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氏，本名鵙屋琴[1]，生于大阪道修町一藥材商家，歿于明治十九年[2]十月十四日，其冢位于市內(nèi)下寺町某凈土宗寺院內(nèi)。前不久，我路經(jīng)此地時，忽萌生借此機會去拜祭其墓之念，于是進得寺內(nèi)，請僧人指路。

“鵙屋家的墓地在這邊。”雜役僧帶我去了正殿后面。只見一簇山茶樹樹蔭處排列著好幾座鵙屋家歷代祖墳，獨獨不見春琴之墓。“多年前，鵙屋家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位女子……她的墓在哪里呢？”我描繪著春琴的模樣問道。雜役僧略加思索，答曰：“如此說來，那邊高坡上的說不定是她的墓。”隨即引我朝東面的階梯狀陡坡走去。

眾所周知，下寺町東側(cè)的后方高聳著一處高臺，上面建有生國魂神社[3]，這陡坡便是由寺院內(nèi)通向那個高臺的斜坡，那里是大阪市內(nèi)難得一見的樹木繁茂之所。琴氏的墓就建在那斜坡中段一小塊平整出來的空地上，墓碑正面刻有她的法名“光譽春琴惠照禪定尼”，背面刻的是“俗名鵙屋琴，號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歿，享年五十八歲”，側(cè)面刻著“門生溫井佐助恭立”的字樣。盡管琴氏一生沒有改娘家姓，但由于她與“門生”溫井檢校[4]過著事實上的夫妻生活，故而其墓稍稍偏離鵙屋家祖墳，另擇一處安放吧。據(jù)雜役僧說，鵙屋家早已沒落，近年來鮮有族人前來祭掃，即便來了也幾乎不來祭奠琴氏的墓，所以他沒有想到這個墓會是鵙屋家族人的。

“如此一來，這亡魂豈不成了無緣佛[5]嗎？”我問道。雜役僧答曰：“不能說是無緣佛，有一位住在萩茶屋那邊的七十歲左右的老婦，每年都會來祭掃一兩次。她祭掃過這個墓之后……”他指著春琴墓左邊的一座墓說，“你看，這里不是有塊很小的墓碑嗎？她還要給這座墓焚香供花，請和尚誦經(jīng)的費用也是她出的?！?/p>

我走到雜役僧指點的小墓碑前，只見其碑石只有春琴墓碑的一半大小，碑石正面刻著“真譽琴臺正道信士”，背面刻著“俗名溫井佐助，號琴臺，鵙屋春琴之門人，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歿，享年八十三歲”。原來這是溫井檢校的墓。關(guān)于那位萩茶屋的老婦人，后面還會談及，此處暫且略過。只是此墓比春琴的小，且碑上刻有“鵙屋春琴之門人”，足見檢校死后也要恪守師徒之禮。

此時，血色殘陽剛好紅燦燦地照射在墓碑正面，我佇立于山丘上，俯視展現(xiàn)在眼前的大阪市全景。想來這一帶早在難波津[6]時期便是丘陵地帶，朝西的高臺由此處直通天王寺那邊。而今，煤煙已熏得再不見蔥翠草木，高大的樹木皆是枯枝敗葉，積滿塵土，好不煞風(fēng)景。當(dāng)初修建這些墓地時，想必是蒼松翠柏，滿目蒼郁吧？即使是現(xiàn)在，作為市內(nèi)的墓地，這一帶也屬于最幽靜、視野最開闊之地。因奇妙因緣而相伴一生的師徒二人長眠于此，俯瞰著暮靄下屹立著無數(shù)高樓大廈的東洋最大的工業(yè)都市。然而，大阪已今非昔比，檢校在世時的模樣早已無可尋覓。唯有這兩塊墓碑，仿佛仍在相互訴說著師徒間的深厚情緣。

溫井檢校一家信奉日蓮宗[7]，除檢校外，溫井家的墓都建在檢校的故鄉(xiāng)——江州日野町的某寺院里。唯獨檢校背棄祖輩的宗旨，改信了凈土宗。此舉乃是出于殉情之念，以便死后也守在春琴身邊。據(jù)說早在春琴生前，師徒二人就已商定了死后的法名、兩塊墓碑的位置及比例等。據(jù)目測，春琴的墓碑約高六尺，檢校的碑高似乎不足四尺，兩塊墓碑并排立于低矮的石壇上。春琴墓的右側(cè)種有一棵松樹，蔥綠的枝葉伸向墓碑的上方，恰似屋檐遮蓋其上。在那松蔭未能遮蓋的左側(cè)兩三尺遠的地方，檢校的墓猶如鞠躬般侍坐一旁。見此景象，不禁令人推想檢校生前侍奉師傅時那恭謹(jǐn)有加、如影隨形的光景，恍惚覺得這石碑有靈，今日仍在享受往日的幸福一般。我在春琴墓前恭恭敬敬地跪拜之后，伸出手去撫摸檢校的墓碑頂部，在山丘上逗留良久，直到夕陽隱沒在大都市的遠方。

我近日獲得的一些書籍中有一本薄薄的線裝印本，書名是“鵙屋春琴傳”，約莫三十頁，以四號鉛字印在和制抄紙[8]上。此書乃是我知曉春琴其人的端緒。據(jù)我推測，它應(yīng)該是徒弟檢校在春琴三周年忌時請人編寫的師傅傳記，為的是送與來客留念，故而采用文言文寫就，且以第三人稱稱呼檢校。不過，素材無疑是檢校提供的，或?qū)⒋藭恼嬲髡咭暈闄z校本人亦無不可。

此傳所載：“春琴家，世代稱鵙屋安左衛(wèi)門，居大阪道修町，經(jīng)營藥材，春琴父乃第七代掌柜也。母繁氏，出身京都麩屋町跡部氏家，出嫁安左衛(wèi)門家后育有兩男四女。春琴為次女，生于文政十二年[9]五月二十四日。”又曰：“春琴自幼穎悟，姿態(tài)端麗優(yōu)雅，其美無可比擬。四歲習(xí)舞，生來知曉舉止進退之法，舉手投足婀娜多姿，雖舞伎亦不能及。其師常嘖嘖稱奇，喟嘆曰：‘嗟乎！此女以其才其質(zhì)，可期揚嬌名于天下，然生而為良家女子，不知謂之幸焉？不幸焉？’且自幼讀書習(xí)字，長進頗速，竟至二兄之上?！?/p>

倘若這些記述出自奉春琴若神明的檢校之筆，其真實程度不知可信幾分。不過，春琴天生“端麗優(yōu)雅”之句，確有諸多事實可以為證。彼時婦人的身材大都低矮，據(jù)說春琴身高亦不足五尺，面龐及手足均小巧纖細(xì)。從今日尚存的一張春琴三十七歲時的照片來看，她有著一張眉目清秀的瓜子臉。那嫵媚柔美的五官，宛如用纖纖玉指細(xì)細(xì)捏就一般精巧玲瓏，仿佛隨時會消失不見。由于這照片畢竟是明治初年或慶應(yīng)[10]年間拍的，相紙上星星點點，就如記憶因年代久遠而變得模糊一般，故而給人留下了如此感覺吧。不過，從這張朦朧的照片中，除了可以看出大阪富商家女子的優(yōu)雅氣質(zhì)外，她給人印象淺淡，雖容顏美麗卻缺少個性。說到年齡，若說她此時三十七歲自然不錯，但也未嘗不像二十七八年紀(jì)。

