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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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靈洲便這般在競陵王府安頓了下來。
聽聞她在陳王谷遇險,蘭姑姑便送來了滋補名品,說是讓河陽公主壓一壓驚,險些讓姜靈洲在抵達(dá)競陵后就胖上五斤。
秋色漸深,天氣微寒。
姜靈洲入夜后,總不得安睡,時常夢見故國風(fēng)煙。
自垂髫至豆蔻的倥傯年華,好似走馬燈、仙音燭一般,一閃而逝,又滾滾而來,惹她在夢中不時蹙眉;又或是華亭春日,花滿宮廷,御池水清,滿渠流瓣;夜里月鉤如洗,清輝鋪階,金殿宮女凈手焚香,一道煙軌漫上殿前;細(xì)柳傍泊,飛絮滿園,如冬日素雪漫于天野。
父皇、母后與兄長,便如那轉(zhuǎn)鷺燈里的紙剪小人,你追我趕,一旋而逝。
偶爾,是一道清俊人影浮現(xiàn)于夢中。那人手指修長,舉著一冊書卷,笑唇微揚,念念有詞。
“水精玉蟬撥弦手,嫁與瀚海勸狄酒。”
他一會兒念這一句,一會兒又念了另一句,似乎是“曉黛碧瑯”之流,姜靈洲聽不大分明。
往往夢到了這時,她便會醒來。接著便看到窗外晨霧彌散,梁上鴟吻縱列。
思鄉(xiāng)之情與日俱增,姜靈洲便忍不住寫了數(shù)封信,命侍婢遞交出去。
她雖思念父母兄長,卻不敢在信中顯露端倪,只寫了些寬慰之語,如競陵天色、王府浩大,又或是美食佳肴、白日趣事,只盼著收到信的母后與祖母能釋然。
便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一段時日,蘭姑姑帶著府邸內(nèi)的仆役來拜見了姜靈洲。
競陵王府雖大,下仆卻只有二十余人,且大多都是男子,倒不如姜靈洲遠(yuǎn)道帶來的仆役奴婢多一些。他們隔著簾子拜見了未來的王妃,領(lǐng)了賞錢,便各自散去了。
眾人散去后,蘭姑姑卻遲遲不去,依舊立在楝花院的廳室里。
“公主,這王府中的事務(wù)由老身掌管。若是有何不周到之處,還請公主點明。”蘭姑姑微微垂首,視線自珠簾縫隙間穿過,打量著端坐與正廳的姜靈洲:“老身有些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姜靈洲差點把一句“不當(dāng)說”飛出口,所幸急急剎住,轉(zhuǎn)而說:“請吧。”
“請恕老身冒犯了——””蘭姑姑冷刻的聲音中,竟帶著一絲戒備與提防:“既公主生長于齊國宮廷,又是因圣命遠(yuǎn)嫁來魏。想必,公主也無意于王爺。”
想必——
公主也無意于王爺。
此言一出,姜靈洲攥著袖口的手悄然縮緊。
她不著痕跡地刺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面上笑意略僵。隨即,姜靈洲溫雅道:“蘭姑姑可真是快人快語。”
蘭姑姑似沒見到她面上古怪神情,仍舊目光直直,肅然言語。
“既嫁入魏,那公主自此便是魏人婦。”蘭姑姑絲毫不怯,依舊冷聲道:“齊人有一言,說‘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王爺乃競陵之主,亦為公主之綱也。公主蘭心蕙質(zhì),必當(dāng)明白老身所謂為何。”
君為臣綱。
父為子綱。
夫為妻綱。
三句話說的鏗鏘有聲,威壓十足,竟然不似從一介仆婢口中說出。
蘭姑姑的話,令姜靈洲面色一變。
她面上笑意依舊溫軟,一雙眸卻煙波微凝。
“敢問蘭姑姑從前在哪位貴人身旁侍奉?”姜靈洲不答蘭姑姑的話,反而提起了其他事兒來,笑意盈盈地說:“蘭姑姑有這般氣魄,竟敢對我說這些話,已是勝過尋常仆婢許多了。”
蘭姑姑微頷首,目光直直望向姜靈洲,緩緩道:“老身雖敬您一聲‘公主’,可這天下間,到底已沒有了齊的河陽公主,有的只是魏的競陵王妃罷了。還請公主,謹(jǐn)記此言。”
頓了頓,蘭姑姑松下語氣,道:“回公主,老身從前在太皇太后身旁做宮人。只不過,那已是咸元舊事了。”
咸元是蕭駿馳之父在位時的年號。
立在姜靈洲身后的白露,已是滿面不平之色,臉頰漲得通紅。若不是姜靈洲在前,只怕她立刻便會沖上去與這烏洛蘭一辯高低。
聽這蘭姑姑的意思,竟是要姜靈洲識清自己的身份,一心向魏,服侍著蕭駿馳。這些話放在普通夫妻身上是無錯的,可姜靈洲乃是大齊公主,大齊乃生養(yǎng)她之所,姜靈洲更兼有姜氏血脈在身,若是她一心向魏,豈不是忘孝悌、悖倫常?
