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流云亂(七)
(七)堅隨
楚容伏在黑暗里,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前方。不知為何四周這樣安靜,安靜得他幾乎疑心自己失聰。連細微的風聲都沒有,樹與城墻屋舍的影子一起凝固。
他已經(jīng)等待許久。
如果華煅估計得沒錯,鎮(zhèn)惡今夜就會聞訊而來。雖然華煅只對他形容過鎮(zhèn)惡的相貌特征,他卻知道對方是什么身份。
殺一個高手,是件令人興奮的事。但是殺一個大內(nèi)高手,就需要仔細的考慮后果。
他的掌心微微冒汗。
一進薛府,小候爺就給了他十多本冊子:“把所有人的詳細資料都記清楚了。”他不解的抬頭,薛真淡淡的解釋:“里面記錄的,都是和皇宮朝廷有這樣那樣聯(lián)系的人的資料。你將來總有一天會用得上。”
果然。
想起華煅下令時那種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他幾乎生出了敬佩之情。如果他出賣華煅,會有多么嚴重的后果,華煅自己有沒有想過呢?又或者,華煅已經(jīng)算準了沒有人會相信自己的告發(fā)?他不敢往下想去。
他在終年大雪的山脈中學藝,整整二十年。“你的使命,就是為了接近一個人。”師父和薛真都曾經(jīng)這樣說過。
薛真更是坦白:“我要你取得他全心的信任。不過,我若把你就這樣送到他身邊,以他的性格,一定反而起疑。我會想個法子,讓他自己看上你。”
薛真說這話的時候,充滿一種躊躇滿志的味道。他不由問:“他會貿(mào)然留我在他身邊?”
薛真不語,過了許久,才緩緩的說:“其實,他也是個孤獨并且沒有依靠的人啊。”香爐的煙裊裊上升,他無法看清薛真臉上的神情,只記得那一剎那,看見薛真戴著紅寶石戒指的手猛地握緊。
取得他全心的信任。所以無論他下達什么樣的命令,他都會盡力去完成。
樹葉突然晃動了,鳥兒被驚醒,呀的幾聲尖叫,撲扇著翅膀沖上天去。時機一瞬即逝。楚容不加思索的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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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不認得那顆星?”華煅好興致的指著北方道。少女跟在他身后,自然是沒有作答。他卻興致極好,繼續(xù)說道:“那叫做天樞星。你瞧它南面的那顆,就是王母娘娘呢。你知不知道,天上也有一座城。那是宮墻,那是南門,那是天廚,那是帝車。”
他一向寡言,近日又頗多煩心之事。卻不知為何今晚看見浩淼的星空,心中似被滌蕩過一般,忍不住對著少女絮絮的說話。
突然間他停住腳步,看見不遠處樹下坐著一個少年,見到自己立刻笑嘻嘻的跳起來,用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氣喊:“華大人。”一面說著一面跑上來,卻十分乖覺的看著帶刀臉色在離他幾步的地方停住,興高采烈的評論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居然已經(jīng)是欽差大人了。”正是白天那個少年,想來四下打聽過,找到了華煅。
華煅當做沒有看見,信步走開。少年賭氣一般的道:“我等了你一個晚上呢。風吹得我頭都痛了。”一面說著一面應景似的打了個噴嚏。可是這樣的天氣感風寒確實并無說服力,他立刻又不好意思的笑笑,賴皮的道:“反正我因為等你,身體十分不適。”見對方并無反應,連眼角都沒有瞥向自己的意思,他緊走了幾步追上去,身子突然搖搖欲墜,似乎真的病了。
帶刀見他黃黃的臉上有著奇異的紅暈,不由道:“公子,此人好像真的染病了。”華煅漫不經(jīng)心的瞟他一眼,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子拋過去:“拿去看大夫罷。”
銀子砸在少年腳面上。他也沒喊疼,只是往下跌去。華煅怕他碰到少女,只得伸手一扶。少年的身體輕得如同羽毛一般,呼吸也如羽毛一般拂在華煅臉上。華煅低頭,見他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看自己,又轉(zhuǎn)頭看著少女,心中突然厭惡,立刻撒手。少年雙腿吃不住力,跌坐在地上,眼睜睜的瞧著華煅走遠,終于喊了一句:“喂,我叫候至。”喊出去的話空空的,好像沒有傳入任何人耳內(nèi)。只有少年自己注意到,跟在華煅后面的少女腳步節(jié)奏終于有剎那的紊亂。
華煅回到屋內(nèi),楚容已經(jīng)回來。待帶刀下去,他才低聲稟報:“公子,鎮(zhèn)惡已經(jīng)死了。”華煅露出不易察覺的笑意:“做的好。”
楚容卻欲言又止,華煅飲了兩口茶,方問道:“怎么了?”
