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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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jìng)陵王府。
宋采薇在窗前坐著,手指勾繞著自己的發(fā)梢。
蕭駿馳與姜靈洲不在,平素里最熱鬧的幾個(gè)婢女也一同出去了,這王府似乎陡然靜了下來,只余落雪之聲。
阿茹勾著膝蓋,縮著身子,在躺椅上睡得正憨。有些毛糙的棕黑發(fā)絲亂糟糟地在頭頂盤成一團(tuán),仿佛在雪地里滾太久了的野貓,亂了一身的毛。
換做其他人,斷無婢女在主子面前熟睡的道理,可宋采薇對(duì)阿茹一向?qū)捜虦厝幔瑥牟辉谝膺@些小事。
宋采薇聽著落雪之聲,摸索著拾起了臺(tái)上的木梳,將梳子朝發(fā)間落去。
發(fā)梳還未碰到頭發(fā),那梳子卻突然被另一個(gè)人拿走了。
指尖落空,宋采薇輕輕一愣。
是傅徽。
傅徽與宋枕霞,一直都能自由出入王府。宋采薇借居于東院,傅徽時(shí)常來東院探望她,王府里的仆人早已對(duì)此見怪不怪了。
魏國國風(fēng)開放,寡婦猶可再嫁,婚女也可和離。因而,男女私會(huì)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若有情投意合再結(jié)為夫妻的,還可傳為一樁美談。便是后來不成夫妻,也無甚大事,頂多說是一拍兩散,各自生歡。
此刻,烏發(fā)俊顏的年輕人,一手持木梳,另一手撩起了宋采薇的一縷發(fā)絲。他腰間系著一枚香囊,杜衡的香氣夾著山萘的氣息,微縈于身際,淡薄怡人。
“這次,傅大哥又是什么時(shí)候進(jìn)來的呢?我竟一點(diǎn)都沒有聽見傅大哥的腳步。”宋采薇的兩只手絞緊了袖口,唇角有一縷青澀的笑意。
“才來不久。”傅徽以指托起她的長發(fā),將梳齒斜插進(jìn)她的如云發(fā)絲間:“我看阿茹睡得熟,不想吵醒她,這才放輕了腳步。”
他托著發(fā)絲的手指上,包著一方白色的繃帶。
他慢慢地替面前的瞽目女子梳順了發(fā)絲,然后將發(fā)梳擱于案臺(tái)上。繼而,他自袖間摸索出了一枚木質(zhì)的發(fā)簪來,想要將其簪入宋采薇的髻間。
傅徽修長的手指,落在宋采薇微偏的鬢發(fā)上。
此時(shí),宋采薇的身子卻忽然一僵。
她緊張起來,有些抗拒地推開傅徽的手,隨后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鬢發(fā)。
她本就戴著一枚發(fā)簪,是那枚由姜靈洲在林間為她尋回的蕉葉纏絲銀簪,亦是宋采薇之母留給她的遺物。
此刻,她用手指摸著那枚蕉葉纏絲銀簪,釋了口氣,慚愧道:“傅大哥,這發(fā)簪是我娘留給我的,她要我貼身佩戴,不可離身。所以我……”
“如此,是我唐突了。”傅徽微愕一會(huì)兒,釋然笑起來:“既是你娘留給你的遺物,仔細(xì)佩戴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以究茨愠3V淮鬟@一支簪子,便自己替你做了一支發(fā)簪。”
聽到傅徽的話,宋采薇略略有些驚奇。
她小心翼翼問道:“傅大哥為我做了一枚發(fā)簪么?”
“是。”傅徽笑地溫和,將手中的木簪遞到了宋采薇手心:“只是我笨拙,雕不出那些好看花樣來,簪子的樣式便難免蠢笨了一些。”
宋采薇一直闔著的眼簾微動(dòng),面上漸漸露出如水的笑意來。她用纖細(xì)指尖摸索著手心里的木簪,一一辨認(rèn)簪上所雕刻的粗糙圖案。
似是一小枝半開的梅花,花蕊被細(xì)心地雕了出來。
宋采薇的手指,自雕刻成梅花枝的簪尾向前滑去,滑過簪頭,最后落在了傅徽的指背上。一不小心,宋采薇便碰到了傅徽手上的繃帶。
她立時(shí)輕輕地驚呼起來:“傅大哥,你的手受傷了?”
“……是。”傅徽的笑意有些澀:“徽實(shí)在笨拙,刻這簪子時(shí)極不得法,這才弄傷了手。”
宋采薇聞言,秀眉微微蹙起。她似埋怨一般,輕輕說了聲“下次可要小心些”;一忽兒,她又笑了起來,像是得了什么甘甜的妙滋味。
傅徽看她溫婉笑意,目光也愈發(fā)柔和。
只可惜,面前這瞽女,看不到他眼神里如春風(fēng)似也的光彩。
鐘府上,蕭駿馳攜姜靈洲落了座。
這鐘家不愧為門閥巨室,屋宇極是富麗,廳室內(nèi)羅列著珍奇珠寶,璀璨瑰奇。紫檀木的八珍柜上,還陳著一株楊妃色的珊瑚樹,晶瑩瑰麗,猶如龍宮之寶。
蕭駿馳掃了一眼那株珊瑚樹,贊道:“好一株龍宮寶。”
鐘賢不以為意,絲毫不覺得在蕭駿馳面前露富有何不妥,還洋洋得意道:“王爺謬贊了。想王爺坐擁天下珍寶,四海來臣,鐘某人這小小一棵珊瑚樹,實(shí)在是獻(xiàn)丑。”
蕭駿馳淡笑了一聲,并不言語。
他坐首座,姜靈洲便坐于他的身側(cè)。
姜靈洲仔細(xì)看了一陣鐘家人,便低下頭去,專心致志研究小案上的吃食去了。
蕭駿馳看她第一眼,她在研究紅棗銀絲卷。
蕭駿馳看她第二眼,她在研究鴛鴦花開酥。
蕭駿馳看她第三眼,她在研究胭脂蕓豆糕。
姜靈洲眼里只有食物,沒有王爺。
姜靈洲平日里矜持端方,公主威儀絕不減損,私底下卻有些小逆骨。從前,她便不太聽父兄的話,也常常做出些違背周禮之事來;譬如幼時(shí)與劉琮一同玩耍,又譬如在崇政殿外偷聽父皇主政。
她之所以敢這樣做,是仗著父兄極寵愛她。而如今,她在蕭駿馳面前,不知怎的,也起了這樣玩鬧叛逆的心思來。明明蕭駿馳并非她的摯親,她在蕭駿馳面前,本無放肆的本錢。
蕭駿馳屢屢看向王妃,鐘賢自然是看到了。他拍了拍手,令仆婢端上一張小花桌來。那桌上放著紙墨筆硯等物,顯然是準(zhǔn)備在賞雪宴上用的。
“既是邀王爺來賞雪,便少不得請(qǐng)諸位就這雪景作詩。”鐘賢一撫長須,笑呵呵道:“請(qǐng)恕臣冒犯直言。不知微臣,今日可有幸一觀王爺墨寶?”