白露氣得咬牙切齒,小手攥得發(fā)白。
忽而間,一只微涼軟和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是姜靈洲的手。
姜靈洲自椅上起來,漸漸近了珠簾。她伸出纖白素手,撩起叮當(dāng)作響的簾子來,與蘭姑姑雙面相對。
蘭姑姑視線觸及她容顏,不由微微一愣。
她早就聽過河陽公主盛名,知她貌美無匹,非尋常女子可比,可心中終究存了幾分疑慮。前兩日只是遠(yuǎn)遠(yuǎn)瞧了幾眼,看得并不真切;如今卻是四目相對,能讓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面前這女子露著似笑非笑神色,云鬟閑墜,皎輝凝肌,容色殊麗非同尋常,恍如五云殿中玲瓏仙子,不似人間凡俗之色。莫說男子,便是女子近看也須恍惚些時候。
“聽聞太皇太后仙去后,競陵王便由蘭姑姑一手撫養(yǎng)。”姜靈洲步出簾外,立在門前,望向屋外一庭秋色:“我雖嫁予競陵王為妻,卻到底是個齊人。蘭姑姑有憂慮如此,乃是人之常情。”
她語氣柔和輕雅,絲毫不見怒意。
蘭姑姑側(cè)過身,默然不語,目光中卻滿是打量之色,似在斟酌姜靈洲話語中假意真心。
“只是……”姜靈洲眸光流轉(zhuǎn),含笑望向蘭姑姑,道:“前幾日,蘭姑姑才同我說過,‘我為主,烏洛蘭為仆’。似蘭姑姑這般深諳何為‘綱’之人,也應(yīng)當(dāng)明白主仆之別吧?”
蘭姑姑原本覆著寒霜的面孔,漸漸融開了面上的冰冷。
她彎下身子,似一個老實的仆役般行禮,低低說:“老身自是明白的。”
“既然如此,”姜靈洲斂去了面上笑容,一字一句道:“以一屆侍人之身,卻對競陵王府的主子口出狂言,又該當(dāng)何罪?”
