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涉江寒(十七)
(十七)
少女自溫暖的被子里幽幽的醒轉(zhuǎn)過來,房間里彌漫著一股藥香,暖融融的包裹住她。她偏過頭去,看見窗邊做著一個瘦削沉默的男子,臉上沒有半分血色,好像大病初愈的樣子,從側(cè)面看,可以看見他背上突起的肩胛。而他懷里,竟然坐著個小小的人兒,腦袋歪在他的胸口,已經(jīng)沉沉睡去,小小一張臉,秀麗得不可方物。那情形如雷電一般擊中了少女,如此的似曾相識,以至于很久以后,男子平靜得不帶一絲感情的求婚都令她淚盈于睫,想也不想就答應(yīng)了。
那個時候錦馨以為,蕭羽眉間那抹揮之不去的郁色是因為喪妻之痛導(dǎo)致的,心里微微的有些酸澀。但是新婚之夜,他的吻落在她的頸邊,她聽見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那是滿足到極點歡喜到極點才有的嘆息,他抬起黑沉沉的眼,汗水自額頭流下,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在他的眸子里,深切的感到自己是被痛惜愛護(hù)的那個,淚水瞬間涌了下來。
他寡言少語,常常一坐就是一天。她那樣嬌俏明媚的一個人伴在他身邊,也安靜得如同一個影子。她最愛趴在他的膝蓋上,任他修長的手指不時的撫過她漆黑的長發(fā),恍惚中,她好像看見錦繡也是這樣趴在駱何的膝蓋上,駱何撈起錦繡的頭發(fā),放在鼻端:“真香。”
錦馨落下淚來,蕭羽也不問她為什么,只是那樣,溫柔的憐惜的撫過,然后繼續(xù)沉入自己的心事。
偶爾她也會頑皮的揉揉他的眉心:“羽,你在想什么呢?為什么這樣不開心?”他搖搖頭,吻吻她的手指:“乖,你要是悶了,自己出去逛逛。”
園里的青草有種特殊的馥郁芳香,她長而柔軟的裙裾掠過草尖,突然有種心驚的感覺,猛地轉(zhuǎn)身,卻不見一個人影。
紅若已經(jīng)兩歲多了,跟父親一樣身體虛弱,不經(jīng)勞累。偏偏又愛玩,纏住錦馨:“娘,你教我舞劍。”錦馨被她軟甜的呼喚磨得心都要化了,如果駱何答應(yīng)了錦繡的提議,那么等遲遲長到這個年紀(jì),自己也要這樣被纏住吧。她把紅若抱在膝蓋上,親親她的臉蛋:“好孩子,舞劍有什么好的。等你長大了,我教你彈琵琶。”紅若睜大了眼睛,笑嘻嘻的拍手:“好啊好啊。”
紅若很快就累了,伏在錦馨的懷里睡著。她低頭看著孩子精致得難以形容的輪廓,輕輕的嘆息:“你娘一定很美,你就忘記了她么?”身后傳來咳嗽聲,她轉(zhuǎn)頭,看見蕭羽的眼睛,他的手扶在她的肩上:“她娘因為生她而死。”錦馨的臉?biāo)查g變得慘白,那個雪夜好像又回來,她站在庭院里,一動不動,聽著里面撕心裂肺的喊叫,連身體被凍僵都沒發(fā)覺。
嬰兒的哭聲劃破了夜空,她撲進(jìn)去,拉住錦繡冰涼的手:“姐姐,姐姐。”錦繡虛弱的睜開眼睛,想要給她一個笑容,但是瞬間就凋零了。錦繡捱了四天,最后在駱何懷里閉上眼睛。
“你想念她嗎?”錦馨小心翼翼的問。蕭羽有剎那的茫然,然后就轉(zhuǎn)為自責(zé):“我和她從小就訂了親,直到成親那日我才見到她,后來我東奔西走,到她快臨盆的時候才趕回家,算一算,真正與她相處的日子不到一個月,有時,我甚至記不清她的樣子。”
錦馨松了口氣,至少,蕭羽還是不一樣的。雖然這個想法實在自私與殘忍,但她克制不住自己,偷偷的笑了起來。