拍這張照片時，春琴氏已雙目失明二十余載，但看上去并不感覺她已失明，倒像是閉著眼睛。佐藤春夫[11]曾說：“聾者看似愚人，盲者看似賢者。”只因聾者每當(dāng)聽人說話時，會蹙起眉頭，張口瞠目，或斜首或仰面，給人呆頭呆腦之感，而盲人則默然端坐，低眉垂首，宛如瞑目沉思，儼然深思熟慮者，故有此說。不知此說能否適用于一般?？峙率怯捎谖覀円呀?jīng)看慣了佛或菩薩之目，即所謂“慈眼觀眾生”的慈眼乃半開半閉，便覺得閉著眼睛比睜著眼睛更為慈悲、吉祥，有些場合還會生出敬畏吧。也許是因為從春琴那緊閉的眼瞼中也能感覺她是一位非常溫柔善良的女子吧，看此照片時竟如瞻仰一幅古舊的觀世音菩薩畫像般，隱約感受到了慈悲。據(jù)說，前后都算上，春琴的照片也只此一張，因為在春琴幼年時，攝影術(shù)尚未傳入日本，而且拍這張照片那年她又遭遇意外之災(zāi)，而后絕不留影。我們除了借此張模糊的照片來想象她的風(fēng)姿容貌外，別無他途。

看了以上說明后，讀者眼前會浮現(xiàn)出一副怎樣的容貌呢？恐怕只能在心里描繪出殘缺不全的朦朧形象吧。其實，即使看到這張照片，春琴的形象也未必會更清晰。說不定，照片比讀者想象出來的更加模糊也未可知。想來春琴照這張照片時，即三十七歲那年，檢校也已成了盲人，因此可以認(rèn)為，檢校在世時最后看到的春琴容貌應(yīng)與這張照片相近。那么，檢校晚年時留在記憶中的春琴模樣，會是這種模糊不清的形象嗎？不然就是檢校借想象彌補著那漸漸變得淡薄的記憶，從而一點點虛構(gòu)出了與春琴迥然不同的另一位高貴女子吧。

《春琴傳》接下來記述：“因而雙親視春琴如掌上明珠，唯寵此女，其余五兄妹不能及。春琴九歲時，不幸患眼疾，不幾日，雙目完全失明，雙親悲痛萬分。其母憐惜愛女遭此不幸而怨天尤人，一時如癲若狂。春琴從此斷棄習(xí)舞之念，專心學(xué)習(xí)古箏、三弦琴，發(fā)奮鉆研絲竹之道。”

至于春琴究竟患的是何種眼疾，書中未說明。傳記中的記載僅止于此，但檢校后來曾對人說過這樣一番話：“正所謂樹大招風(fēng)！只因師傅才藝容貌出類拔萃，一生之中竟兩度遭人忌恨，師傅如此命運多舛，完全是這兩次災(zāi)難造成的?！甭?lián)想此番話，似乎其間另有隱衷！檢校還說過：“師傅得的是風(fēng)眼[12]。”據(jù)說春琴自幼嬌生慣養(yǎng)，難免有些驕矜，但言行舉止極其可愛，對下人十分體貼，加上個性活潑開朗，與人相處和睦，兄弟姊妹亦友愛無間，受到全家人的喜愛。只有小妹的乳母不滿春琴父母偏向此女，一直對她懷恨在心。眾所周知，風(fēng)眼這種病乃是花柳病菌侵入眼黏膜引發(fā)的，因此檢校的言外之意是這位乳母用某種方法致使春琴雙目失明。不過，難以判斷檢校此話是握有真憑實據(jù)呢，還是他個人的猜想。從春琴日后的火暴脾氣來看，不能不讓人猜疑或許就是這一事件改變了她的性情。不僅如此，檢校因過于同情哀嘆春琴之不幸，言辭間往往不知不覺流露出中傷、詛咒他人的傾向，所以不可完全相信他的話，乳母嫉恨云云說不定也只是檢校的臆測而已。總而言之，我在此有意不究原因，只說明春琴九歲時已雙目失明足矣。

傳記還稱：“春琴從此斷了習(xí)舞之念，專攻古箏、三弦琴，立志于絲竹之道?！睋Q言之，春琴之所以移情于撫琴，乃雙目失明所造成。據(jù)說她本人也認(rèn)為自己的天分其實在舞藝上。她常常對檢校訴說：“夸贊我古箏和三弦琴彈得好的人，是因為不了解我。要是我眼睛能看見，絕不會移情于琴的?！边@話的言外之意就是“在我不擅長的琴曲方面尚且如此，何況其他……”，由此可窺見她自負(fù)的一端。不過，這些話也可能被檢校多少潤色過了，至少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檢校聽到春琴一時興起隨口說的這番話，感慨系之并銘記于心，為美化春琴而賦予其深意。

前面提到的那位住在萩茶屋的老婦人，名叫鴫澤照，是生田流[13]的勾當(dāng)[14]，曾殷勤侍奉過晚年的春琴和溫井檢校。據(jù)這位勾當(dāng)說：“聽說師傅（指春琴）舞藝非常好，而古箏和三弦琴也是從五六歲時起跟著春松檢校學(xué)藝，而后一直勤學(xué)苦練，因此并非失明以后才改學(xué)絲竹的。聽檢校說，良家女子自幼學(xué)藝是當(dāng)時的習(xí)俗。師傅十歲時，便能記住《殘月》[15]這種高難度的曲子，并能獨自用三弦琴彈奏出來?？梢?，在音樂方面，師傅也具有凡人不能企及的天賦，只不過是雙目失明后喪失了其他樂趣，便對此道愈加精益求精，刻苦鉆研了?！贝苏f大抵屬實，說明春琴的真正天賦原本就在音樂方面，而她在舞藝上到底造詣如何，反倒讓人生疑了。

雖說春琴刻苦鉆研音曲之道，但她本是不愁生計的富家千金，起初并未打算靠此藝謀生。后來春琴以琴曲師傅自立門戶，乃其他原因所致。即使自立之后，她也并未以此為生，因為每月道修町的父母會送錢來，其數(shù)額絕非教授琴曲的收入可比。然而，這么多錢依然不足以支付她奢侈鋪張的開銷。這說明初時春琴并沒有考慮到將來，純粹是出于自己的喜好鉆研技藝，其天賦才華加上后天勤勉的助力，使她進步飛速?！笆鍤q時，春琴已是技藝超群，即便在同門子弟中，也無人可與春琴比肩。”這一記述應(yīng)該是真實的。

鴫澤勾當(dāng)說過：“師傅常常自豪地說：‘春松檢校是一位要求極嚴(yán)苛的先生，但我從未受過他的斥責(zé)，反倒多次得到先生的稱贊。每次去學(xué)藝，先生必定親自給我示范，非常和藹耐心，所以我完全體會不到別人懼怕先生的心情?！瘞煾禌]有嘗過學(xué)藝之苦，卻達到如此高度，正是師傅的天分使然啊。”

