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顧景塵一身緋紅官袍進門,腳步匆匆,顯然才從政務(wù)中抽.身出來。眾人見了,紛紛起身見禮。
監(jiān)丞一臉受寵若驚,道:“原本就是書院里的小事,怎就勞動丞相大人過來了?”
伯夫人見顧景塵過來,先是懵了下,而后上前道:“丞相大人來得正好,國子監(jiān)祭酒大人有意包庇犯錯學(xué)子,還請您住持公道。”
倒是蘇云平波瀾不驚,見禮后徑直請顧景塵入座。
顧景塵視線不著痕跡地在顏婧兒身上打量了下。
顏婧兒頭皮發(fā)緊,若是挨板子她不怕,就怕顧景塵過來。
她此時只覺得自己像赤身站在日光下,羞恥、難堪一股腦地涌上來。也不知為何,她就是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狼狽的一面。
而且,適才伯夫人提議讓國子監(jiān)開除她,若真是如此,她恐怕再無顏面待在丞相府了。
她辜負他的期望。
顏婧兒頭垂得低低的,青衿單薄,越發(fā)顯得她瘦小。
那廂伯夫人還在不依不饒:“我家慧姝向來乖巧懂事,實在不知哪里得罪了人,竟被欺負成這樣。”
她拉過許慧姝:“顧大人,你看我家慧姝,脖頸都流血了。天可憐見的,她長這么大還從未受過這等委屈。”
“顧大人,您向來公正嚴明......”
“伯夫人,”蘇云平這時開口道:“顏姑娘親屬已到,你有何話與他商量便是。”
蘇云平頭疼,恨不得趕緊將這燙手山芋拋給顧景塵。
“親、親屬?”伯夫人微愣:“誰?”
她懵了半天,視線緩緩定在顧景塵身上,眼里很是驚詫、不可置信。看了看顧景塵又看了看顏婧兒,之前身上的那股潑辣氣勢頓時消失得一干二凈。
“丞相大人莫非是?”她忐忑問道。
顧景塵卻是沒搭理她,他視線在門邊站著的幾個小姑娘身上掃了眼,最后落在顏婧兒頭上。
“怎么回事?”
他眸色微沉,不說話的樣子,氣勢凜然迫人。
連伯夫人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
跟伯夫人同樣懵怔的,還有其他人,褚琬、姜鈺、和孟曉月都傻眼地瞧著這情況。許慧姝撲在母親懷中也忘了哭。
監(jiān)丞預(yù)感不妙,小聲問道:“丞相大人是?”
“是顏姑娘的哥哥。”蘇云平解惑道。
頓時,眾人視線又紛紛挪到顏婧兒身上,神色十分震驚和不敢相信。尤其是孟曉月,她緊緊攥著袖擺,心里的妒意與悔意翻江倒海。
想不到一向被她瞧不起的人,居然是顧丞相的妹妹。可她平時不是還自己洗衣裳嗎?這樣一個破落戶怎么會是......
與此同時,她心里后悔不已。她巴結(jié)許慧姝和姜鈺,無非是想為以后前程鋪墊。而許慧姝家世再如何也只是個伯府的嫡女,父親不過是三品朝臣。姜鈺更不能提,姜鈺雖出生侯府,可父親沒有入仕。
然而,她費盡心思的巴結(jié),到頭來卻因為這兩人得罪了丞相大人的妹妹。
她悄悄打量了眼坐在上首面沉如水的顧丞相,心底發(fā)顫。完了完了,若是父親得知她在書院給他鬧了這么大的事,她肯定沒好果子吃。她爹只是個五品官,還指望她能結(jié)交個把權(quán)貴抬一抬門楣呢。
與她一樣心緒復(fù)雜的還有姜鈺,姜鈺垂著腦袋,睫毛半掩。
原本以為這事天塌下來也有人伯夫人做主,可眼下看來,伯夫人是做不了主了。
她能入國子監(jiān),是從同父異母的妹妹手上奪來的機會。原本每一步就走得小心翼翼,若是家里得知今日之事,她那妹妹恐怕會以此大做文章,說不準還會惹得父親大發(fā)雷霆。
而褚琬震驚過后,心里就只剩驕傲了,她知道顏婧兒哥哥身份不簡單,但沒想到這么不簡單。
這會兒,褚琬脊背都挺得格外直。
顧景塵無視眾人心思各異,他目光沉沉地看了顏婧兒一會兒。
開口道:“過來。”
顏婧兒緩緩挪過去,站在他面前,像個犯錯的學(xué)生。
也不知怎么的,之前還能冷靜說話來著,這會兒顧景塵來了,她慌張難堪的同時,還有些忍不住想哭。
就沒怎么忍得住,抬頭時,眼眶紅紅的。
看著,越發(fā)可憐了。
“為何打架?”顧景塵問。
顏婧兒抿唇,努力忍著眼眶的酸疼,低聲道:“她踩壞我的東西。”
“踩壞什么了?”