“我趕到的時候,鎮(zhèn)惡居然已經(jīng)受傷,他的手下亦是一樣。可是下手之人卻沒有取他們的性命。我想到公子的囑咐,仍是出手將他們殺了。”說話之間,有種慚愧與惱怒的意思。
華煅卻沒有注意他的心思,驚愕只余只是不住的思索著:“居然有人先出手阻截鎮(zhèn)惡,這個躲在暗處的人又是誰?如果是她自己,為何又一直未現(xiàn)身?”
一切仍舊撲朔迷離。他摒退下人,躺到床上,翻了個身,看著坐在窗前的少女,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緩緩的合上眼,手里還握著絲線:“算了,明日之事明日再想。”
兩日之后,所需糧食物資一并運到,泊巖郡守葉忠松了一口氣。朝廷積弊,當日金州造反,是戰(zhàn)是和拖了足足數(shù)月才有所決定。賀州梧州俱陷之后,兵馬糧草調(diào)動亦是不暢。原不指望賑災順利,哪想到來了個華煅,身份尊貴,手段了得,終是解了燃眉之急。他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嘩變之備,若是泊巖失陷,便要殉國,如今也算死里逃生,對華煅愈發(fā)恭敬起來。
這日傍晚,華煅親自到城南監(jiān)督視察蓋筑草棚,施粥,開設義診堂,準備藥品,以防瘟疫流行。葉忠已經(jīng)忙了大半日,遠遠瞧見華煅站在人群中,忙過去行禮。華煅略點了點頭:“不到一日能安排成這個樣子,你也算盡力了。”葉忠心中大喜,臉上愈不敢表現(xiàn)出來,生怕被這位年輕卻鎮(zhèn)靜淡漠的上司看輕了,自謙了兩句便回去忙碌。眾人也已認出華煅,均不住偷眼看他。因為怕熱,他只隨便穿了白色的袍子,在樹蔭下負手而立,如同一枝勁葦,卻有那樣年輕漂亮甚至可以說秀氣的臉龐,幸好神色疏離冷淡,嘴角線條硬朗,少年男子的氣概一覽無余。
華煅緊抿著唇,觀察了許久,眼中終于流露一絲滿意之色。他轉(zhuǎn)過頭去,對身邊的人微微一笑:“站了這么久你累不累?”那戴著面紗的少女一動不動,他不以為意,伸手過去要握少女的手,少女這下卻是敏捷,反手一拍,堅決的將他的手打回去。他勾起嘴角,這個游戲已經(jīng)玩了數(shù)日,不知為何,仍覺有趣毫不膩味。
鎮(zhèn)惡既死,華煅輕松了不少,看著少女的眼光更是柔和,幾乎時時都將絲線握在手里,帶著她四處行走,不時以逗她為樂。不過少女畢竟是個紙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覺得勞累,華煅站了許久,天氣又熱,不免疲乏,輕輕一拉手中絲線:“回去罷。”
正要轉(zhuǎn)身上轎,卻看見街角排了長隊,心中微覺詫異。義診堂與施粥棚都在這里,人們?yōu)楹斡志墼趧e處?他轉(zhuǎn)頭對佩劍道:“咱們過去看看。”行得近了,看見一面布幡上寫著幾個淋漓的大字:“價錢公道,童叟無欺。”順著長隊往前看去,卻見那個叫做候至的少年坐在一張桌子后面,笑嘻嘻的用一打金葉子換過一個老頭手里的一把瓷壺。華煅識貨,一眼就認出這瓷壺乃是百年前出岫曲出品的一套茶具中的一件,雖然只有茶壺,也甚是珍貴。他略一皺眉,吩咐帶刀:“將他帶過來。”
然而候至也已經(jīng)瞧見他,不等帶刀過去已經(jīng)眉開眼笑的跑過來:“華大人,這么巧。”一邊說著,不由自主的往他身后的少女看去,嘴里又道,“你放心,我休息了兩日,身體已經(jīng)好多了。”華煅不說話,只臉色冷厲的盯著他,他被看得發(fā)毛,咳嗽了兩聲。
“你在這里做什么?”華煅負手問道。候至嘻嘻一笑:“我正在收購東西啊。”一面指著一個箱子:“你瞧瞧,我可淘到了不少寶貝。”
華煅立刻明白。原來金,賀兩州百姓匆忙逃離,隨身自然帶著最值錢的古董寶物,但是一路顛沛流離,攜帶畢竟不便,這少年便趁機收購,從中謀利。
“好一個見風使舵惟利是圖的奸商。”帶刀也明白過來,在后面大聲的嘟囔。
候至眼神猛地變深,正色道:“如此亂世,一個珍貴的古董哪里比得上金葉子有用?既方便隨身收藏,又可以簡便交易食物藥品。”他冷笑一聲,毫不畏懼的回望著華煅,“大人錦衣玉食,自然不必擔心這些緊要之事。”接著又道,“你應該也是懂行之人,依你說,我可有乘機壓價?”華煅默然。