春琴乃是鵙屋家的千金小姐，縱然是嚴(yán)師，也不可能像訓(xùn)練一般藝人之子那樣嚴(yán)厲，多少會把握些分寸。加之春琴雖生于富家卻不幸成了一位盲人，對這般可憐的少女，師傅自然會抱有庇護之情吧。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師傅檢校愛惜、看重春琴的才華。他關(guān)心春琴勝過關(guān)心自己的孩子。春琴偶有微恙而缺席時，他會立即差人去道修町探問或親自拄杖去探望。他為自己有春琴這樣一個徒弟而自豪，常向人夸耀，還在同業(yè)的門徒們聚會的場合對他們訓(xùn)誡：你們都要以鵙屋家小阿姐為楷模?。ㄔ诖筅?，人們把富家小姐稱作“大姐”或“阿姐”。與姐姐相對應(yīng)，對妹妹稱呼“小大姐”或“小阿姐”。這種稱呼沿襲至今。春松檢校也曾當(dāng)過春琴姐姐的師傅，與其家人關(guān)系親密，所以這么稱呼春琴吧。）你們不久就要憑這本事吃飯了，技藝卻不及一個學(xué)著玩的小阿姐，那怎么能行啊。當(dāng)聽到有人責(zé)怪他過分偏愛春琴時，他振振有詞地答曰：“簡直是胡說。為人師者，對徒弟要求嚴(yán)格才是真正關(guān)愛學(xué)生。為師從沒有責(zé)罵過春琴那個女孩子，正說明對她不夠關(guān)心。這孩子天生就是個學(xué)藝的坯子，悟性極好，哪怕為師放任自流，她也自會達到應(yīng)有的水平。如若認(rèn)真加以指點，她必將后來居上。如此一來，你們這些從藝者豈不顏面掃地？與其將這樣生于富貴人家不愁吃穿的女子教授得出類拔萃，不如培養(yǎng)天性愚鈍者到能以此自立。出于這個心思，為師才這般盡心竭力教授你們，可你們卻完全不能理解為師這片苦心！”

春松檢校的家在靭町，離道修町鵙屋家的店鋪約有十町[16]左右的距離。春琴每天在小伙計的攙扶下，前去學(xué)藝。這小伙計是個名叫佐助的少年，也就是后來的溫井檢校。他和春琴的因緣即萌生于此時。

如前所述，佐助是江州日野町人，家中也是開藥鋪的。據(jù)說他的父親和祖父在學(xué)徒時期都曾來到大阪，在鵙屋藥店做過伙計。所以，對佐助來說，鵙屋家是他家祖祖輩輩的東家。佐助長春琴四歲，是十三歲時來鵙屋家做學(xué)徒的，也就是春琴九歲失明那年。因此佐助來到鵙屋家時，春琴已經(jīng)永遠閉上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佐助從未曾見過春琴的明亮眼眸，但他直到晚年也不曾抱憾，反而覺得無比幸福，因為如果看到過春琴失明前的模樣，或許會覺得她失明后的相貌有缺憾吧。因此，在佐助眼里，春琴的容貌沒有絲毫缺憾，從一開始就是完美的。

現(xiàn)今，大阪的上流家庭競相移往郊外居住，大家閨秀們也喜歡上了體育運動，經(jīng)常去野外接觸空氣和陽光，所以，從前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佳人已經(jīng)沒有了。但是，現(xiàn)今還住在市區(qū)的孩子們，體質(zhì)大都比較纖弱，臉色蒼白，與那些鄉(xiāng)間長大的少年少女全然不同，說得好聽些是白皙文靜，說得難聽些就是一種病態(tài)。這種現(xiàn)象不僅限于大阪，大都市里都差不多。唯獨江戶是個例外，連女子都以膚色微黑為美，自然不及京阪人白凈。

像大阪老式家庭中長大的哥兒那樣，男人們都如同戲臺上的年輕男角，身形纖細(xì)，弱不禁風(fēng)，直到三十歲前后，膚色才逐漸變深，脂肪增多，身體驟然發(fā)福，有了紳士派頭。但在之前，他們膚色和女人一樣白皙，衣著喜好也頗有脂粉氣，更何況舊幕府時期富裕商家的嬌小姐了。她們生長在空氣流通不暢的深閨中，與世隔絕一般，肌膚更是雪白細(xì)膩得近乎透明。在來自鄉(xiāng)下的少年佐助眼中，這些女子不知有何等妖艷呢！那時，春琴的姐姐十二歲，大妹妹六歲，在初次進城的鄉(xiāng)巴佬佐助看來，每位小姐都是窮鄉(xiāng)僻壤罕見的美少女，尤其是雙目失明的春琴。她身上不尋常的氣韻打動了佐助的心，他甚至認(rèn)為，春琴那雙閉著的眼睛比她姐妹睜著的雙眸更加明亮、更加美麗動人，這張臉若不配上這樣一對閉著的眼睛，反倒不好看了，她本來就該是這樣閉著眼的。

大多數(shù)人都夸贊四姐妹中春琴長得最美，即便如此也很難說沒有幾分憐憫春琴是個盲人的感情起作用，只有佐助與眾人不同。多年后，人們說佐助愛上春琴乃出于同情和憐憫，佐助對此十分厭惡，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這樣看他。佐助說：“對師傅的容顏，我從沒有產(chǎn)生過什么可惜或可憐的念頭。同師傅相比，倒是眼睛看得見的人更可悲呢！以師傅那樣的氣質(zhì)和才貌，何須乞求別人的同情，倒應(yīng)該是師傅憐憫我，說：‘佐助，你真可憐?！液湍銈冞@些人，除了眼睛、鼻子不缺外，哪樣都比不上師傅。其實我們才是真正的殘廢呢。”不過，這些是后話，起初佐助多半是把自己熾熱的崇拜深埋在心里，盡心盡力伺候春琴的?；蛟S佐助當(dāng)時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師傅的愛吧，即使意識到了，對方是天真無邪的小阿姐，而且是自己家好幾代的東家的小姐，能有幸能成為小姐的隨從，每天接送小姐去學(xué)藝，佐助已經(jīng)得到慰藉了。想來佐助只是一個新來的小學(xué)徒，竟被派給這么金貴的小姐，牽著她的手帶路，豈不叫人納悶？其實，起初并沒有固定由佐助一人帶路，有時由女仆陪同，有時是其他家童、小伙計。但是，有一次，春琴說道：“我想要佐助陪同?！睆拇送?，這引路人的差事便固定給佐助一個人了。其時，佐助已十四歲。他對獲此殊榮感激涕零，每天握著春琴的小手，走上十町的路，送春琴去春松檢校家學(xué)藝，等春琴上完課再牽著她的手領(lǐng)回家來。一路上，春琴幾乎不說話。只要小姐不開口，佐助便沉默著，小心謹(jǐn)慎地領(lǐng)著小姐走路，盡量不出什么差錯。每當(dāng)有人問春琴“小阿姐為什么喜歡要佐助陪呀？”的時候，春琴總是回答：“因為他比別人都老實，從來不說無用的話?！?/p>

前面已經(jīng)交代過，春琴原本非?？蓯郏瑢θ撕吞@，但是自雙目失明后，性格變得乖僻憂郁，很少開懷大笑，也不愛說話了。因此，佐助不多嘴多舌，只是小心翼翼地盡心服侍，不惹她心煩，這一點大概正合她的意吧。（佐助曾說“我不愿看到春琴的笑容”，可能是因為盲人笑的時候顯得憨傻，很可憐，讓他在感情上無法忍受吧。）