“...吃的東西...”顏婧兒羞恥道:“..糖葫蘆。”
“......”
許慧姝小聲反駁:“我又不是故意的。”
顏婧兒厲色看過去,直直地盯著她:“你是否故意心知肚明,你說了什么心知肚明,你做了什么更是心知肚明。”
“許慧姝,你若還有點羞恥之心,就不該撒謊。”
“你......”許慧姝被她這么一說,臉色漲紅。見周圍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也覺得難堪。
伯夫人見女兒這模樣,心里也有點沒底。她女兒是個什么驕縱性子她自然知道,彼時敢在祭酒面前鬧,那是因為祭酒的官職跟她丈夫的比起來都一樣,怎么說都得賣她個面子。
可這下,來的是顧景塵。而前兩天丈夫睡前還跟她提起,今年政績考核,說不定能爭一爭戶部的實權(quán)肥缺。
如今倒好了,偏偏這個打人的顏婧兒是丞相大人的妹妹,先不說給女兒討公道了,今日之事若是處理不好,恐怕還會得罪丞相大人。
此前還有孟曉月和姜鈺幫許慧姝辯駁,可這會兒這兩人都不吭聲,倒是越發(fā)顯得許慧姝做人心虛。
伯夫人干笑兩下,問道:“姝兒你說什么了?若是因一時心直口快得罪了同窗,那確實是你之過。”
許慧姝不敢答,柔弱地撲在母親懷中:“娘,我...我沒說什么。”
伯夫人囂張的氣焰沒了后,事情倒是變得好辦起來。
監(jiān)丞見許慧姝心虛的模樣,頓時覺得這事沒這么簡單。況且丞相大人親自來一趟,他作為國子監(jiān)監(jiān)丞,總該好生將此事查問個水落石出才行。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姜鈺:“你來說,許慧姝到底說了什么話?”
姜鈺低著頭猶豫不決,倒是一旁的孟曉月主動站出來,說道:“監(jiān)丞大人,最開始是許慧姝攔住顏婧兒的路,然后又問了些奇奇怪怪的話。”
“什么話?”
“問她去戲樓做什么,說什么是不是去見她表哥。”她聲音小了下去,畢竟這事關(guān)女子清譽,她不敢亂說。
許慧姝嚇得手抖,她最怕的就是這事被捅出來,她拉著伯夫人的袖子:“娘,我......”
孟曉月繼續(xù)道:“顏婧兒就說自己只是去戲樓聽戲的,可許慧姝不信,說她是什么身份,也配去戲樓聽戲。”
伯夫人臉色一變,看自己的女兒都帶著點恨其不爭的怒意。
“后來...后來...”孟曉月說:“我真的只是輕輕推了顏婧兒一下,她書箱就掉地上了,里頭的糖葫蘆也掉出來。”
監(jiān)丞問:“許慧姝是否故意踩壞糖葫蘆?”
“這...”孟曉月小心翼翼地瞧了眼許慧姝,心一橫,說道:“她是故意的,因為糖葫蘆離她腳邊還有些距離,她走上前去踩的。”
孟曉月道:“踩了之后,好像還說了什么話。”
“說了什么?”監(jiān)丞問。
孟曉月?lián)u頭:“我沒聽清,但是許慧姝說了這話后,顏婧兒才動手...打她的。”
監(jiān)丞又去問顏婧兒:“你可聽清了?”
顏婧兒點頭。
監(jiān)丞問:“是什么話?”
顏婧兒咬著唇,不語。
事情到此,基本算是明朗了。顏婧兒動手打人,是許慧姝挑事在先。至于挑的是什么事,之前孟曉月說的那句‘去戲樓是不是見表哥’這話,監(jiān)丞看了看顧景塵臉色,故意忽略了去。
他等了會兒,才問道:“顧大人您看這事......”
