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公子
天命翁國,背臨長江,懷擁巫山,強(qiáng)盛富庶,國祚綿長,是以頗有問鼎中原之勢。
而有趣的是,翁國在旁國眼中看來,著實(shí)一個(gè)荒誕之國。翁國地位尊崇富貴,驕矜無比,尤其皇室更甚。世人都道翁室多璧人,上至公子公女,下至宗室子女,皆生的綺麗絕色,佳貌玉質(zhì)。是以有云:“天貴嫁娶,必出于翁。”
可這錦繡萬花叢中,卻不得不說一說這集大成者,老翁帝最小的女兒,百昭。
百昭乃翁帝六十歲時(shí)降世,又是其最寵愛的何良妃所出,老來之女,便是其掌上珠,心頭肉。自幼在溺愛中長大,桀驁且狂妄,無所不為,隨著一天天長大,又生成一副絕艷皮囊。真道是,西王母打翻了玉液瓊漿,浸了一朵紅芍藥,才生成這般明媚嬌嬈。
這百昭自幼受盡寵愛,哪怕并非翁帝嫡女,卻硬是被寵成了鳳凰脾氣,若有稍稍不順,便要鞭笞下人,慌得宮中眾人都要把頭提在手上伺候。
因?yàn)槲痰蹖檺郏杂状霰闩c眾公子相同,甚至遠(yuǎn)超其上。武學(xué)騎射,文習(xí)于明經(jīng)庭。常常自稱“本公子”而不稱公女。自視甚高,目中無物,盡攬?zhí)煜缕嬲洌瑓s又視若糞土。碎珠玉瑪瑙為取樂,戲王公大臣作消遣。
翁國上下人盡皆知,這位女公子的頑劣品相,狼藉聲名。
是次,當(dāng)翁帝想在朝中為其擇一位好夫婿之時(shí),滿朝上下極其默契地相互推諉,險(xiǎn)些當(dāng)場打起來。老翁帝嘆了口氣,只得作罷。
可另一方面,百昭公女又艷名遠(yuǎn)播。世間盡傳百昭艷麗妖冶,禍水之姿。上可比夏姬禍國殃民,下能賽文姜堪滅人倫。
百昭公女世間這傾慕者如過江之鯽,敢求娶之人卻寥寥可數(shù)。
“父皇,孩兒不嫁人,這世間根本不會有可入我眼的男兒。”百昭高傲地說。
老翁帝心里又氣又好笑,思忖半日,還是捏捏她的臉蛋寵溺地笑了。
只可惜,老翁帝年歲過高,必不可能護(hù)她一生周全。為作長遠(yuǎn)打算,他想了些許時(shí)日,想自己過身之后,如何能保得何良妃母女。想來想去,唯有一計(jì)可施,那便是早早為百昭定下朝中威望頗高的城陽侯之子。將來自己歸西,太子翁后必定忌憚城陽侯勢力,不能對何良妃母女做何手腳。
可他如何也不能算到,向來忠心的城陽侯同他一般有個(gè)愛子情深的心,哪怕城陽侯世子對百昭頗為傾慕,他也無法首肯這門婚事。先公殯天后,他對新主送百昭往瀛國之事裝聾作啞,置之不理……
——
傍晚,朝月居。
堂屋中寂靜無聲,屋外有重兵把守。
精致雕花的玉瓷寶器,珠釵首飾,還有錦繡絲綢衣飾,統(tǒng)統(tǒng)破碎不堪,散落滿堂,一屋狼藉。卓幾香案掀翻在地,甚至房椽窗戶都是深深淺淺的鞭痕。
百昭呆坐在床邊,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fā)散落在肩上,有些凌亂。她雙眼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里是她的寢宮,曾經(jīng)這里有多熱鬧,現(xiàn)在便有多冷清。
不過寥寥數(shù)日,天就變了。從前父皇母妃在的時(shí)候,她貴不可言,她是只真真正正的凰鳥,被人捧著,高高在上。如今母妃也去了,她被軟禁在這里,天地不應(yīng)。
今日是母妃頭七。
她突然顫了一下,緩緩轉(zhuǎn)過身,對地上跪著的小宮女說:“初兒,你去給我尋些紙錢吧,父皇母妃頭七,我想祭拜他們。”
初兒是她身邊的小宮女,如今她落勢了,連貼身宮女都被打發(fā)走了。