少年猶自憤怒,抬高了嗓子:“這些百姓千辛萬苦的逃出來,因為胡肖全實在不是什么好東西,一路□□擄掠。更重要的是他們覺得朝廷定會收復失地,若仍逗留金,賀兩州,將來說不定要擔上叛民的罪名。哪知道過了一個多月,朝廷竟然節(jié)節(jié)敗退,這樣下去,還不知要逃多遠,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帶在身邊不過是累贅罷了。”
這少年詞鋒犀利,已使華煅暗自納罕,再沒想到他有如此胸襟,華煅眼中閃過一絲欣賞:“原來此人并不是外表所見這樣猥瑣。”于是頷首淡淡道:“若我發(fā)現(xiàn)你有不軌之舉,定當法辦。”竟再不多言,轉(zhuǎn)身離去。
少年愣了一愣,見他就要走遠,突然大聲喊道:“我還沒有請教你身邊那位姑娘的芳名呢。”不待華煅皺眉,帶刀已經(jīng)吹胡子瞪眼睛。候至似乎早就料到,拊掌哈哈大笑。
回到官驛,華煅洗了把臉,稍事休息,便欲傳飯,卻有下人來報:“大人,有位姓候的公子求見。”華煅抬了抬眉毛,對楚容道:“送姑娘進里屋去。”方傳候至進來。
候至一入敞廳,聞到飯菜香,不由吸了吸鼻子:“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一副喜笑顏開的神情。帶刀對他怒目而視,他才覺察自己失禮,連忙對華煅一揖到地:“華大人。”他叫得雖然響亮,語氣里卻沒有多少謙卑恭敬,倒向招呼自己的老朋友。華煅已知此人素來油腔滑調(diào)輕浮憊懶,也不計較,只是淡淡的道:“你來得倒快。”候至抬起頭,嬉皮笑臉的道:“可不是么?你走了之后,我突然想到我一個人帶著這么多珍寶多不安全。正好你是欽差大人,誰都不敢打你的主意,我就跟著你好不好?”
華煅低下眼瞼,慢條斯理的吹著茶,對他提出這樣非分的要求并不意外。候至見他久不答話,急道:“華大人。”華煅此時方抬頭微笑:“當然,不好。”候至聽見前兩個字時正要咧嘴,聽見后兩個字,綻放一半的笑容凝結在臉上,呼吸漸重,瞪著華煅。華煅好整以暇的看著他,神情十分放松。
候至咬牙切齒的問:“為什么不好?”華煅嘴角挑出一絲不屑,帶刀代為答道:“你以為你是誰?什么阿貓阿狗要跟著我家大人都可以的么?”華煅詫異,偏頭瞟了帶刀一眼,再沒想到他會用上阿貓阿狗這樣的詞,雖然說正是自己心中的意思,但是由帶刀講來,效果著實奇異。再看看候至,果然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看便要發(fā)作。華煅立即起身:“送客。帶刀,傳晚膳。”
候至突然幽幽的嘆了一口氣:“早知道這樣,我當初何必替你解圍呢?”華煅聞言轉(zhuǎn)頭:“你說什么?”候至看著他:“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看來我指望你自己想起來卻是不可能的了。當日在錦安,有人誣賴你身邊那個黑臉木頭殺人的時候,是誰替你說話來著?”華煅愕然,思忖了片刻,想到當日錦安城中有人當街設局,要盜去自己袖中地契,正是有個少年揭露那小叫化裝死,人潮洶涌,自己也沒看得清楚,此刻想來,好像那少年確實有個紅紅的酒糟鼻。華煅雖然素性冷淡,但是一向恩怨分明,于是又坐回去:“哦,原來是你。”
“怎樣?你該不會拒絕我了吧?”候至期盼的看牢他。華煅勾了勾嘴角:“你收購這些東西,付了多少金葉子?”候至想來在心里算過無數(shù)次,立刻脫口道:“足足一千片呢。”“好,我出兩千片金葉,買下你手上的貨。你翻了一倍的利,也該知足了。”候至跳起來:“你可真會打如意算盤,我千辛萬苦收了這么多,一倍的利就想拿去,你做夢呢。”華煅哂然:“如此亂世,你一個人帶著這么多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有什么用呢?”候至呆住。華煅這幾日心情不錯,所以容忍他許久,此時終于不耐,反而愈發(fā)不動聲色,只是冷冷拋下一句:“你不可再得寸進尺。”
候至看著華煅拂袖而去,就要轉(zhuǎn)進內(nèi)堂,只得大叫一聲:“好吧。你保護我十天好不好?我家里很快就派人來接應我了。”華煅收住腳步,回頭正好碰上少年似天真又狡黠的眼神,不由閃過一抹深思的神色。候至來歷蹊蹺,整個人好像一眼可以看穿,再仔細想?yún)s又覺得莫測,而他竟要賴定了自己,不知玩的什么把戲。華煅思忖片刻,轉(zhuǎn)頭微笑:“也好,就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