蕭羽卻沒看到錦馨的笑容,只是低著頭用力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不會重蹈覆轍。”她反握住他的手,比他更加用力,因為,這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幸福。
然而總有些忐忑不安的感覺,好像隨時被人窺探著監(jiān)視著,往往她冷不防的轉(zhuǎn)身,卻又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那樣耳聰目明大膽剛強(qiáng)的一個女子,也慢慢的疑惑起來,夜里睡不著,突然驚醒,轉(zhuǎn)身抱住蕭羽瘦瘦的身體,瞪著無盡的黑暗,日漸疲憊。
蕭羽親親她的臉頰:“怎么這么憔悴,是不是紅若太頑皮?”她搖頭,反而問他:“你在忙什么?我聽他們說,你連飯都顧不上吃。”他的臉色沉了下來,語調(diào)還是溫和的:“錦馨,你好好替我照顧紅若。我今天要出去。”她不得已,替他披上厚厚的大氅,叮囑一直跟著他的親信:“馬原,好好照顧老爺。”馬原點點頭,替蕭羽牽過馬來。她不喜歡馬原那終日陰沉的臉,于是轉(zhuǎn)身抱著紅若走進(jìn)內(nèi)堂。
閑暇的時候她就彈琵琶。她的琵琶沒有錦繡彈的好,不過已經(jīng)足夠讓人驚艷。蕭羽疲倦的時候,總是躺在榻上,傾聽她為他彈奏,神情漸漸放松。
那天他忽然想到問:“這首曲子是什么?”她嫣然一笑:“好聽么?是我學(xué)的古曲啊,名字叫做涉江寒。”她輕輕的念:“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不等她念完,他就含笑將她摟在懷里:“在遠(yuǎn)道?我明明就在這里呢。”春意融融,溫馨無限,只是眼角不易察覺的滑下淚滴,錦安城那么遠(yuǎn),采到的芙蓉也凋零枯萎了吧。她沒有念完的最后一句是,憂傷以終老。
這曲子彈的多了,連下面的人都聽熟。有次蕭羽出門未歸,她心里慌亂,失手掉落了琵琶,馬原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替她抱起琵琶:“夫人,小心。琵琶摔碎了,就不能彈涉江寒了。”她看了他一眼,沒來由的厭惡:“你怎么在這里?不跟著老爺出去?”馬原垂手恭敬的答道:“我在這里布置一些事情,很快有貴客要到。”
“貴客?我怎么沒有聽說過?”她冷冷的看他一眼。他不敢回答,狹長的眼睛里光芒閃動,她皺了皺眉,拂袖離去。
貴客果然到了。那天蕭羽幾乎是悄悄的帶著一隊人馬回來,,沒有坐自己的馬車,而是讓給了那位所謂的貴客。她探頭觀望,看見一個男人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自車?yán)镒叱鰜恚南录{悶,蕭羽好像已經(jīng)感應(yīng)到她的目光,霍然抬頭與她對視,沒有多說一句,她立刻明白了,關(guān)上了窗戶。
那一夜她伏在蕭羽胸口,漫不經(jīng)心的問:“要不要我親自下廚,為后院的貴客接風(fēng)呢?”蕭羽猛地睜開眼睛,捏著她的下巴,盯著她一字一句的道:“千萬不要去后院。更不要讓別的人知道后院有貴客。”
那時錦馨不知道,蕭羽多年來奔波操勞,一直默默支持的人是誰,更不知道不會武功的他居然一直掌管著當(dāng)時最可怕神秘的暗殺組織青翼。
半個月過去了,那一天正好是春分,據(jù)說也是貴客的生日,蕭羽雖不便聲張,到底還是擺了酒宴在后院,錦馨第一次有機(jī)會見到貴客。那是一個二十七八的男子,因為憂懼而未老先衰,蕭羽鎮(zhèn)定自若侃侃而談,也不能讓他的眉頭稍微舒展一下。錦馨不喜歡他,別過臉去,剛好看見侍立在側(cè)的馬原神色間一閃而過的冷光。
