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宿這件事并不很順利, 一經(jīng)提出就遭到了各種人的反對。各種人指盛明陽、江鷗以及保姆孫阿姨。
    盛明陽接連撥了三個視頻通話過來。盛望接了一個掛了倆, 就這樣還是被他爸念得腦子嗡嗡作響。
    已經(jīng)是凌晨1點了, “養(yǎng)生百科”變得一點兒也不養(yǎng)生，孜孜不倦地蹦著新消息。
    盛望塞著耳機(jī)，把那十幾條語音快速點了一遍。畢竟是親生的父子，只聽開頭他就知道對方會說什么——
    “一定有什么事惹我兒子不高興了, 不然怎么好好的要住宿呢？”
    “望仔，跟爸爸聊聊？”
    “別悶著, 有什么話可以直接說。你們這個年紀(jì)的人總覺得家長老套過時, 死板教條，其實也不全是這樣。”
    “是爸爸的問題還是你江阿姨？”
    ……
    盛明陽是個很有教養(yǎng)的人，盛望長這么大從沒見他跟誰發(fā)過火。但同時他又是一個很強(qiáng)勢的人，只不過這種強(qiáng)勢包裹在溫和的言語里, 一般人很難覺察到。
    跟盛明陽打交道的人，常常會不知不覺按照他計劃的路線往前走。他總能說服你, 但你卻很難扭轉(zhuǎn)他的想法。
    就像現(xiàn)在，他執(zhí)拗地認(rèn)為自己兒子選擇住宿是因為不高興了，還從各方面論證了一遍這個觀點。哪怕盛望已經(jīng)說了很多遍“我沒生氣”。
    怎么都沒用，好像不順著他的話承認(rèn), 這場嘮叨就永遠(yuǎn)沒有盡頭似的。
    最后一條語音長達(dá)60秒，盛望只聽了五秒就掐掉了。
    他摘下耳機(jī)扔在桌上，心里一陣焦躁。他仰頭在椅子上掛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沒忍住。
    他按下語音鍵，道：“我說了不是因為生氣, 我沒生氣。你能不能聽一次我說的話。”
    盛明陽很快回復(fù)過來：“聽著呢。有什么你得說出來爸爸才知道。爸爸怕你不開心。”
    盛望那股煩躁更壓不住了，但他跟盛明陽骨子里其實有點像，他不會失態(tài)跟人大吼大叫，那樣太難看了。
    哪怕是這會兒，他也只是語氣重一些，語速急一些。
    “我心眼小脾氣爛，真生氣的時候多了去了，之前哪次沒跟你說？哪次有結(jié)果？我說我不需要什么新的家庭成員，自己呆著挺好的，你忙你的事出你的差，什么時候回來提前告訴我，我可以等。你聽了嗎？你找了江阿姨。”
    “后來我說我想通了，我媽已經(jīng)不在了，往后還有幾十年，我會成年會談戀愛會結(jié)婚，你也不可能一直一個人。你可以找新的，我都接受。只要別讓她代替我媽，怎么都可以。結(jié)果呢？你讓人住進(jìn)我小時候住的地方，睡我媽呆過的房間，進(jìn)我媽用過的廚房，做她喜歡做的菜。”
    “你就是故意的。”
    “你故意找一個跟我媽像的人，你知道我就拿她沒轍。只要她脾氣好人好，我就沒法沖她撒氣發(fā)火，你算好的，你算好了我遲早要接受她。”
    “行啊，我現(xiàn)在接受了。”
    盛望依然仰靠在椅背上，手機(jī)靠在唇邊，漆黑的眼珠看著頭頂?shù)臒簟?br/>     為了看書的時候保持清醒，他特地讓阿姨把燈管換成了冷光。平時不覺得，現(xiàn)在盯著看久了才發(fā)現(xiàn)白光有多刺眼。
    刺得人眼睛發(fā)脹，莫名就紅了一圈。
    他說：“我喝酒了她給我泡蜂蜜水，我生病了她到處給我找藥，我很久沒吃到的東西，她學(xué)著給我做。誰都替不了我媽，但是我可以接受家里多兩個人。”
    “我跟你說了我不煩江阿姨，我可以把她當(dāng)成家里人，我跟江添關(guān)系也很好，特別好。我誰的氣都沒生，誰都沒惹我，我就是想住宿了。”
    “你能不能、好好聽一次我說的話。”
    他松開手指，發(fā)送完最后一條語音，然后把手機(jī)朝腦后扔出。它劃過一道弧線，無聲地砸落在床上，深深陷進(jìn)被子里，此后再怎么震動都聽不清了。
    盛望怔怔看了一會兒燈，閉上眼咕噥了一聲“草”。
    他和盛明陽之間，從來只有另一個人大段大段地說話，這是第一次反過來，居然就為了住校這么一件小事……