蕭駿馳正瞅著姜靈洲面前的小點(diǎn)心,聽聞這話,便抬起頭來,隨口道:“你們玩便是了。本王一向不擅這些東西,連王妃面前的卻扇詩都只得拿佛經(jīng)充數(shù),算了罷。”
鐘賢應(yīng)了是。
這邊姜靈洲卻微微一笑,道:“既王爺不愿作詩,那妾身便替您作吧。”
蕭駿馳點(diǎn)頭:“也好。王妃比我聰明得多。”
鐘賢聽了蕭駿馳的話,面皮輕輕一抽,神色復(fù)雜。
沒想到攝政王與這河陽公主,看起來倒是感情極好。
好在他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作詩也只不過是為鐘小燕鋪個(gè)襯托罷了。更何況齊國向來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齊國女人多數(shù)大字不識(shí)得兩三個(gè),這河陽公主又能作出怎樣的詩來?怕是徒然貽笑大方吧。
“鐘家子弟與王妃各作一首詩,由王爺來裁決,如何?”鐘賢提議道。
“好。”蕭駿馳說:“得頭籌者,則由本王來賞賜。”
一炷香始,鐘家的兒郎們便相繼到桌案前去,撩起袖口,提筆而書。輪到鐘小燕時(shí),她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蕭駿馳,遲遲不下筆。好一會(huì)兒后,鐘小燕才作完了一首詩。
如是七八人輪過,到了姜靈洲。
她是競(jìng)陵王妃,自不用屈尊下席,婢女會(huì)替她端來筆墨紙硯。
姜靈洲略一思量,提筆作了一首詩。剛完筆,又覺得紙上這幾行不得心意,于是便廢了第一首,另啟一頁,重作了一首,這才笑吟吟地將第二首詩遞了過去。
婢女們將疊好的詩稿遞予蕭駿馳手中,他便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
“本王一介粗人,著實(shí)品不出好壞來。”他揶揄地說道:“只覺得篇篇都妙,分不出高低上下。硬要說,則是這句‘天上飛瓊搖萬花,人間情薄終寂寥’,寫得不錯(cuò)。”
鐘小燕微揚(yáng)起下巴,道:“謝王爺夸獎(jiǎng)。”
“噢?這首詩是鐘小姐所作?”蕭駿馳眸中略有玩味之色:“鐘小姐倒是別具才氣。”
鐘賢極是滿意,笑呵呵道:“如此,小女便要厚顏向王爺索一份禮了。”
“鐘小姐想要何物?”蕭駿馳問。
“……小燕……”鐘小燕低垂了眼眸,口中吞吐不定。
依照鐘夫人想的教誨,她本當(dāng)自請(qǐng)嫁予蕭駿馳為側(cè)妃。可當(dāng)她看到河陽公主絕倫容色,忽而又不想自請(qǐng)為妾了。
天下之大,嫁給怎樣的男兒不好,偏要予人做妾?
正當(dāng)鐘小燕猶豫之時(shí),鐘夫人已是笑容滿面地張口接話了:“我們燕兒,自幼便極仰慕一名男子。此生所愿,也只是嫁給那男人罷了。不知王爺可否……”
鐘夫人話音未盡,蕭駿馳已淡淡答:“不可。”
鐘夫人的眼一下瞪得圓溜溜的。
“王爺此話何意?”鐘賢問。
“噢,本王覺得,此處還有更妙的詩。”蕭駿馳答。
“何……何句?”鐘賢有些心虛了。
鐘賢定神,想:若是家族里的其他兒郎撥得頭籌,那便讓他們?yōu)殓娦⊙嗲笠粋€(gè)側(cè)妃之位。
“這句。”蕭駿馳悠閑地摘出了一頁,慢慢念道:“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yuǎn)離顛倒夢(mèng)想,究竟涅槃。……妙極,妙極。”
鐘家集體默。
……《般若心經(jīng)》??
這是哪門子的賞雪詩?誰,誰作的?
那邊蕭駿馳一錘定音,道:“就這首了。心若無象,見五色五欲,卻心無掛礙,此乃超脫輪回之界也,足令本王心服。”
“可是,王爺,”鐘賢垂死掙扎:“此詩并非詠雪……”
“本王說是頭籌,便是頭籌。”蕭駿馳說:“鐘大人有何高見?”
……誰敢在競(jìng)陵王面前,自表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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