那么，春琴所說的佐助不多嘴多舌、不惹她心煩等，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實想法呢？莫非春琴朦朦朧朧地感受到了佐助對自己的愛意？盡管她還是個孩子，也不免心里喜歡吧。她只是個年僅十歲的少女，似乎不大可能，但考慮到春琴這般聰穎早熟，加上雙目失明導(dǎo)致她的直覺變得格外敏銳，也不能說這是異想天開的臆測。春琴氣性清高至極，即使日后意識到了自己對佐助的戀情后也沒有輕易打開心扉，很久都沒有接納佐助。因而，雖說對這一說法多少有些疑問，但至少表面上看，佐助這個人最初在春琴心里幾乎是沒有什么位置的——至少佐助自己這么認(rèn)為。

每次攙扶春琴時，佐助總是把左手伸至春琴肩部的高度，手掌向上，等待春琴的右手放上來。對春琴來說，佐助不過是一只手掌而已。有什么事要使喚時，她也是只用手勢或顰眉來表示，或像打啞謎般自言自語兩句，從不明確表達自己的意思。如果佐助一不留神，沒有注意到，她必定不高興。因此，佐助必須隨時保持緊張狀態(tài)，察言觀色，以免漏掉春琴的表情和動作，仿佛在接受“注意力測試”一般。

春琴本是個被嬌慣壞了的任性小姐，加上盲人特有的刁難心態(tài)，使佐助不敢稍有疏忽。有一次去春松檢校家學(xué)藝，正在按順序等候上課的時候，佐助忽然發(fā)現(xiàn)春琴不見了，不禁大吃一驚，在周圍尋找一圈后，才發(fā)現(xiàn)春琴不知什么時候自己摸索著去了廁所。以往春琴要解手都是默不作聲地走出去，佐助注意到后便會立刻追上去，牽著她的手，引她到門口，自己在門外候著，等春琴出來后再用水勺舀水給她洗手。但是，佐助這天稍不留神，春琴獨自摸著上廁所去了。當(dāng)她出來正要伸手取水盆里的勺子洗手時，佐助才跑了過來，聲音顫抖地說著：“太對不起了。”但是，春琴搖著頭說：“不用了。”這種情況下，如果一聽春琴說“不用了”便回答一聲“遵命”，順從地離開，后果就更糟糕，最好的辦法是從她的手里把勺子奪過來，為她澆水洗手，這就是伺候春琴的秘訣。還有一次，在一個夏日的午后，也是在師傅家等候上課時，佐助站在春琴身后，春琴自言自語地吐出一句：“好熱啊?！弊糁愀胶偷溃骸暗拇_是很熱?！钡?，春琴沒有再說話。過了片刻，春琴又道：“好熱啊?！弊糁@才醒悟，馬上拿起手邊的團扇，從背后給春琴扇扇子，她才露出滿意的表情。不過，只要扇得稍微輕了點兒，春琴就會馬上連呼“好熱、好熱”。

由此可見春琴多么倔強而任性。實際上，她只對佐助一個人這樣，對其他仆人并非如此。春琴本已養(yǎng)成這種個性，再加上佐助對她百依百順，使她的驕縱任性在佐助面前變得無以復(fù)加。春琴覺得佐助好使喚，想必也是這個原因。佐助也不覺得伺候春琴是一件苦差事，反而樂在其中。他大概是把春琴這種刁蠻任性，看作是對自己的依賴或一種恩寵了吧。

春松檢校教授技藝的房間位于內(nèi)院的二樓上，輪到春琴練習(xí)時，佐助便領(lǐng)著她走上樓梯，扶著她在檢校的對面坐好，再把古箏或三弦琴擺在她面前，然后自己下樓返回休息室等候。授課結(jié)束后，他再上樓去接。在等候的這段時間里，佐助當(dāng)然也不能松懈，要時刻豎起耳朵傾聽課是不是快上完了。一結(jié)束，不等主子召喚，他就得趕緊起身上樓迎接。一來二去，春琴所學(xué)入了佐助的耳朵，也就不足為怪了。佐助對音樂的興趣就是這樣逐漸養(yǎng)成的。佐助后來成為琴曲行當(dāng)?shù)囊涣鞔蠹遥环矫媸撬幸魳诽熨x，但如果沒有伺候春琴的機會，沒有時時處處渴望與春琴融為一體的熾烈愛情，他也只能成為一介開設(shè)鵙屋分號的藥材商，平庸終此一生罷了。后來，佐助雙目失明，獲得檢校稱號后，仍經(jīng)常表示自己的技藝遠不及春琴，完全是憑借師傅的教導(dǎo)才有今日成就的。由于佐助一向把春琴捧上九天之高，一而再再而三地貶低自己，所以他的話自然不能全盤取信。技藝的優(yōu)劣姑且不論，春琴更有天賦而佐助更勤奮刻苦，是毋庸置疑的。

佐助為了悄悄購置一把三弦琴，從十四歲那年年底開始，將東家平日里給的津貼及送貨時貨主給的賞錢等攢起來，到了第二年夏天，終于買了一把粗劣的練習(xí)用三弦琴。為了不被掌柜發(fā)現(xiàn)，佐助分兩次把琴桿和琴身藏在睡覺的閣樓上，每天夜里等其他伙計睡著后才開始練習(xí)。當(dāng)然，佐助當(dāng)初來鵙屋家當(dāng)學(xué)徒是為了繼承家業(yè)，根本不曾想過自己將來會以音曲為業(yè)，也沒有這樣的自信。這完全是出于對春琴的忠心，只要是她喜愛之物，自己也要喜愛起來——竟癡迷到這般地步。佐助絲毫沒打算把學(xué)習(xí)樂曲作為獲得春琴愛情的手段，他竭力不讓春琴知道自己在學(xué)琴一事即可證明。

由于佐助和小伙計、小學(xué)徒等五六個人睡在一間站直了會碰到腦袋的低矮閣樓里，他以不妨礙其他人睡覺為條件，央求眾人為他保守這個秘密。這些伙計正當(dāng)貪睡的年紀(jì)，一躺倒在床上便呼呼睡死了，自然沒有一個人抱怨。但佐助還是等到大家都睡熟后才爬起來，鉆進已拿空了被褥的壁櫥中，練習(xí)彈三弦琴。正值盛夏之夜，那閣樓上已相當(dāng)悶熱，關(guān)在壁櫥中可想而知有多么熱了。但是這樣既可以防止琴聲傳出去，還可以把打鼾聲、夢話之類響聲擋在壁櫥外。當(dāng)然，佐助只能用指甲彈奏，不能用撥子。他在沒有燈光的一片漆黑中摸索著彈奏，但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便。盲人總是待在這種黑暗中的，小阿姐也是在這種黑暗里彈三弦琴的。一想及此，自己也能置身于同樣黑暗的世界里，令他感到快樂無比。直到后來，得到公開練習(xí)三弦琴的許可后，佐助說：“若是不和小阿姐一樣就對不住她！”所以每當(dāng)拿起樂器時，他就閉上眼睛，并逐漸養(yǎng)成了習(xí)慣。也就是說，佐助雖然不瞎，卻想要經(jīng)受與盲人春琴同樣的苦難，盡可能去體驗?zāi)欠N不方便的境況，有時簡直像羨慕盲人似的。他后來真的成了盲人，也非偶然，與少年時代就有這種慈悲心是分不開的。

