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官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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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琮姓劉,此姓乃前朝國姓。
齊雖誕號數(shù)百年,卻有陳齊、劉齊、姜齊之分。劉齊綿延近百年,大廈終傾,福澤耗罄,于二十年前為姜齊所取代。
姜軍攻入華亭后,劉齊帝懸梁自盡,皇后一把火將小半宮殿都燒作灰燼。劉氏一脈,只余下一位兩歲小太子,那便是劉琮。
姜齊帝登位后,體恤先朝血脈,效仿周王封商,為劉琮加封為“安慶王”,以圖博個好名聲。彼時劉琮才兩歲,正是懵懂不記事的年紀。宮人問起他前朝舊事,他也只笑說絲毫不記得了。
他與太子姜晏然年歲相仿,姜齊帝便令他與太子一同讀書習(xí)劍,以示撫恤。劉琮常在宮中,時常能見到姜靈洲。一來二去,他與姜靈洲便有了青梅竹馬之誼。
從前幼時,劉琮便時常以石敲西窗為暗號,偷偷摸摸與姜靈洲一同玩耍。那時兩人正是兩小無猜之齡,姜靈洲又一向不喜歡那套“女子遵禮、靜嫻為德”的說辭,便與劉琮爬樹翻墻,、捉迷猜字,玩得不亦樂乎。
此后,劉琮年歲漸長,深諳自己身世殊異,便疏遠了太子,潛心埋頭于書畫風(fēng)月之中。
姜靈洲十歲之后,漸明了男女之別,再也沒私下與劉琮相見過。至多,只是在宮宴之時遠遠看過一眼。后來劉琮幽居西宮,偶爾還會來敲一敲西窗,可她再沒理會過了。
姜靈洲聽得西邊漸靜,窗外淅瀝夜雨聲又起,內(nèi)心舒了一口氣。
她走到妝鏡前,翻開妝奩盒下的暗匣,取出一些玩意兒來捧在手心中。那是些六子聯(lián)方、九連環(huán)之類的小東西,精致小巧。
細看之下,她掌心里的九連環(huán)與別處的有所不同,不僅藏了翻花的巧技,還扣了另九個小環(huán),取了雙陽極數(shù),別具匠心。開環(huán)之后,還能自環(huán)身中取出一封小信來,巧妙至極。只是九連環(huán)光彩暗淡,漆金褪色,顯然已是些老舊的東西了。
這些小玩意兒是劉琮贈給姜靈洲的,作她九歲壽誕之禮。她很是喜愛,年幼時時常取出把玩。
那時劉琮幽居深宮,姜齊帝雖因著惜名之故,善待劉琮,卻也對他戒備非常,責(zé)令衛(wèi)兵嚴加看管,不準劉琮踏出宮外,更不許劉琮面見外人。也不知劉琮是耗費了怎樣的心思,才覓到了這樣的小物什。
“把這些東西還予安慶王吧。”姜靈洲捧起暗匣,盡數(shù)交到了蒹葭手中,道:“幼時不懂事,收下了這些授受之禮。現(xiàn)在我將嫁為人婦,總不能再留著。丟了也是不好,不如還給安慶王吧。”
似這般需避人耳目的事,是只得讓蒹葭去的。
蒹葭穩(wěn)重,白露活潑。若是讓白露去做,指不定會出什么漏子。
一夜便又如此過去。
次日晨起,姜靈洲梳妝打扮,又去了芮絮宮看望朱太后。
朱太后捱不住炎熱天氣,精神頭一日差過一日。好在姜靈洲來時,朱太后又清醒了過來,笑呵呵的,半濁的眼里透著慈愛之情。
今日姜靈洲在髻上別了一枚鳥紋玉梳篦。髻間露出半抹白玉之色,與她雪膩月皎的肌膚顏色相似,襯得姜靈洲人若梨花。再兼之她衣裾翩翩,裙曳湘水,鬢聳巫云,更顯纖秾合宜,極是動人。
朱太后只覺得眼前微亮,便緩緩笑道:“哀家這般年歲的人,看著河陽,竟也有些慕羨了。”
“祖奶奶羨什么?”姜靈洲坐在她枕邊,道:“誰不知祖奶奶年輕時,也是冠絕一方的美人?”