初兒答了一聲,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她從未看見過公女這般模樣,她向來是高傲驕矜的,永遠(yuǎn)風(fēng)華照人。百昭仍舊穿著素服,不著妝飾。可即便是這樣,初兒仍覺得她艷麗至極,唇不點(diǎn)而丹,眉不畫而黛,美眸流轉(zhuǎn),雪凝腮膚。她臉上有干涸的淚痕,眼睛被淚水淹得微微發(fā)紅,卻憑添了嬌嫣,天地尤憐。
初兒小心翼翼地說:“殿下,今時(shí)不同往日了,奴婢人微言輕,能否辦成此事尚不知,只能盡力一試。”
百昭垂下眼眸,“你且去吧,翁后逼迫至此,也斷不會折了我這點(diǎn)小小心意的。”
初兒喏了一聲,便悄悄掩門而去。
她這些時(shí)日也不是沒有想過隨母妃而去,可是每每想起母妃最后說的話,便是希望她能夠好好活著。她想了這些許時(shí)日,終究是成熟了許多,想明白了自己這條命,便是母妃辛苦換來的。母妃雖得盡先公寵愛,卻始終在翁后面前做小伏低,無不尊敬。她大概一早料到,父皇年事已高,若是她們母女皆乖張至此,有朝一日,翁后必不能容。
只是她那時(shí)不明白,不懂葆光之道,只知一味任性,甚至刻進(jìn)了骨子里。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望了望窗外的天,夜色如舊,月光如練,不知該何去何從。
“公女,公女!”初兒跌跌撞撞地跑回來,懷中抱著些許紙錢。她神色慌張,喘著粗氣。
“怎么了。”百昭皺眉。
“不好了,殿下,您可還記得那位瀛國的質(zhì)子?”
百昭心里悸動了一下,她記起來了,那人,名為白縱至。她的心魔猛然開始作祟,是的,她感覺到了,恐懼。她問,“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回來的時(shí)候聽人說起,說主公要……要將公女送往瀛國給那位公子做生辰禮!”
“什么?!”百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這不可能……”她攥起了拳頭,指甲幾欲刺進(jìn)掌心。
不,絕對不能。
——
她與他相識,在十歲那年。
他是瀛國送來的質(zhì)子,公叔允的嫡子,本來天潢貴胄,一朝淪為國囚,寄人籬下,飽受屈辱。他進(jìn)宮時(shí),臉上戴著一個(gè)木質(zhì)的白面具,瀛國宮變那日,他母妃給他戴上,混進(jìn)了宮中的樂伎中,他透過面具眼睛狹小的縫隙,看見了母妃被亂軍占辱殺害。
后來父親的親軍來了,護(hù)送他往翁國,他一直未摘。
可就在她見他的第一面,她冷哼了一聲,道句“故弄玄虛”,便一鞭劈開了他的面具,還在他右額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久之成了疤痕。
他怒不可遏,雙眼恨意直流,仿佛要將她撕成碎片。
她驚懼地后退了兩步,感覺寒意彌漫了全身。
自那以后,兩人便結(jié)下了梁子。
他雖身為質(zhì)子,卻也仍是貴為世子,與公子公女們同在明經(jīng)庭修習(xí)。
她作為翁宮里的小祖宗,眾星捧月般的存在,總是借各種各樣的機(jī)會欺辱他。
要么是墨水澆他的白衣衫,要么是趁他行禮故意踩他的手,甚至用刀割他的頭發(fā)。
一樁一件,他皆隱忍不發(fā)。哪怕是手被踩得青紫淤血,他也不出一聲。
哪怕有一天,百昭對他說:“白縱至,將來本公子嫁了駙馬開了府,收你做面首如何?”
他玉琢般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久久,才對她行了一禮,“如此,便多謝公女厚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