不論彈奏何種樂器，要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絕非易事，況且小提琴和三弦琴桿上沒有任何音階標(biāo)記，每次彈奏前都得調(diào)弦，這更是難上加難，想演奏曲子談何容易，因此最不適合自學(xué)，何況當(dāng)時還沒有樂譜。人們都說：“若拜師學(xué)習(xí)，古箏三月，三弦琴須三年?！弊糁鷽]有錢買古箏那么貴的樂器，再說他也不能把那么大的器物搬進學(xué)徒住的地方來，無奈只好從三弦琴起步。據(jù)說佐助一上手就會調(diào)弦定調(diào)，這表明至少他辨別音準(zhǔn)的天賦要比一般人高，同時也足以證明佐助平時陪伴春琴去檢校家，在外面等候時是多么全神貫注地在傾聽他人習(xí)琴！音準(zhǔn)、曲詞、音高、曲調(diào)，一切他都得靠耳朵來記憶。就這樣，從十五歲那年的夏天開始練琴，在半年左右時間里，除了同屋的幾個人外，他一直沒有被人察覺，直到這一年冬天發(fā)生了一件事。

一天拂曉，說是拂曉不過是冬天凌晨四點鐘光景，外面還是一片漆黑，鵙屋家的女主人，即春琴的母親繁氏起來如廁，隱約聽見有人在彈《雪》[17]，也不知是從哪里傳出來的。古時有“寒練”一說，就是在寒冬臘月的拂曉時分，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苦練基本功。然而這道修町一帶多是藥材鋪，街坊四鄰都是規(guī)矩的商家，并沒有藝能界的師傅或從藝者居住，也沒有一戶從事不正經(jīng)生意的人家。再說，此時正夜闌人靜，即使是寒練也太早了些。若真是寒練，也該用撥子著力撥動琴弦，怎么會用手指輕輕彈奏呢？而且還反復(fù)地練習(xí)一個音節(jié)，直至彈奏準(zhǔn)確為止，可知此人練琴極其刻苦認(rèn)真。當(dāng)時，鵙屋家的女主人雖感驚訝，也沒太當(dāng)回事，回屋去睡了。從那往后，女主人只要夜里起來如廁，便會聽到琴聲。如此兩三次后，她對別人一說，對方也附和道：“這么說來，我也聽到過。不知是什么人在彈呢？似乎不像是貍鼓腹[18]的聲音啊?！碑?dāng)伙計們還一無所知時，此事已經(jīng)在內(nèi)宅傳開了。

佐助若是整個夏天一直躲在壁櫥中練習(xí)，也便無事，可他感覺沒有人發(fā)現(xiàn)，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加上他一直是利用店里繁忙活計的片刻間歇來補充睡眠，堅持夜間練琴的，因此日漸睡眠不足，一到暖和的地方就犯起困來，于是從秋末開始，他每夜悄悄地跑到晾臺上去練琴了。佐助總是在亥時即晚上十點鐘和大家一起就寢，到三點鐘左右醒來，抱起三弦琴去晾臺，在瑟瑟寒氣中獨自練琴，直到東方微微發(fā)白再回去睡一會兒。大概是因為佐助偷偷去練琴的那個晾臺就在店鋪的屋頂上，因此，比起睡在晾臺下閣樓里的伙計們，倒是睡在隔著中庭花木的內(nèi)宅的人，一打開檐廊上的防雨窗便會聽到佐助練琴的聲音。

鑒于內(nèi)宅出現(xiàn)這樣的議論，主人挨個查問了店員們，終于搞清楚是佐助在練三弦琴。不消說，佐助立刻被掌柜叫去，挨了一頓訓(xùn)斥，并被警告下不為例，否則沒收三弦琴。就在此時，有人從意料不到的地方對佐助出手相救——內(nèi)宅有人提出“不妨先聽聽佐助彈得如何再說”，主張者正是春琴。佐助原以為若春琴得知此事必定不高興。自己身為小學(xué)徒，本應(yīng)老老實實盡到領(lǐng)路的本分，卻做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事來，也不知春琴會可憐還是嘲笑呢，反正不會有什么好事。所以，佐助一聽到內(nèi)宅表示“讓他彈一曲來聽聽吧”時，反而畏葸不前了。他想，倘若自己的真誠能夠上通神明，打動小阿姐的心，自然是三生有幸。但他還是覺得，春琴此舉只不過是拿他開開心，半是戲弄一番罷了。再說，自己也沒有在眾人面前奏曲的自信。

可是，既然春琴提出要聽聽，無論自己如何推辭，她也不會允許的，她的母親和姐妹們也都十分好奇，佐助遂被喚至內(nèi)宅，給她們表演私下練習(xí)的技藝。對佐助說來，這實在是從所未見的場面。當(dāng)時，佐助已經(jīng)好歹學(xué)會了五六支曲子，當(dāng)春琴命他“把你會的全部彈一遍”時，佐助只好壯著膽子，十二分賣力地將自己所會的逐一彈了一遍。有較容易的《黑發(fā)》[19]，也有較難的《茶音頭》[20]，還有一些平日零敲碎打憑著耳聽心記學(xué)來的曲子，因此難易不均，雜亂無章?；蛟S如佐助所猜測的那樣，鵙屋家的人原本是打算拿他取笑取笑的，沒想到聽了彈奏，發(fā)現(xiàn)他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居然無師自通，不但指法準(zhǔn)確，曲子也彈得有模有樣的，眾人都非常贊嘆。

《春琴傳》中記載：“彼時春琴愛憐佐助之志，曰：‘汝誠心可嘉，日后妾愿教汝習(xí)琴，汝有余暇，可隨時問教于為師，切望勤勉精進?！呵僦赴沧笮l(wèi)門，亦首肯此事。佐助喜出望外，從此往后恪盡學(xué)徒本職之余，每日必定擠出時間，仰承師教。如此這般，十一歲少女與十五歲少年，于主仆外又結(jié)師徒之契，實乃可喜可賀?！?/p>

脾氣乖戾的春琴突然變得對佐助如此溫情，究竟何故？據(jù)說，此事并非春琴的意思，而是周圍的人有意促成。細(xì)想一下，一個雙眼失明的少女，即使生活在優(yōu)裕的家庭里，也往往會感到孤獨，心情憂郁。因此，雙親自不待言，就連眾女仆也會覺得小姐難伺候，正苦于沒有什么辦法能使小姐心情舒暢之際，恰好發(fā)現(xiàn)佐助試圖投合春琴情趣一事。為春琴的任性而大傷腦筋的內(nèi)宅仆人們，便想趁此機會把伺候小姐的苦差事推給佐助，自己多少可以輕松一些，于是慫恿春琴：“這佐助真是非同一般哪。若能得到小阿姐的精心教導(dǎo)，他會怎么想呢？一定會無上歡喜，對小姐感恩戴德的吧……”