朱太后被她這話哄得咧開了嘴,笑了好一會兒。
末了,她斂去了笑意,說道:“河陽,你是不是來同哀家辭行的?”
姜靈洲聽得這句話,心里咯噔一下。她連忙說:“河陽哪兒也不去,只陪在祖奶奶身旁。”
“你當你還是七歲孩兒,同哀家撒撒嬌,哀家便會信你?”朱太后說著說著,聲音漸弱,不由停下來喘了幾口氣。隨即,她喃喃道:“哀家活了這一輩子,也并不蠢。你以為這偌大宮中,什么事兒都能瞞過哀家嗎?哀家的耳朵,還聰敏得很吶。”
姜靈洲抿緊了唇,竟說不出話來。
殿內(nèi)燃著有安神之效的烏沉香,靡靡熏熏,使人眼皮顫顫。太后昏昏沉沉的,捏緊了姜靈洲的手,聲音低微:“哀家知道,河陽要嫁去魏國了。是也不是?你可瞞不過你的祖奶奶。……這宮中,又少了個難得的可心人。”
姜靈洲眼簾微翕,口中澀澀道:“祖奶奶,是。”
“也好,也好。”朱太后幽幽一嘆,顫巍巍舉起自己滿是皺紋的手來,似笑非笑道:“你父皇挑遍了華亭的將相貴胄,也挑不出一個配的上你的兒郎來。滿齊國的男人都配不上河陽,于是河陽便挑了一個魏國人。”
朱太后故作釋然的聲音,令姜靈洲斂去了面上的苦意,微笑道:“正是如此。”
得知姜靈洲要嫁給蕭駿馳,她的父皇、母后與皇兄皆是一陣勸說,面上也俱是一副心痛惱怒非常模樣;獨獨朱太后,挑了這么一句好似玩笑一般的話出來,仿佛姜靈洲是因眼光太過挑剔,這才遠嫁魏國。
聽了太后的話,姜靈洲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河陽,怕么?”太后問。
“……”姜靈洲默然一會兒,道:“怕。”
姜靈洲終究只是個閨中少女,再沉靜大方,也只不過做與他人看的皮相罷了。此刻在朱太后面前,她聲音微哽,目含水光,道:“河陽怕此生再也回不了齊國,見不到祖奶奶和父皇、母后他們;也怕魏國地遠人惡,孤苦難捱;更怕遇人不淑,那蕭駿馳并非我良人。”
朱太后寬慰一般撫了撫她的手指,道:“莫怕。”
頓了頓,太后又道:“河陽,你可曾記得哀家同你說過,你出生時,春官替你占了一卦,說你‘南橘作枳,詩化神霧、鳳翼攀龍鱗,傳芳盡國風(fēng)’。那時哀家便想著,你一介公主之身,又何來‘鳳翼攀龍鱗’之象?……想來這多端造化,早已在佛祖蓮前定下。你遠嫁魏國,便是要應(yīng)了這句‘南橘作枳’罷。”
姜靈洲聽朱太后呢喃言語,眼淚更甚,不由趴在太后枕間痛哭一場。太后雖抱病,卻撐著身子起來拍她肩膀,說了數(shù)句“莫哭”。
祖孫倆又是一陣細談,之后,姜靈洲拭了拭眼角淚水,拾掇衣衫,恢復(fù)了沉穩(wěn)模樣。待太后重又休息后,她便攜著婢女出了屏風(fēng)。
三位妹妹正坐在外間,低頭竊語。因著她們都知道姜靈洲才是和親之人,此時此刻,她們面上格外輕快,與數(shù)日前滿面的愁云慘霧截然不同。
二公主姜清渠穿著一襲耦色衣裙,目光直直往姜靈洲身上瞟。
姜靈洲還未走到她面前,姜清渠已是迫不及待地開了口:“河陽姐姐,莫要傷心了,父皇必然也不是故意迫你遠嫁的。”
姜清渠素來喜歡與姜靈洲一爭高低。
但凡姜靈洲有的賞賜,姜清渠便一定要爭上一爭。從小到大,姜清渠不知多少次為了那些鮫紗、釵環(huán)之類的東西,與姜靈洲鬧起來。
每每姜清渠一鬧,姜靈洲便自言“長姊須得謙讓”,將那些珠寶布帛讓給姜清渠;雖姜清渠時常說出些陰陽怪氣的話來,姜靈洲也一笑而過,不以為意。