    好像有點矯情。
    跟盛明陽說這些話，他其實有點難受，但不可否認(rèn)，難受中又夾著一絲痛快。就好像在某個逼仄的袋子里悶了很久很久，終于撕開了一條縫。
    江鷗的反對和盛明陽并不一樣，她對江添帶了太多愧疚，就連反對都是無聲而怯怯的。
    江添半夜醒來覺得有點渴，倒點水喝。他端著玻璃杯下樓，發(fā)現(xiàn)客廳里有光。江鷗一個人窩坐在沙發(fā)里，落地?zé)粼谒砩匣\下昏黃的圈。電視是開著的，正放著某部老電影，演員在場景里說笑，客廳內(nèi)卻靜默無聲。
    江添在樓梯口停下腳步。
    他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會兒，端著空空的杯子走過去。
    江鷗聽見腳步聲，茫然轉(zhuǎn)頭，愣了幾秒才說：“你怎么起來了？”
    “嗯。”江添應(yīng)了一聲，瞥了一眼電視機(jī)問她：“干嘛坐在這里？”
    “睡不著，看會兒電視。”江鷗溫聲說。
    “看電視不開聲音？”江添又問。
    “有點吵。”江鷗說。
    她坐的是長沙發(fā)，旁邊留有一大片空白。江添彎腰擱下玻璃杯，卻坐進(jìn)了單人沙發(fā)里。
    這其實是他下意識的舉動，并沒有故意讓人不舒服的意思。但正因如此，才更讓人難受。
    江鷗偏開頭，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等到那股酸澀的感覺被壓下去，她才轉(zhuǎn)過臉來對江添說：“小添，住在這里很難受么？”
    江添沉默片刻，說：“宿舍方便。”
    看，即便這么直白地問他，即便答案再明顯不過，他還是選擇了不那么傷人心的話，盡管語氣還是硬邦邦的。
    江鷗看著電視里無聲的影像，鼻頭有點泛紅。過了半天，她嗓音微啞地開口說：“我這兩年總在想，以前究竟做錯了多少事。”
    “要是不那么好強(qiáng)，各退一步，或者干脆我多讓一點，少忙幾天，在家呆的時間久一點，不要把你送去外婆那里，陪你的時間長一點，會不會就是另一種樣子了。”
    “我那天做夢，夢到你小時候。兩歲還是三歲？剛上幼兒園吧，我那時候特別怕你盯著我看，你一看我就走不了了。所以每次要出門，都要等你睡覺的時候。”
    那時候江鷗有件襯衫袖口有絲帶，平時是打了結(jié)的。有幾次那個結(jié)莫名其妙散了，她還挺納悶的。
    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江添弄的。
    那個時候江添很小，午睡的時候她會坐在旁邊，手就撐在他身側(cè)。江添閉眼前會去抓那個絲帶，繞在手指上。
    剛發(fā)現(xiàn)的時候，江鷗以為這是小孩兒睡覺的怪癖，一定要攥個什么東西在手里。
    后來的某一天，她等江添睡著準(zhǔn)備出門，起身的時候絲帶跟著繃緊了，眼看著要從攥著的手里抽離，睡著的小孩兒突然睜開了眼睛。
    直到那天江鷗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怪癖，只是小孩想要抓住她、想讓她留得久一點，想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走的，而不是一睜眼就再也找不到人。
    江添想說“我不記得了”，但這話說出來大概會讓人傷心，于是他只是抿了一下唇，安靜地聽著。
    “你盛叔叔給我講過小望小時候的事，我有時候聽著，覺得他跟小時候的你其實有一點像。可能小孩子都是一樣的，他被養(yǎng)成了那樣，你被我養(yǎng)成了這樣。”
    “我有時候看他跟人笑嘻嘻地聊天，跟他爸耍小脾氣開玩笑，就會想，如果我當(dāng)初換一種方式照顧你，你會不會開心一點，笑得多一點。也會跟我耍點脾氣開開玩笑。”
    江添沒有看她。
    他總是不太擅長應(yīng)對快哭的人，尤其是快哭的江鷗。他目光落在電視屏幕上，沉靜片刻說：“沒必要想那些。”
    江鷗驀地停了話頭。
    “你之前說過，有空想恢復(fù)工作。”江添說，“那樣挺好的。”
    江鷗有一會兒沒說話，她本性好強(qiáng)，愣是被各種事情磨成了這樣，從一個每天奔波的人變成了每天守著廚房和電視的人。
