船直皺眉——人太多了,比當初上面說的要多得多,真不知道香港方面是怎么想的,竟然把這么多人都塞給了他們這個小小的“華南防疫給水部管”。
他是兩年前從番號731的東鄉(xiāng)部隊派遣到廣州來的,這里的“華南防疫給水部管”番號波字第8604,和731一樣專門從事細菌研究。而他的任務則更加特殊,他帶領(lǐng)的特別一課主攻一項極為機密的腦部改造計劃,是軍部直管的重中之重。
只可惜,兩年了,他還沒有取得實質(zhì)性的進展。
也許很快就能有所突破吧,畢竟香港方面給他們送來了源源不斷的試驗品……伊藤光看著船上那些衣衫襤褸、表情麻木、瘦骨嶙峋幾不成人形的家伙們,在心里安慰著自己。
他不想稱這些人為“難民”,他從不認為自己和這些骯臟愚昧,貪婪懦弱的家伙是同一個物種。從東北到廣州,他穿越了大半個中國,越來越相信父親臨走前告訴自己的那句話——作為優(yōu)秀的大和民族,他正在和所有日本軍人一起努力“進化”這個廣袤而愚弱的國家。
他開始說服自己堅信這場戰(zhàn)爭是正義的,是必要的,是大日本帝國帶領(lǐng)人類走向進化的最關(guān)鍵的一步。
他甚至慶幸自己趕上了這場浩大的盛事。
只是,偶爾午夜夢回,他會忽然驚醒,汗流浹背,內(nèi)心反復涌動著參軍之前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不知為何、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
那到底是什么?
吉普車駛?cè)胪ピ海瑑蓚€下屬去市里收集老鼠和蟑螂,給他帶來了軍部的密函。
軍部對他的研究進度越來越不滿,在密函中非常嚴厲地斥責了他,同時告訴他日軍在歐洲戰(zhàn)場的間諜弄到了一些絕密的資料,給他作為參考。
伊藤光皺著眉頭打開了貼著封條、拓著火漆的絕密文件,從里面抽出一疊夾雜著英文、德文和法文的資料。忽然,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的感覺攫住了他的眼睛,他難以置信地將一份手書實驗報告湊在燈下,發(fā)現(xiàn)那仿佛是榮靳之的筆跡。
伊藤光瘋狂地翻閱著資料,將泛黃的紙張抖得滿桌滿地,又跪在地上將它們撿起,一遍一遍確認自己的猜測。
沒錯,這是當年榮靳之在歐洲留學時研究的課題,只有他,只有他這個級別的天才才能想出這樣大膽而縝密的方案!
伊藤光低沉地笑了起來,那聲音幾乎把自己嚇了一跳。他沒有想到時隔八年,他的老師仍然是他指路的燈塔,是他人生路上的明月,在他走投無路之際給他送來宛如神諭的救贖!
他心中激蕩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感情,興奮、激動、欣喜……還夾雜著某些隱秘的悸動。良久,他抓起桌上的水杯一飲而盡,趴在燈下開始細細研究這些資料。
榮靳之的工作習慣非常好,實驗記錄和總結(jié)清晰而詳細,但盡管如此,伊藤光還是研究得極為吃力。
這大約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區(qū)別吧,在特定的領(lǐng)域內(nèi),天才總有著超越時間甚至超越次元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在他們看來順理成章易如反掌的事情,對于普通人來說卻是無法理解的天塹。
如果老師在這里就好了……一周之后,伊藤光掛著濃重的黑眼圈在食堂吃飯,滿腦子都是老師留下的手稿。
忽然,外面?zhèn)鱽磬须s的吵嚷聲,一個消瘦而高大的男人被衛(wèi)兵用槍托砸倒在地上,旁邊散落著兩個盛著菜湯的木桶,以及一根扁擔。
原來是負責送飯的囚徒,伊藤光只掃了一眼便繼續(xù)低頭吃飯,片刻之后忽然感覺那男人倒在地上的背影有點令他心驚肉跳的熟悉。
不,不可能,他沒有那么瘦,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伊藤光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覺得自己大約是魔怔了,對老師的思念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不可思議的幻覺。
榮靳之出身名門,家財萬貫,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他和他的家人應該已經(jīng)離開了中國,到歐洲或者美國避難去了吧。
否則四年前那封信為什么如石沉大海,一直沒有收到回音?