顧景塵斂著眉目,半晌,卻是開口道:“顏婧兒去戲樓確實只是聽戲。”
監(jiān)丞一愣,趕緊點頭:“是是是,下官已問明事情原委,具體如何處置,還請...還請丞相大人和祭酒大人定奪。”
說完這句,監(jiān)丞暗暗松了口氣。
伯夫人咬牙氣了會兒,訕笑道:“依我看,也就是小姑娘們口角紛爭罷了,倒不是什么嚴重的事。”
“顏婧兒雖打了我家慧姝,還不小心撓出血。”伯夫人苦悶得很,卻不得不打圓場:“但我家慧姝也有錯。”
“姝兒,”她推了推女兒:“還不快點給丞相大人賠個不是。”
許慧姝窘迫,不情不愿地福身:“我..我并非有意的,還請顧大人莫計較。”
顧景塵沒理,睨了眼低著頭倔強的顏婧兒,不緊不慢道:“伯夫人之前可不是這么說的。”
伯夫人笑得比哭還難看,她之前說的話當(dāng)然還記得。她說必須讓顏婧兒當(dāng)著國子監(jiān)所有學(xué)子的面賠禮道歉,必須按國子監(jiān)最嚴厲的懲罰執(zhí)行,且國子監(jiān)必須開除此人,并永不錄用。
“適才事情沒弄清楚,”伯夫人道:“我一時護女心切便說了些糊涂話。”
“伯夫人說得對。”顧景塵卻道。
這話令伯夫人一愣,不明白他是個什么意思。
連蘇云平也抬了抬眼。
“國有國法,校有校規(guī),國子監(jiān)建書院百年,學(xué)風(fēng)嚴謹端正。”顧景塵道:“學(xué)子們犯了錯,便要罰。打人者需罰,挑事者更需罰。”
“按書院規(guī)定第七十二條,搬弄是非者該如何處置?”
監(jiān)丞心頭猛地一跳,倒沒想到顧景塵對國子監(jiān)條規(guī)如此清楚。
更讓他心下駭然的是,其實搬弄是非的處罰有兩條。一條是較輕的,即搬弄是非事態(tài)不嚴重,處杖刑以十,自書其罪悔過。另一條,就是這第七十二條,即搬弄是非蓄意挑事至事態(tài)嚴重的,則處杖刑二十,并書院予除名,永不錄用。
這事嚴重不嚴重就在丞相大人的一句話中,他說嚴重那就是嚴重。
眼下看來,丞相大人這是不打算輕拿輕放了。
可對方乃是永誠伯府的姑娘,監(jiān)丞也得罪不得,為難得很,他轉(zhuǎn)頭看向國子監(jiān)祭酒,希望祭酒大人能說點什么。
蘇云平其實也有點驚訝,他知道顧景塵這人護短,但沒想到護短到如此地步。顧景塵在朝為官多年,自是該知息事寧人利大于弊,卻不想今日竟這般強勢,連永誠伯府的面子都不肯給。
不過,這也不關(guān)他的事,他看夠熱鬧,覺得事情該收尾了。便對監(jiān)丞道:“看我做什么,顧大人問你第七十二條處罰規(guī)定是什么,你只管說就是。”
“是是是,”監(jiān)丞額頭冒汗,趕緊道:“依書院第七十二條規(guī)定,搬弄是非蓄意挑事至事態(tài)嚴重的,處以杖刑二十,且書院除名,永不錄用。”
伯夫人一聽,差點沒昏過去。
“監(jiān)丞大人沒說錯?”伯夫人見顧景塵一點顏面都不給,氣得很,說道:“我家慧姝只是一時心直口快,可打人的就是她顏婧兒,我家慧姝脖頸還流血了你沒看見?”
“伯夫人,”監(jiān)丞面色不悅:“你在質(zhì)疑國子監(jiān)百年條規(guī)?”
“我....”伯夫人氣得怒火中燒,但又不好對著顧景塵發(fā)作,只得將火發(fā)泄在監(jiān)丞頭上:“可我女兒被打的事要怎么算?”
“打人者自然以條規(guī)處罰。”監(jiān)丞說道:“適才丞相大人也說了,打人者要罰,挑事者也要罰。伯夫人若是覺得不公,自可入宮讓貴妃娘娘主持公道。”
他這話噎得伯夫人臉色難看得不行。
此前伯夫人拿這話來抖威風(fēng)。她親妹妹嫁進信國公府做繼室,說來也是貴妃娘娘的嫂子,有這么層關(guān)系在,她在夫人們的應(yīng)酬宴會上頗是有臉面。
可這話說出來唬唬人能行,真要讓她進宮找貴妃娘娘,貴妃娘娘也不一定會聽,更不可能因為她去得罪顧景塵了。
“顧大人,”伯夫人不得不咽下心里的氣,好臉相求道:“小姑娘們打打鬧鬧罷了,何須這般......”
顧景塵懶得費神掰扯,他突然站起身:“一天之內(nèi),給我個結(jié)果。”
這話是對著蘇云平說的,蘇云平趕緊起身:“是,下官定會嚴懲不貸,不過....”
他看向顏婧兒:“這罰嘛......”
“她今日身子不適。”顧景塵說。
“...哦。”蘇云平了然地點頭:“既如此,改日罰也成。”
蘇云平轉(zhuǎn)而又去問伯夫人:“許姑娘這二十杖刑,可也要改日?”
伯夫人氣得兩眼一番,真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