到了姜靈洲十五歲得封“河陽”尊號時,姜清渠差點沒鬧上天。只可惜,鬧歸鬧,齊帝卻不搭理她,反倒將姜清渠的生母章貴人訓(xùn)了一頓,說章貴人教女無方,竟把好端端的一國公主養(yǎng)成了小家子氣的市井潑婦。
姜清渠得知姜靈洲要遠嫁魏國時,心里極美——想那魏國山高水遠,粗鄙重武,姜靈洲嫁去了便只有受苦的份。而她姜清渠身為大齊公主,自可以挑一位儒雅良善的帝婿。便是姜靈洲受盡寵愛又如何?終究還是被父皇狠心嫁予了魏人。
十數(shù)年來,姜清渠頭一次壓過了姜靈洲,心里自是美極。
此時此刻,姜清渠看著姜靈洲微紅的眼眶,故作難過道:“聽說那魏人都生的高大兇猛,性子低劣,還有弟娶孤孀的性好。父皇竟然忍心讓河陽姐姐嫁去那樣的地方……”
“二姐姐!”三公主姜惠風(fēng)皺著眉嚷道:“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
“三妹妹,我說的可是實話。”姜清渠訝然道。
姜靈洲正在腦中想著幽燕那還在魏人掌下的五個重鎮(zhèn),及那些未來得及歸家的難民,心下有些亂糟糟的。聽得兩位妹妹爭吵,便出口道:“莫要擾了太后娘娘的清凈。”
姜惠風(fēng)、姜清渠立時安靜下來。
姜靈洲身上還壓著一堆事兒,便回去了。她走后不久,朱太后在宮婢的攙扶下勉強起了床,好似要追著姜靈洲的背影。
太后娘娘走路有些顫顫的,一路攀扶著座椅寶瓶。姜清渠見了,連忙上前攙扶太后,想要討好一下這個一向不親近自己,脾氣又古怪的祖母。
朱太后扶著門框,喃喃道:“河陽是個好孩子,是個好孩子啊。”
姜清渠也應(yīng)和道:“是呀,也不知父皇怎么忍心將河陽姐姐嫁給魏人?”這句話她已說了無數(shù)遍,問宮婢、問靈洲、問太后。問話之時,心里是一番幸災(zāi)樂禍與慶幸不已。
朱太后瞥她一眼,似是知曉了姜清渠心里的疑問,說道:“你父皇自是舍不得把你大姐嫁出去的,只是河陽自請出嫁,去意決絕,這才允了她。”
姜清渠微微一愣。
“河陽姐姐……是自請出嫁的?”她問道,似癡人囈語。
“是。”朱太后望著殿前臺階,喃喃道:“你大姐素來懂事,心知魏人馬蹄壓境,唯以和親之計方可換來一時太平與民安國順,這才向你父皇請命,遠嫁魏國。”
朱太后的話,如一道重石打在姜清渠的心上。朱太后還說了些什么,姜清渠卻不大聽得進了。她只覺得心里悶得很,好似被陰云蓋了一天一地。
沒料到,姜靈洲竟是自請和親的。
別的姐妹都避之不及,唯恐被父皇嫁給了剽悍粗魯?shù)奈喝俗銎蓿豢伤齾s自愿請命,遠嫁異國,這又是為了什么?莫非真是為了這泱泱國土?
一時間,姜清渠心中酸澀難當。
她一忽兒想著,早知道她也似姜靈洲一般自請出嫁,許還能博個青史留名;一忽兒她又想著若是嫁去了魏國,這一生便已是毀了個七七八八,她可沒有姜靈洲那般的決心。
猶猶豫豫,難以決斷,這般恍惚一會兒后,姜清渠心里便只剩下了一個想法——她姜清渠之所以樣樣比不得姜靈洲,父皇不重她、太后不寵她,怕是……
理所當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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