味同嚼蠟地吃完一頓飯,伊藤光披上醫(yī)生袍,準備回實驗室再研究一會兒資料,就在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槍響。
食堂里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因為那聲槍響太近了,似乎就發(fā)生在關(guān)押難民的監(jiān)房里。
“出什么事了?”
“殺人了嗎?”
“怎么在這里殺人,不會拎出來再處理嗎?這下那些可憐蟲們可要嚇呆了。”
伊藤光站在食堂門口的臺階上,看到幾名衛(wèi)兵押著之前那個摔倒的男人往審訊室走去,一名士兵捧著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大約是搜出的什么違禁品。
這天沒有風,天上一絲云彩都沒有,正午的陽光明亮而清晰,空氣干凈得仿佛水洗過一般。伊藤光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者那個被反剪雙臂、壓得幾乎抬不起頭的身影,在看清那張蒼白嶙峋的臉之后,心臟仿佛被電擊了一樣驟停了足足三五秒,之后砰砰砰地狂跳起來!
那分明就是他的老師榮靳之!
他怎么可能在這里?!
怎么可能?!
伊藤光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著想要戰(zhàn)栗的沖動,沖進通訊部撥通了軍部的電話,“我想知道那份資料的來源……我必須知道……我必須了解執(zhí)筆者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經(jīng)歷,才能真正運用那份資料……好的,我等您的回復。”
傍晚,伊藤光的宿舍。
時隔八年,他終于如愿和自己的老師坐在了一張桌子上。
榮靳之看上去滄桑而衰弱,因為營養(yǎng)不良,臉色極為蒼白。
但他仍舊是溫文儒雅的,風姿翩然的,即使穿著防疫所粗陋的衫褂,也掩不去骨子里流露出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高貴。
桌上放著中午衛(wèi)兵從他鋪位下搜出來的違禁品,用油紙包裹的一疊手札。伊藤光拿起最上面的那片草紙,運用自己不甚高明的中文讀懂了上面的話——那是榮靳之寫給妻子的家書。
“您結(jié)婚了?”伊藤光下意識地問道,帶著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失望……和憤怒。
憤怒什么?
他不知道。
榮靳之沒有回答,慢慢將戴著手銬的雙手放到桌子上,平靜地道:“很久不見了,伊藤君。”
伊藤光瞬間眼眶一酸,這句問候他等了整整八年,八年!
“您、您還好嗎,先生?”伊藤光不由自主用上了敬語,同時坐到他對面。
榮靳之淡淡笑了,“如你所見。”
伊藤光啞然,顯然他很不好,任何被關(guān)在防疫所的人都不可能“好”。
“對不起。”伊藤光歉疚地說,“我不知道您被關(guān)在這里,我完全沒有想到您離開日本之后會有這樣的遭遇……您在碼頭登記的時候用的是化名。”
榮靳之寬容地看著他,沉默不語。
“請您放心,以后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伊藤光說,“他們不知道您的身份,不知道您是國際知名顱腦專家,我會向他們解釋一切的。只要您愿意,我明天上午就向軍部請求讓您留在我的課室……不,我愿意繼續(xù)作您的學生,請您領(lǐng)導我的課室!”
榮靳之的目光蒼遠而銳利,“伊藤君,你該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伊藤光一怔,訥訥道:“為、為什么?”