    “工作什么時候都來得及。”她終于開口，“我不想再看到我兒子一個人拎著行李箱，住到別的地方去。”
    她說：“看了太多次了，我難受。”
    客廳里又是一陣沉默，電視上的光影忽明忽暗，角色來來去去。
    “這次不一樣。”江添終于從默片上收回目光。
    江鷗沒反應(yīng)過來，她愣了一下疑問道：“什么不一樣？”
    江添朝樓上某處掃了一眼，說：“不是一個人。”
    這次有人跟我一起了。
    盛望悶頭睡到天光大亮，才循著鬧鐘聲在被褥旮旯處摸到了手機(jī)。他稍作遲疑，最終還是戳開了微信。
    慣來啰嗦的盛明陽一夜沒說話，直到今早起床的點才發(fā)來一個“好”。
    他說：“這次聽你的。”
    他們住宿申請遞交得晚，學(xué)校反饋說高一正在軍訓(xùn)，拉過來兩車教官，目前暫住在男生宿舍，把空余的位置填滿了。等這波軍訓(xùn)結(jié)束宿舍空出來，晚申請的學(xué)生才能住進(jìn)去。
    于是兩人在白馬弄堂多住了一陣。
    盛明陽忙完一部分事情，終于能回來歇幾天。父子倆默契地揭過了那次深夜語音，各自祭出一半臺階，相處倒是和諧。
    江鷗和江添也有了一些微妙變化，維持住了另一種平衡。
    由于兩個小的打定主意要住宿，江鷗便不用每日守在家里了。她再次提出自己可以幫忙，這回盛明陽退了一步，兩人商量著排妥了時間。附中住宿生按月放假，他們只要保證那幾天在家就行。
    這樣一來歉疚少了，反倒顯得陪伴相處的時間多了不少。
    這個拼湊起來的家庭似乎找到了最適合的模式，甚至在某個偶爾的瞬間，有了一絲其樂融融的味道。
    這段時間盛望心情很好，當(dāng)然不僅僅是因為家里關(guān)系好轉(zhuǎn)的緣故，更多是因為江添。
    自從那天說要一起住校，他和江添的關(guān)系更近了一步。
    當(dāng)然，江同學(xué)凍慣了，并不會把“我很高興”四個字掛在臉上，嘴巴該毒的時候依然很毒，口是心非也毫無收斂。但他會在一些細(xì)節(jié)上透出幾分縱容，并不顯山露水，像是一種隱秘的親近。
    盛望不知道江添對丁老頭、對當(dāng)初那只叫“團(tuán)長”的貓是不是也這樣，好像有些差別。
    不管怎么說，反正他很享受。
    少年人一旦心情好了，眉梢唇角都會透出光來。
    高天揚(yáng)每天跟他混跡在一塊，想不注意都難。他有一次跑完操勾著盛望開玩笑說：“就你最近這個狀態(tài)，放在古代那得是四大喜事級別的。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盛哥你是哪樣？”
    盛望被問得一頭霧水。
    他跑了一腦門汗，正要去搶江添的冰水，聞言納悶地說：“什么狀態(tài)？哪個狀態(tài)？你大早上的喝酒了？怎么還說胡話。”
    高天揚(yáng)這位二百五配合極了，當(dāng)場甩著頭發(fā)表演了一場撒酒瘋。
    那天盛望沒明白這話的意思，別說他了，高天揚(yáng)自己都只是隨口一說而已。
    夏末的暑氣拉得很長，潮熱熾悶，直到九月下旬一場秋雨落地，天氣才倏然轉(zhuǎn)了涼。
    高一軍訓(xùn)到了尾巴，一整個上午都占據(jù)著操場進(jìn)行匯報表演，口號喊得震天響。高二高三的大課間跑操因此取消一天，許多學(xué)生啜著飲料在鐵絲網(wǎng)外看熱鬧。
    盛望去喜樂買水，返回的路上被高天揚(yáng)和宋思銳他們逮住，愣是拽進(jìn)了圍觀大軍里。
    他對表演沒什么興趣，掃了兩眼吆喝了一聲便悶頭跟江添發(fā)起了微信。
    江添：宿舍排下來了
    貼紙：真假？你怎么知道？
    江添：老何把鑰匙給我了
    貼紙：哪個房間？
    江添：2棟601
    貼紙：長什么樣？
    江添發(fā)來一張圖片，拍的一個裝鑰匙的信封，信封上寫著“2棟601”。
    貼紙：……
    貼紙：我是不知道這幾個字長這樣嗎？
    貼紙：我問宿舍什么樣
    江添：不知道
    江添：你可以翹了下節(jié)物理去看一眼
    貼紙：……
    貼紙：我不要命了么翹物理
    貼紙：鑰匙都到手了，什么時候可以搬進(jìn)去？
    江添：今天晚自習(xí)