問題是如果慫恿過了頭，脾氣古怪的春琴未必會中這些人的圈套。只不過因為事到如今，連春琴也不覺得佐助可惡，而是從心底涌起了春潮也未可知呢。不論怎么說，春琴提出收佐助為徒，對春琴的雙親、兄弟和眾仆人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至于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縱然天資聰穎，究竟能否擔(dān)起師傅之責(zé)，誰也顧不上考慮了，只想如此一來可以排遣春琴的寂寞，身邊的人都可以輕松了，說穿了，這不過是搞了個“當(dāng)老師”游戲，命佐助當(dāng)學(xué)生，陪著春琴玩罷了。與其說這是為佐助著想，不如說這是為了春琴的安排才對。不過，從結(jié)果來看，倒是佐助獲得的恩惠更多?！洞呵賯鳌分须m有“此后恪盡學(xué)徒本職之余，每日必定擠出時間，仰承師教”的記載，但佐助每天牽著春琴的手為她領(lǐng)路，一天中有數(shù)小時花在伺候春琴上，現(xiàn)在又加上被她喚到房里去學(xué)習(xí)音樂，想必?zé)o暇顧及店里的活計了。安左衛(wèi)門雖然覺得人家是為了培養(yǎng)孩子將來經(jīng)商，送來當(dāng)學(xué)徒的，自己卻讓他陪伴女兒，怪對不起孩子老家父母的，但是考慮到讓自己女兒快樂比一個學(xué)徒的將來更重要，況且佐助自己也希望這樣，便默許了——姑且先這樣順其自然吧。佐助稱春琴為“師傅”，便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平時可以稱“小阿姐”，但上課時，春琴要求佐助必須稱她為“師傅”。她自己也不再叫他“佐助君”，而是直呼“佐助”。這一切做法均照搬春松檢校對待弟子之法，彼此間嚴(yán)守師徒之禮。如人們所希望的那樣，天真無邪的“當(dāng)老師”游戲一直繼續(xù)下去，春琴也樂在其中，忘卻了孤獨。

然而年復(fù)一年，兩人絲毫沒有要中止這場游戲的意思。過了兩三年后，師傅也好，徒弟也罷，竟然都脫離了游戲的層次，漸漸認(rèn)真了起來。春琴每天下午兩點鐘左右，去靭町的檢校家學(xué)藝，學(xué)習(xí)三十分鐘至一個小時，回到家中后復(fù)習(xí)當(dāng)天的功課直至日暮。晚飯后，興致好時，她就會把佐助喚至樓上的閨房里，教他學(xué)藝。時間長了，這漸漸變成了每日不可或缺的功課，有時候直到九十點鐘，春琴仍不放佐助出門，還經(jīng)常聽到她嚴(yán)厲的呵斥聲：“佐助，我是這樣教你的嗎？”“不行不行！你給我彈個通宵，直到彈好為止！”樓下的仆人們聽了甚為吃驚。有時候，這位小師傅還一面罵佐助“笨蛋，你怎么老記不住??？”，一面用撥子敲他的腦袋，徒弟佐助便抽泣起來。這樣的情景已是屢見不鮮。

眾所周知，從前收徒授藝，師傅都極盡嚴(yán)苛，對弟子進行體罰也是常事。今年（昭和八年）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聞》[21]周日版面上，刊載了小倉敬二君寫的一篇題為“木偶凈琉璃藝人血淚斑斑的學(xué)藝”的報道。文中說，攝津大掾[22]死后的名家——第三代越路太夫[23]的眉間有一大塊傷疤，形如新月，據(jù)說是他的師傅豐澤團七[24]一邊罵著“你何時才能記??？”一邊用撥子把他戳倒在地留下的。此外，文樂座[25]木偶戲演員吉田玉次郎的后腦上也有一塊同樣的傷疤，那是玉次郎年輕時輔助師傅——大名人吉田玉造出演《阿波的鳴門》[26]留下的。師傅在“抓捕”一場戲里操縱十郎兵衛(wèi)這個角色，玉次郎負(fù)責(zé)操縱該木偶的腿部動作?？墒?，當(dāng)時玉次郎無論怎么操作木偶的腿都不能使師傅玉造滿意，只聽師傅罵了聲“笨蛋”，操起木偶格斗用的道具刀，朝著徒弟的后腦勺哐當(dāng)一聲砍了下去，那刀疤至今未消失。這位砍了玉次郎的玉造師傅，也曾被他的師傅金四用這個十郎兵衛(wèi)木偶砸破過腦袋，那個木偶都被血染紅了。事后玉造向師傅要來了那只血跡斑斑的砸斷了的木偶腿，用絲綿裹好，珍藏在白木箱里，不時取出來如同在慈母的牌位前叩拜一般對著它磕頭。玉造常常哭著對人說：“要是沒有這個木偶的教訓(xùn)，說不定我只能做個平庸藝人終此一生了?！?/p>

此外，上代大隅太夫在學(xué)藝時期因身體像牛一樣笨重，故而被人稱為“笨牛”。但他的師傅卻是那位有名的豐澤團平[27]，俗稱“大團平”，乃是近代三弦琴巨匠。一天夜晚，正是悶熱的盛夏時節(jié)，這位大隅在師傅家學(xué)習(xí)《木下蔭狹間合戰(zhàn)》[28]中的《壬生村》一出戲，其中有一句臺詞是“這護身符可是先人遺物啊”，大隅怎么也念不好。他念了又念，反反復(fù)復(fù)好多次仍過不了師傅這一關(guān)。師傅團平放下蚊帳，鉆進帳子里聽，大隅卻忍受著蚊子的叮咬，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無止無休地反復(fù)念著。夏夜很短，東方漸漸發(fā)白了。師傅大概也倦了，仿佛睡著了似的，但還是不說“可以了”。于是，大隅發(fā)揮了他那“笨?！碧赜械木髣艃海瑘皂g不拔地一遍遍念下去，終于聽到團平在蚊帳里開口說“可以了”。好像睡著似的師傅其實根本沒合眼，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呢。

諸如此類的逸聞不勝枚舉。此事絕不限于凈琉璃的太夫以及凈琉璃演員，在生田流的古箏和三弦琴的傳授中也有著同樣的情況。況且這一行的師傅多為盲人檢校，殘疾者往往性格偏執(zhí)，嚴(yán)厲苛責(zé)徒弟的現(xiàn)象自然不會少。上面已說過，春琴的師傅春松檢校的教法也素以嚴(yán)厲著稱，常常開口就罵，舉手就打。由于師徒大多都是盲人，所以徒弟受到師傅打罵時常常會后退躲避，竟然發(fā)生過抱著三弦琴從二樓上滾落下去的事件。春琴掛牌“琴曲指南”收徒后同樣以嚴(yán)酷而聞名，此乃承襲其師教法，也順理成章。不過，春琴的嚴(yán)厲從教授佐助的時候起就有了苗頭，也就是說早在幼年玩游戲時已初露端倪，后來逐漸發(fā)展成真打真罵。

有人說，男師傅打罵弟子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但是像春琴這樣女師傅打罵男弟子的卻不多見。由此看來，莫非春琴生性就有幾分施虐傾向，借口教藝享受某種變態(tài)的性愉悅？這些揣測是否屬實，今日難下結(jié)論，唯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小孩子在玩過家家游戲時必定模仿大人的樣子，因而，春琴雖受到檢校的寵愛，未曾挨過棍棒，但是平時耳濡目染，使她幼小的心靈烙上了為人師者就該如此的印記，于是早在玩游戲階段就模仿起了檢校的做法。這也是自然之?dāng)?shù)，日積月累而形成了習(xí)性。