“因為戰(zhàn)爭改變了一切,改變了你我,我們再也不可能成為師生了,遑論同僚。”榮靳之淡淡道,“八年,你從一個心懷慈悲的醫(yī)學生變成了冷酷的軍人,我也從不問世事的老師變成了……戰(zhàn)士——我想你已經(jīng)查過了吧,既然你知道我使用了化名。”
伊藤光|氣息一窒,滿懷激動仿佛被冰水一點點冷卻,隔了片刻才點頭道:“是的,我知道您過去幾年做過的一切——您參加了東北地下黨,一直在和大日本皇軍作對,半年前才在蘇聯(lián)紅軍的幫助下潛逃回香港……”咬了咬牙,他誠懇地道,“但是我暫時并沒有把今天發(fā)生的事情上報,除了我,沒人知道你就是榮靳之。”
“哦。”榮靳之笑了一下,道,“那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伊藤君?”
“我想救你。”伊藤光急切地說,“先生,我只是個技術(shù)人員,不可能瞞太久,只能為您爭取那么一點點時間。現(xiàn)在,只要您答應留下來帶領(lǐng)我們課室的研究,為大日本皇軍服務,我有信心說服軍部赦免你全部的罪行……不,我可以說服他們讓您加入日本籍,成為真正的日本人!”
榮靳之的表情冷了下來,咬肌重重繃緊了一下,“你們在研究什么,你憑什么確認我能夠勝任這個職位,甚至以此換取尊貴的日本身份?”
伊藤光猶豫了一下,將那份絕密資料抽了幾張遞給他。
那是一份實驗報告,榮靳之一拿到手里臉色就變了:“你從哪里弄到的這個?”
“歐洲戰(zhàn)場。”伊藤光說,“這原本就是您發(fā)起的課題,可惜當時因為種種原因中斷了,現(xiàn)在我們想要在您當年取得的成果基礎之上發(fā)起進一步的研究……“
“你想得到可以影響人類大腦的病毒?你想把這種病毒用在誰的身上?你們的敵人……還是你們的戰(zhàn)士?”
天才的洞察力永遠犀利而精準,不用任何解釋就能從毫發(fā)之間的線索推演出弘大的全局。伊藤光再次為老師的智慧而折服,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我們希望大日本皇軍能夠成為世界上最強、最完美的軍隊,讓大和民族的精神帶領(lǐng)全人類進步!”
榮靳之溫和的目光瞬間變得冷硬尖銳,“你們想改造人腦?你們……你們把這么多人關(guān)在這兒,就是為了完成這個偉大的實驗?”
伊藤光在他的注視下如芒針刺背,雖然內(nèi)心仍舊堅信自己是對的,自己這么做是在拯救他,但視線卻莫名其妙無法與他對視,虛弱地挪了開去。
“大和民族要帶領(lǐng)全人類進步?那么這些人呢,這些關(guān)在南石頭的人呢,他們算什么?他們不也是人類的一份子嗎?”榮靳之語氣平淡,但語速極快,那是他即將發(fā)怒的征兆,“還有那些被你們殺死的中國人、朝鮮人、越南人……他們又算是什么?你們殺死了數(shù)倍于你們的人類,你們打算帶著什么人去進步?”
他忽然一笑,仿佛聽到了什么最可笑的笑話,“或者說,你們的進步必須建立在大部分人類的死亡之上?那這種進步還有什么意義?”
伊藤光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如何回答老師的質(zhì)問,事實上,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不,是他從來不敢想這些問題。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從參軍之前就如影隨形地困擾著他的恐懼,又出現(xiàn)了。
只是這一次,這種恐懼似乎變得有些清晰了,他隱約意識到了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呢……
“如果我拒絕呢?”榮靳之沉了一會兒,斂起怒意,語速也慢了下來,像平時一樣平靜地問道,“你打算怎么處置我?”