    盛望連發(fā)了三個搖滾甩頭表情包。
    他在聊天的間隙抬了一下眼，剛巧對上宋思銳好奇的目光，不僅好奇，還帶著一股八卦的意味。
    盛望沖他挑了一下眉，又掃向操場，然后拇指飛快打字。
    貼紙：我被高天揚(yáng)和老宋綁架了，非逼著我看軍訓(xùn)匯報表演
    江添：什么表演
    江添：黑人踢正步？
    他難得開一次玩笑，盛望抓著手機(jī)笑了半天，正要回復(fù)，突然被人拱了一手肘。
    “干嘛？”盛望抬起頭，就見高天揚(yáng)捂著頭說：“晚了。”
    下一秒，一只手從刁鉆的角度伸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走了盛望的手機(jī)。盛望下意識反抗了一下，沒成功，只摁到側(cè)鍵鎖了屏幕。
    我靠。
    徐大嘴！
    政教處主任不知從哪兒冒的頭，正拿著盛望的手機(jī)。
    “膽子肥的很嘛！”徐大嘴冷笑一聲，“大馬路上就這么招搖，生怕我看不見是吧？”
    人贓并獲，找借口是沒用的。
    盛望摸著鼻尖訕笑了一下，準(zhǔn)備低頭認(rèn)錯。
    誰知徐大嘴往人群外走了幾步，沖他招手說：“你過來一下。”
    盛望乖乖跟過去，一直走到林蔭道對面某個沒人的角落，徐大嘴才停下步子。
    他兩手背在身后，微仰著頭，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盯著盛望，看得盛望有點毛。
    “老師怎么了？”
    “你是不是早戀了？”徐大嘴神情嚴(yán)肅。
    盛望：“啊？？？”
    徐大嘴狐疑地看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幾分破綻。半晌過后，他又正了神色，緩和了語氣說：“你們現(xiàn)在正處在什么都新鮮，什么都想嘗試的年紀(jì)，比較懵懂，你呢長相不用說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本來就比較容易受關(guān)注，有些女生呢本身膽子也比較大，又處于叛逆期，可能會表現(xiàn)出一些好感，這里面也不乏優(yōu)秀的。”
    盛望聽得滿頭問號。
    徐大嘴還在說：“……老師們也是這個年紀(jì)過來的，其實可以理解。但是——”
    “不是老師您等等。”盛望攔住了他，有點哭笑不得，“誰給您告瞎?fàn)盍嗣矗瑸槭裁磿X得我在談戀愛啊？”
    徐大嘴瞇著眼睛問：“你剛剛跟誰發(fā)信息呢？”
    盛望下意識哽了一下：“沒誰。”
    徐大嘴表情更微妙了。
    盛望這才道：“江添。”
    “不可能，我抓的早戀多了去了。”徐大嘴信誓旦旦地說，“不要跟老師耍滑頭。”
    盛望愣了一下。
    所以徐大嘴是看到他聊信息的狀態(tài)，誤以為他在早戀？
    反應(yīng)過來的那個瞬間，盛望覺得有點荒謬。但幾秒過后他又回過味來，心里倏地一跳。就像走臺階不小心踩了個空，又像是被人在手心里輕輕撓了一下。
    “你把手機(jī)解鎖了我看看。”徐大嘴把手機(jī)伸到他面前。
    盛望垂在身側(cè)的手指蜷了一下。
    “快點啊，”徐大嘴催促。
    盛望抬手摁了一下，屏幕緊跟著亮起來，微信聊天框還沒切，頂上清清楚楚地顯示著對方的名字。
    “行吧，還真是江添。”徐大嘴松了一口氣，“那是我錯怪你了，但我剛剛說的話還是可以作為提醒的，學(xué)生始終要以學(xué)習(xí)為主。你很優(yōu)秀，我希望你能順利并且完滿地過完高中最后兩年，不要被別的事情干擾。”
    他出發(fā)點是好的，語重心長講了許多道理，然后帶著手機(jī)離開了。
    可盛望沒動。
    風(fēng)從枝頭林稍瞥掃下來，帶著初秋的涼意。
    高天揚(yáng)從操場邊小跑過來，拍了一下盛望的肩：“發(fā)什么呆呢盛哥，大嘴走了？”
    “嗯？”盛望剛回神，似乎被他驚了一跳。不過很快又放松下來，說：“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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