佐助大概是個愛哭的孩子，據(jù)說每次挨了小阿姐的責(zé)打就會哭上一通。由于他總是沒出息地嚶嚶哭出聲來，有人聽到后便蹙起眉頭說：“小阿姐又折磨他了?！弊畛踔皇谴蛩阕尨呵俳套糁嫱娴拇笕藗?，見此情景也頗感頭疼。每天晚上，古箏聲和三弦琴聲已經(jīng)很吵人了，其間還時常夾雜著春琴的厲聲斥責(zé)，再加上佐助的哭泣聲，直到深更半夜大家都不得清凈。女仆們覺得佐助很可憐，最重要的是這樣下去對春琴也沒有好處。有的女仆實在看不下去，便直接去春琴房間，勸說她：“小姐，這是做什么呀？小姐身子嬌貴，何必為這么個沒出息的男孩子生這份氣啊。”誰知春琴聽了，反而正襟危坐，咄咄逼人地回道：“你們懂什么！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我是在認(rèn)真教他學(xué)藝呢，不是在鬧著玩。正是為佐助著想，我才這么一絲不茍。即便我怎么罵他打他，學(xué)藝就得這樣。難道你們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春琴傳》記載了此事：“春琴慷慨陳詞曰：‘汝等欺吾年幼，竟敢冒犯藝道之神圣乎！吾雖年少，既茍為人師，當(dāng)從為師之道。吾授藝佐助，本非一時兒戲。佐助雖生性酷愛樂曲，然身為學(xué)徒，不能就學(xué)于檢校高師，只得自學(xué)，實為可憫。吾雖未出師，欲代為其師，盡心竭力使其達成所愿。汝等豈知我心？還不速速退下！’聞?wù)邞仄渫?yán)，驚其辯舌，常唯唯諾諾而退。”由此可見，春琴是何等盛氣凌人。

佐助雖常被罵哭，可每當(dāng)聽到春琴這樣說便無比感激。佐助之所以哭泣，不僅僅為了忍受學(xué)藝之苦，更是包含著對這位主人兼師傅的少女如此激勵自己向前的感激之情。因此，無論遭受怎樣的責(zé)罰，他也從不逃避，總是一邊流淚一邊堅持苦練，直到春琴說出“行了”為止。春琴的情緒時陰時晴，變化無常。被數(shù)落一頓算是輕的，若是春琴蹙著眉頭，嘣地一撥弄第三弦[29]，或者讓佐助自己彈三弦琴，她一言不發(fā)地聽著，是佐助哭得最多的時候。

一天晚上，在練習(xí)《茶音頭》的過門時，佐助領(lǐng)會不到位，老是記不住，練了許多遍還是出錯。春琴氣急了，便像平時那樣把三弦琴放下，一面用右手使勁在膝蓋上打著拍子，一面唱起琴曲來：“嗨，嘀哩嘀哩哐，嘀哩嘀哩哐，嘀哩哐，嘀哩哐，嘀哩鏘鏘，咚哩咚哩鏘，嗨。嚕嚕咚！……”到了最后，就不再理睬他了。佐助惶惶然不知所措，可又不敢停下，只好拼命地按照自己的理解繼續(xù)彈奏，但是不論彈多久，春琴也不說“好了”。佐助只覺得頭昏腦漲，越彈越不著調(diào)，渾身直冒冷汗，胡亂彈起來。春琴始終不發(fā)一言，緊緊閉起嘴唇，眉梢一直深深皺著，就這樣僵持了長達兩個多小時。直至母親繁氏穿著睡衣走上樓來，好言勸道：“刻苦教學(xué)也得有個限度，做過了頭的話會傷身體的?！贝呵龠@才好歹讓佐助離開。

第二天，父母把春琴叫到跟前，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她說：“你熱心教佐助彈琴，這當(dāng)然很好，但是，打罵弟子是大家都認(rèn)可的檢校先生才可以做的。你彈得再好，畢竟還在跟著師傅學(xué)藝，此時就模仿師傅的這種做法，必然會滋生傲慢之心。舉凡學(xué)藝之事，一旦有了傲慢之心便不會長進。況且你一個女子，對男弟子動不動就‘笨蛋笨蛋’地辱罵，實在讓人聽不下去，至少在這方面應(yīng)該節(jié)制一下。今后要固定授課時間，不要拖到半夜，聽到佐助嗚嗚的哭聲，大家還怎么休息啊。”

由于父母親從來不曾這般責(zé)備過春琴，春琴聽了也無話可說，接受了規(guī)勸。但這也只是表面現(xiàn)象，實際上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春琴私下反而把氣都撒在佐助頭上：“佐助真是沒出息，堂堂男子竟然一點委屈都忍受不了。就是因為你那么大聲哭，別人聽見還以為我欺負(fù)你，害得我挨了罵。若想在學(xué)藝之道上有所精進，即使疼痛難忍也得咬緊牙關(guān)忍受。這一點都做不到的話，我就不當(dāng)你的師傅了！”從那以后，佐助無論受多大的罪也絕不再哭出聲了。

鵙屋夫婦見女兒春琴自從失明之后漸漸變得狠心，加上收徒授藝后舉止也粗暴起來，頗感憂慮。女兒有佐助做伴，既有利也有弊。雖說佐助百般迎合順從女兒，固然很難得，不過也正是由于佐助凡事一味遷就，逐漸助長了女兒的驕慢任性。長此以往，不知女兒將來會變成一個性格怎樣古怪的人呢。老夫婦暗地里為此苦惱不堪。

也許正是出于這樣的擔(dān)憂吧，佐助從十八歲那年的冬天起，由東家周旋，拜春松檢校為師學(xué)藝了，也就是說不讓春琴直接教他了。春琴的雙親大概是認(rèn)為，女兒模仿師傅所為非常不可取，最可怕的是對女兒的品行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此舉也決定了佐助的命運。從此，佐助被徹底解除了學(xué)徒身份，成為名副其實的領(lǐng)路者，并作為同門一起去檢校家學(xué)藝。對此，佐助本人當(dāng)然是求之不得的。安左衛(wèi)門也對佐助老家的父母說明情況，曉之以理，竭力求得他們諒解，希望他們放棄要佐助經(jīng)商的打算。作為交換條件，他表示鵙屋家會負(fù)責(zé)佐助將來的生活，絕不會棄之不管，簡直說盡了好話。由此推測，鵙屋夫婦恐是考慮到了春琴的將來，有招佐助為婿的意思。因女兒身有殘疾，很難找到門當(dāng)戶對的姻緣，如果招佐助入贅倒是段求之不得的良緣。父母這樣打算也合乎情理。