“您……請您再慎重考慮一下,先生。”伊藤光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低聲道,“您的身份我不可能一直保密一下去,一旦被上面知道您就是通緝在案的東北地下黨重犯,是這份研究資料的撰寫者,恐怕……您恐怕無法承受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一切。”
榮靳之深深吸了口氣,沒有說話。伊藤光鼓足勇氣,道:“我勸您接受我的建議,先生,您已經(jīng)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現(xiàn)在只有我能夠救您,否則等待您的只有死亡……極為痛苦的死亡。”
沉默,窗外的夕照正一點點熄滅最后的殘影,良久良久,榮靳之才道:“你的路,對我來說,比極為痛苦的死亡,還要痛苦。”
不歡而散。
接下來的夜晚伊藤光難以入眠,腦海中反復閃現(xiàn)著榮靳之冷漠的面孔。
他無法接受他們八年后的第一次見面竟是如此不堪的局面,他多么希望他們的重逢是在日本,在春日盛放的櫻花樹下,在歌女柔婉的吟唱之中……
然而,一切都只是他的奢望。
凌晨他終于沉入了睡眠,然而奇怪的夢魘一直纏繞著他,令他心慌氣短,渾身抽搐,大汗淋漓。
長久以來糾纏著他的恐懼忽然變得強大而具體,仿佛深不見底的沼澤,拼命將他拉進窒息的黑暗當中。父親的臉和榮靳之的臉交替閃現(xiàn),還有他的上司,以及曾經(jīng)替陸軍省招募他的軍官……還有那些在他手中死去的,不堪稱之為的人的“家伙”。
“不!”他大叫著驚醒過來,仿佛瀕死的獵物一般渾身顫抖,然后毫無來由地失聲痛哭起來。
他想立刻帶著榮靳之逃走,離開南石頭,離開廣州,離開中國,但他知道這只是他逃避責任的幻想,他是軍人,是日本軍人,是特別一課的負責人,他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
平靜了一個上午,他再次將榮靳之帶到了自己的房間。
榮靳之看上去更加衰弱,曾經(jīng)明亮而溫柔的眼睛黯淡無光。
他們沉默地面對面坐著,誰也沒有開口,直到光線慢慢暗去,伊藤光才沙啞著嗓子說:“先生,我懇求您……想想您的家人,您的……您的妻子,您忍心讓他們因為失去您而痛哭,心碎嗎?”
榮靳之在黑暗中長長嘆了口氣,取了一根煙。
“嗤”的一聲,火柴的微光照亮了他清雋的面容,然而一閃即逝,只留下黑暗中模糊的輪廓,以及煙頭的一點火光。
“在時代的洪流中,人的力量是那樣地渺小。”他說,“雖然每個人看上去都有很多選擇,但其實無論怎么選都沒有用,最終我們還是會被這股洪流夾裹著,奔向既定的方向。”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無論我選擇接受你的邀請,還是選擇痛苦的死亡,我的宿命都是既定的——我是中國人,我的生死榮辱都和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息息相關(guān)。中國的滅亡,就是我的滅亡,中國的復興,就是我的復興,不管我是埋在南石頭的一把枯骨,還是活在你庇佑之下的行尸走肉,我的靈魂永遠系在中國二字之上。”
他抽了一口煙,沉靜地道:“從八年前回到中國的那天起,我就沒想過要背叛她。”
伊藤光雖然早已料到這樣的結(jié)局,仍舊忍不住內(nèi)心的失望和悲傷,虛脫似的靠在了椅背上。
“你呢,阿光?”榮靳之輕柔地說,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稱呼著他的名字,“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信仰是什么?”
伊藤光怔怔道:“我不知……不,是日本,是天皇。”
“那么,你為之奉獻終身的信念來自于哪里?”榮靳之問,“是什么給了你信仰和維護它的力量?”
伊藤光啞然,張了張嘴,又頹然合上。榮靳之將抽完的煙蒂捻滅了,道:“信仰之所以成為信仰,必然是因為它觸動了你內(nèi)心最光明,最善良的東西,為之戰(zhàn)斗能讓你實現(xiàn)自己生而為人的價值……所以,你想過嗎,你的國家,你的天皇,是不是做到了這一點?”