姜靈洲面頰上的柔和之色早已消弭,只余肅穆。她立于一團(tuán)秋色中,髻上珠箔銀鈿映著天光,茜紗披帛迤邐拖曳,恍若仙云中蓬萊女娥,凜然不可侵犯。
蘭姑姑身形微震。
半晌后,她低頭服了軟:“……蘭錦知錯。”
“蘭姑姑一腔忠心,我自是明白的。”姜靈洲復(fù)露出些微笑意:“只是這些話,便是要說,也只得讓王爺來同我說。我乃大齊公主,姜氏族裔。這魏國上下,只有殿上蕭家人可與我說教。旁得亂七八糟的,還是莫要來逗我笑了。”
一番話溫雅淡然,卻偏偏滿是驕矜。
如芒刺,使人背沾銀針般刺癢難熬,卻說不出到底是怎樣的難熬來。
蘭姑姑應(yīng)了聲“是”,心底若有所思。
她在魏國宮廷中侍奉二十余年,見慣了妃嬪豪族、帝王血裔,知曉怎樣的金嬌玉貴才能養(yǎng)出似姜靈洲這樣的天成自矜來。
這河陽公主并非名不副實,徒有其表。她既美貌,又溫雅,便是被冒犯了,也儀態(tài)翩然,毫不沖動,果真無負(fù)于盛名,倒是與競陵王有幾分匹配。
蘭姑姑想到此處,放軟了面色,恭敬對姜靈洲道:“是老身胡言亂語了。還請公主責(zé)罰。”
姜靈洲見她似是想通了,便笑道:“蘭姑姑是王爺身旁的老人了,我豈能罰你?記得我這些話便足矣。”
蘭姑姑原已想好了,若是公主責(zé)罰她,她絕無怨言。
蕭駿馳的生母,太皇太后大且渠氏,一生共育有三子。長子為魏先帝蕭圖驥,次子為毫州王蕭飛骕,幺子便是競陵王蕭駿馳。大且渠氏產(chǎn)下蕭駿馳后,便因身子綿弱撒手西去。
魏人與匈、羯、羌、鮮、氐等部族血脈相融,因而不興齊人“三妻四妾”的習(xí)俗,更多的是與北方各民族一般,一夫一妻舉案齊眉,相伴至死。彼時,魏帝與大且渠氏也是如此,鸞鳳和鳴、鶼鰈情深,魏帝的六宮之中再無其他妃嬪。
大且渠氏仙去后,后宮中并無妃嬪可以照料蕭駿馳。蘭姑姑身為大且渠氏宮中品階最高的侍奉女官,自是接過了這一重任,替蕭氏撫養(yǎng)起了子嗣。
蘭姑姑在她青春大好之時被撥至蕭駿馳身旁,二十余年過去,如今她已是半百之齡。這二十余年教養(yǎng)陪伴,使得蘭姑姑視蕭駿馳如親子。聽聞蕭駿馳求娶齊國公主,蘭姑姑又深知齊魏嫌隙難以冰釋,生怕齊國公主對蕭駿馳不利,這才出言警告。
她早已做好了被重罰的準(zhǔn)備,卻未料到姜靈洲并不想罰她。
“公主……”蘭姑姑微愕,直言道:“您不罰老身嗎?是老身胡言亂語冒犯您在先。”
“不過是幾句話罷了。”姜靈洲淡然道:“比之陳王谷中真刀真槍,又算的了什么?”
蘭姑姑這才確信,她是真不欲罰自己,頓時感慨頗深。
“公主,老身還有一件事。”蘭姑姑放下了戒備,便打算說出另一件藏著的事兒來。
“何事?但說無妨。”姜靈洲道。
“這王府中,還借住著一位年輕小姐。”蘭姑姑道:“公主可要見她?”
姜靈洲秀美輕蹙,說道:“哦?既然如此,那便見一見吧。”
“那位宋小姐與常人有些不同,還望公主擔(dān)待一些。”蘭姑姑說:“至于是怎樣的不同,待公主見到宋小姐便明白了。”
說罷,蘭姑姑便走到門外,對下人低語一陣,顯然是讓他們?nèi)髂撬涡〗懔恕?br/>
不多時,只見一個臉盤圓潤、著朱紫胡服的婢女急匆匆跑來,操著一口口音甚重的漢語,嚷道:“姑姑!姑姑!小姐被我弄丟了!”
“丟了?”蘭姑姑也是怔住了。
這胡婢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最后竟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蒹葭不由略嫌地蹙眉,斥道:“在主子面前怎可這般慌張?人丟了去找便是,這樣哭天搶地是做什么?”
那胡婢大概是漢語不太好,聽得一愣一愣,嘴巴哆嗦了半天也只說了個“我”字,硬是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最后,她干脆說了一串嘰里咕嚕的胡語。
好不容易,她才吐出一句漢話來。
“我們小姐,她看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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