于是，兩年后，即春琴十六歲、佐助二十歲的時候，老夫婦第一次委婉地提出了這件婚事，卻不料遭到春琴的堅決拒絕。她大為不快，告訴雙親說自己終生不想嫁人，尤其是嫁給像佐助這樣的人更是不曾想過。然而，大大出乎父母意料之外的是，一年后，母親發(fā)覺春琴的身子有些異樣?！澳钦娴氖恰蹦赣H心想，暗中留心觀察春琴，覺得的確異常。她覺得要是等到顯形后，下人們會多嘴多舌，趁現(xiàn)在彌補還來得及，便瞞著春琴的父親私下里詢問春琴。春琴一口否認(rèn)：“根本沒這回事！”母親雖然心里懷疑，也不便刨根問底。又耗了一個月左右，結(jié)果事情拖到了無法隱瞞下去的程度，春琴這次倒是爽快地承認(rèn)了自己已有身孕，但不論母親怎樣盤問，她也不肯說出男方的姓名。實在拗不過母親，她就說：“我們已有約定，誰也不許說出對方的名字?！比魡査遣皇亲糁?，她就矢口否認(rèn)：“說什么呀，我怎么可能看上那種學(xué)徒啊。”盡管店里的人都覺得佐助嫌疑最大，但是春琴的雙親考慮到她去年說的那一番話，認(rèn)為可能性不大。再說，倘若兩人真有關(guān)系，無論如何掩飾也躲不過眾人的眼睛的：兩個沒有經(jīng)驗的少男少女，裝得再怎樣若無其事，也瞞不過大家的。佐助自從成為春琴同門師弟后，就沒有以往那樣跟春琴學(xué)琴到夜闌更深的獨處機會了。春琴無非是偶爾以師姐對待小師弟的架勢指點佐助，其他時候無不是擺出清高傲慢的富家小姐派頭，除了佐助領(lǐng)她去師傅家之外，二人再無其他交往。因此，店里的下人們根本想不到這二人會有什么不軌之舉，反倒是覺得他們之間的主仆關(guān)系過于嚴(yán)格，缺少人情味。母親心想，如果盤問佐助，興許能問出點什么。她估計男方肯定是檢校門下的某個弟子。然而，佐助一口咬定“不知情”“不知道”，不但表示自己與這件事毫無干系，男方是誰也不清楚。不過，這次被叫到女主人面前時，佐助神色緊張，表情怪異，令人生疑，嚴(yán)加盤問下越來越對不上話茬。佐助一邊說“實在沒辦法，因為我要是說出來，小阿姐要罵我的”，一邊哭了起來。女主人說：“不要這樣，你護著小阿姐當(dāng)然好，但是你為什么不肯聽主人的話呢？你這樣隱瞞下去，反而害了小阿姐。你務(wù)必要把男方的姓名告訴我！”母親磨破了嘴皮，佐助也不肯說實話。不過，仔細(xì)琢磨他的話，母親最終還是察覺到了他的言外之意——男方就是佐助自己。從佐助的口氣可知，他已經(jīng)對小阿姐發(fā)誓絕不坦白承認(rèn)，所以不敢明說，只能這樣含糊其辭地讓主人自己去體察了。

鵙屋夫婦覺得生米已煮成熟飯，也沒有其他法子可想，好在男方是佐助也算是件好事。讓老兩口納悶的是，既如此，去年勸女兒和佐助成婚時，她為什么要說出那番言不由衷的話呢？少女的心真叫人難以捉摸。二老雖然發(fā)愁，倒也安心了，于是想趁著還沒有人說三道四時讓他們趕緊完婚，便再次對春琴提及這件婚事。誰料想春琴臉色驟然一變，說道：“怎么又提這事！真煩人。去年我已經(jīng)對你們說過了，佐助這樣的人，我根本不會考慮的。你們可憐我懷孕，我很感激，但是無論怎么不方便，我也絕不會考慮嫁給一個仆人。那樣做也對不起肚里這個孩子的父親哪?！钡且粏査斑@個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時，她便決然回道：“這件事，你們不要再問了，反正我不會嫁給佐助的。”聽女兒這么一說，二老又覺得佐助的話有些靠不住了。究竟他們倆誰說的話是真的，實在無從判斷。冥思苦想之后，二老還是覺得除佐助外別無他人，也許女兒現(xiàn)在難為情才故意表示反對吧，等過一段時間，她自會吐露真話的。于是二老不再往下追問，決定在春琴臨盆之前先送她去有馬溫泉。

那是春琴十七歲那年的五月，她在兩名女仆的陪同下去了有馬溫泉，佐助仍留在大阪。到了十月，春琴在有馬溫泉順利地產(chǎn)下一個男嬰。孩子長得跟佐助簡直一模一樣，那個謎團總算解開了。然而，春琴不僅對成婚之事不理不睬，還否認(rèn)孩子的父親是佐助。萬般無奈之下，父母只好讓二人當(dāng)面對質(zhì)。春琴聲色俱厲地說：“佐助，你是不是說了讓人生疑的話呢？你叫我今后怎么見人？你今天必須說清楚，根本沒有這回事?！弊糁淮呵龠@么一叫板，更是惶恐萬分，信誓旦旦地說：“這種冒犯小姐的事，我是萬萬不敢造次的。自從當(dāng)學(xué)徒時起，我一直承蒙主人大恩大德，豈敢有那種不知高低的邪念。這簡直是天大的冤枉??！”由于這回佐助和春琴的口徑完全一致，否認(rèn)了個干干凈凈，搞得二老越發(fā)摸不著頭腦了。但是老夫婦仍舊不死心，試圖以孩子逼迫春琴就范：“話是這么說，你看看，生下來的這孩子多么可愛啊，是不是？你既然硬是不承認(rèn)，我們家總不能養(yǎng)育一個沒有父親的嬰兒吧。如果你不愿意考慮婚事，這嬰兒雖說可憐，也只好送給別人了?！贝呵倮淠卮鸬溃骸澳蔷桶押⒆铀腿撕昧恕Ｎ乙呀?jīng)決意一輩子不嫁人，這孩子對我來說只會是個累贅?！?/p>

最終，春琴生下的孩子被送給了他人。這孩子生于弘化二年（1845年），所以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在人世了。被送給了什么人也不清楚，想必是春琴的雙親安排的。就這樣，春琴死不認(rèn)賬，使未婚懷孕一事不了了之。過了一段時間后，她又神態(tài)自若地由佐助領(lǐng)著去學(xué)藝了。這個時候，她與佐助的關(guān)系幾乎已是公開的秘密了，縱然想讓他倆正式結(jié)為夫妻，無奈兩人死也不愿意。深知女兒犟脾氣的父母親，最后不得不采取了默許的態(tài)度。

他們二人這種既非主仆又非同門也非戀人的曖昧關(guān)系持續(xù)了兩三年后，春琴二十歲時，春松檢校去世了。春琴借此機會自立門戶，掛牌招徒。她搬出父母家，在淀屋橋一帶購置了房屋，獨自居住，佐助也跟了過去?？雌饋泶核蓹z校生前就已認(rèn)可了春琴的實力，允許她隨時自立門戶。檢校從自己的名字里取出一個“春”字，給她取名“春琴”。在正式演奏的場合，檢校常常與春琴合奏，或是讓春琴唱高音部分，每每多方關(guān)照。因此緣故，檢校去世后，春琴自立門戶一事也就水到渠成了。不過，從春琴的年齡、境遇等情況看，似乎沒有必要這么急，這恐怕還是因為父母考慮到她和佐助的關(guān)系吧。兩人的關(guān)系已是公開的秘密，若是讓這種曖昧關(guān)系持續(xù)下去，勢必不利于對下人們的管束。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倆搬出去單住為宜。至于春琴，對父母這樣退而求其次的安排也礙難不從吧。當(dāng)然，佐助去了淀屋橋之后，所受的待遇沒有任何變化，依然為春琴牽手帶路。而且，因檢校已去世，佐助重新師事春琴，因此他們可以無所顧忌地稱呼對方“師傅”和“佐助”了。

春琴非常厭惡別人把她和佐助視為夫妻，所以嚴(yán)格地按照主仆之禮、師徒之別對待佐助，甚至連說話措辭等細(xì)枝末節(jié)也做了規(guī)定。佐助偶爾違規(guī)，即使低頭認(rèn)錯，春琴也不肯輕饒，執(zhí)拗地訓(xùn)斥個沒完。因此，據(jù)說新入門的徒弟不知內(nèi)情，見他倆如此相敬如賓，從來沒懷疑過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還有人說，鵙屋家的用人們曾私下議論：“真想去偷聽一下，這位小阿姐究竟是怎樣對佐助表達愛意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