伊藤光心中電閃雷鳴,仿佛有什么東西正一點點崩塌。他想起四年前和父親的那場談話,想起自己在陸軍省接受的教育,想起自己在731和8604所做過的一切……
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高尚的夢想,想起自己這些年來壓抑的困惑,想起自己一遍遍用軍歌催眠自己,告訴自己那些死在實驗室里的“家伙”根本算不上是人,和他為之奮斗的,大和民族帶領(lǐng)全人類走向進步的宏愿毫無關(guān)聯(lián)……
數(shù)不清的汗珠從他的頭上滲了出來,匯成溪流滑下鬢角,滑下下巴。榮靳之悲憫地看著他,遞給他一方破舊而干凈的手帕,“阿光,所謂信仰,如果和最原始最純潔的人性相悖,那它就不堪稱為信仰。它是一種夢魘,如果你不從夢魘中醒來,它將葬送你寶貴的,不可重復的一生。”
他替伊藤光擦去額頭的冷汗,溫語道:“人生只有一次,只有一次,阿光,無所謂長短,但它只有一次。試想明天你的生命即將結(jié)束,回望從前,你會不會為曾經(jīng)的信仰感到自豪?”
“抑或是……感到羞恥?”
隆隆春雷忽然劃破長夜,雪白的閃電照亮了黑暗的房間。
伊藤光整個大腦嗡嗡作響,幾乎分不清是因為雷聲,還是因為榮靳之那個可怕的假設——如果明天生命即將結(jié)束,自己會不會后悔?
又是一聲驚雷滾過,伊藤光剎那間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恐懼的到底是什么。
是人性的泯滅。
他用父親的教誨和軍部的教育麻醉了自己,壓抑自己的人性,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怪物。
一把血色的手術(shù)刀。
“不……不!”伊藤光無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起來。
日子一天天滑過,伊藤光深深體會到榮靳之那句關(guān)于時代和人的話,他們都被時代的洪流夾裹著,看似有很多選擇,其實根本沒得選。
他沒有辦法救榮靳之,甚至沒辦法改善他的境遇,因為他任何超出正常范圍的照顧,都可能給自己的老師帶來滅頂之災。
而他的研究,也是沒有任何進展,軍部已經(jīng)對他的無能失望透頂,也許很快就會派人來接替他的位置。
他不是榮靳之那樣的天才,不管731還是8604,都有無數(shù)人可以替代他。
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一個風雨大作的午后,軍部給他送來了一份密函。密函中告訴他,當初軍部把榮靳之那份資料的副本同時發(fā)給了731,經(jīng)過一個月的努力,已經(jīng)有一位研究員取得了重大進展。
密函里附著那名研究員的報告,軍部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明顯——如果拿著這份報告還做不出來他們想要的東西,那接下來只能換人了。
伊藤光第三次將榮靳之請到了自己的宿舍,把這份研究報告交給他。
榮靳之花了五分鐘看完報告,說:“他們想換掉你?”
和智者交流,從來都不必費心解釋什么。伊藤光點了點頭:“這件事……已經(jīng)不可避免了,老師,如果我做不出他們需要的病毒,他們會另外派人來——南石頭有無數(shù)的試驗品,很快他們就能得到他們想要的。”
榮靳之皺眉看著桌上的報告,喃喃道:“是啊,有無數(shù)的試驗品……如果得不到他們想要的,這里的所有人都得死……痛苦地死……”
他輕輕摩挲著報告一角,隔了很久,忽然一笑,道:“阿光,八年了,從東北到香港,再到廣州,我目睹了無數(shù)同胞的死亡,我不想再看這一幕了。”
伊藤光一愣:“什么?”
“如果我們這些人必須要死,那請你幫幫忙,讓我作第一個吧。”榮靳之說,“讓我作你第一個試驗品,這份報告是在我曾經(jīng)的研究基礎上做出來的,我理應有這個殊榮。”
他平靜而懇切地看著自己面無人色的學生,“既然死亡無可避免,就讓我早一點去吧,我看夠了苦難,不想再看了。”
“不!”伊藤光崩潰地大叫,“不!我不讓你死!我會想到辦法的!不不!先生,請你留下來,請你和我一起……”
榮靳之靜靜聽著他叫喊,直到他喊夠了,喘著粗氣停下來,才慢慢撿起那份報告,平著放在電燈和桌子之間:“你看,無論光線多么明亮,總有辦法將它遮擋。”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陰影中最黑暗的一小塊,說:“這兒,叫做本影,umbra,不管電燈的光線如何衍射,都無法照亮它,它永遠是燈下最黑暗,絕對黑暗的空間。”
他放下那份報告,說:“阿光,替我遮住那些刺眼的光吧,讓我待在絕對的黑暗里,永遠再看不到死亡和恐懼……好嗎?”
伊藤光張著嘴卻叫不出聲音來,不知何時,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
三天后,榮靳之如愿躺上了試驗臺。
他蓋著淺藍色的被單,消瘦的身軀幾乎看不出起伏。他表情平靜,有一種伊藤光無法理解的坦然,甚至是……滿足。
生命最后的時刻,他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學生,對他說:“阿光,其實個人的力量并不像我說的那么渺小,時代的洪流固然兇猛,但時代是由人組成的,我們每個人都是它的一份子。當我們做出正確的選擇,時代的洪流就會改變方向,流向我們共同想要的目的地。”
很多年后,伊藤光依舊會時常咂摸這句話,每一次,都能在這句話里得到新的啟迪,新的力量。
他無數(shù)次想過,如果當時自己沒有切下那一刀,如果自己能早一點醒悟,事情會不會不同,老師不用死去,自己也不用背負這沉重的枷鎖。
但最終他還是否認了自己的假設。
生命沒有假設,每個人都只有一次。
直到親手殺死自己的老師,親手用他的身體培育出病毒,他才徹底領(lǐng)悟了人性的真像,徹底找回了自己的信仰。
他才明白老師那晚的每一句話,都是給他的人生設下的謎題,他只有經(jīng)過生與死的痛苦掙扎,才能真正解開那些謎題,心甘情愿選擇和老師一樣的人生方向。
榮靳之確實不想看著南石頭所有的難民死去,但他不是想要逃避,而是想要救他們。
他和于驊早就策劃了越獄計劃,但苦于沒有內(nèi)應,無法帶領(lǐng)難民闖過重重封鎖。
他知道整個南石頭只有一個人可能幫他們,那個人就是他的學生,伊藤光。
但他同時深深明白,深受軍國主義思想熏陶的軍人,很難被他的幾句話就徹底策反,他不敢拿那么多人的命冒險,只能用自己的命冒險。
如果他的學生還有殘存的人性,還愿意為了他的話而思考,那么他的死就會成為最強勁最犀利的一擊,徹底將伊藤光從泥潭當中拉出來。
他不能用自己的安危逼迫他的學生,只要伊藤光的信念有那么一絲一毫的不堅定,越獄計劃就會被曝光,關(guān)在南石頭的人全部都難逃一死。他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在學生耳邊敲響重錘,等待對方自動自發(fā)地背叛日本軍部,站到難民的一邊。
他成功了。
他不是本影,伊藤光才是他制造的本影,是他為難民在日本人無所不在的視線之下,制造的唯一的陰影。
百分之百黑暗的,安全的陰影。
很久之后伊藤光終于明白了這一點。
他慶幸自己明白了這一點。
能夠成為老師的本影,是他之后漫長人生中唯一的救贖,唯一坦然活下去的支柱。
榮靳之用生命救了南石頭集中營所有的難民,也救了他。
救了他這個誤入歧途的學生。
可惜,他再也無法在春日的櫻花樹下和自己的老師痛飲暢談。
他再也不可能找回那份懵懂而深刻的……也許可以稱之為“愛”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