先行回到房間之后,錦馨眼皮沉重,勞累已極,和衣倒在床上睡去。迷迷糊糊間,有人在吻自己的嘴唇,那輕輕的吮咬令她感到些許疼痛,她手腳無力,努力想睜開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一雙火熱的手探了進(jìn)來,好像想要把她抱起,她驚駭?shù)南胍蠼校瑓s無力呼喊。
“馬大哥,還不快走。別帶那個女人,火要燒過來了。”好像有人從窗戶里跳了進(jìn)來,低吼了一句。那人不得已放開她。她躺在那里,聽見那兩人好像離開了,繼而是孩子的哭叫聲,似乎是紅若的。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她終于掙扎著坐起來,跌跌撞撞的撲到窗口,聽見樓下紅若哭喊尖叫,抬起眼來,漫天火光,紅如鮮血。
“一夜之間,青翼全軍覆沒,蕭家上上下下近百人被殺,都是因為有人出賣了青翼出賣了和仁太子。”錦馨冷冷的看著馬原,無形的鞭子再次抽出,血肉橫飛,有幾點鮮血濺到她的面紗上,紅得觸目驚心,“你萬萬沒有想到吧,因為你要對我施以禽獸不如的行為,反倒令我清醒了過來,并且知道了兇手是誰。”她語調(diào)平靜,輕描淡寫,但是手卻不住的顫抖。
“死了那么多人啊。大火燒的那么兇猛,簡直逃無可逃。我抱著紅若想要沖出去,剛好房梁掉下來,正正的砸在我的臉上。”
一片死寂,只聽見馬原粗重的呼吸。
“蕭羽死了,太子死了,這么多人,都為你加官進(jìn)爵做了陪葬。那場大火燒了足足有五天五夜,沒有一具完整的尸身保存下來。幸好和仁太子一名手下剛好到外面辦事,后來才回來,去救趙易的時候,順便救了我和紅若。”
“我忍了十五年,足足十五年。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強(qiáng)迫自己看自己臉上的傷口?”她突然把臉湊到馬原面前,一把扯下面紗,“是不是很惡心?”馬原打了個顫,閉上了眼睛。
她慢慢的直起身子,掃視眾人,完好的半張臉堪稱國色,而燒毀的那半邊臉傷口牽扯,說不出的可怕。看到眾人的表情,錦馨哈哈一笑道:“我一看再看,都要上癮了呢,因為我不能讓自己忘記這血海深仇。”她再度轉(zhuǎn)向馬原,“我要讓你們?nèi)齻€沒死的青翼在十五年后死得很慘很慘,慘到你們后悔生到這個世界上。先是季田,他被我嚇瘋了。不過是幾聲琵琶,再加上我這張臉,他居然就真的瘋了。”
“然后是曹斐,我本來安排他去見見季田,然后兩人一起受點傷,我會親自為他們療傷,保證療得他們永世難忘。哪知道曹斐這個膽小鬼,居然不敢去見季田。那我只好親自動手為他添點傷口啦。他死在你府里,你見到的時候心情是不是很愉快?我很愉快,因為我偷偷躲在暗處,看見你發(fā)抖。”
“最后就是你。其實我真的不舍得讓你死呢,你每天晚上聽見我的琵琶聲之后的樣子,真是讓我百看不厭。”她美麗的眼睛半瞇起來,“你不知道,你再不怕琵琶聲的時候,其實就是你的死期。現(xiàn)在你是不是很后悔自己的病好了?”錦馨眼波流轉(zhuǎn),仿佛在講述對心上人萬分纏綿悱惻的心事。
馬原眼里的兇狠猛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懼。他嘴里嗚咽有聲,不住的乞求的看向趙靖,趙靖卻一眼都沒有望他。
“你知道么?曹斐死的很可怕呢,”錦馨見此情景,輕輕的掩著嘴笑,“我的冰影綃絲鞭打在他身上,簡直跟凌遲沒什么兩樣。我總共抽了他一百七十五次,好像挖了一百七十五次他的皮肉,他痛得恨不得立刻就死,我偏不讓他死,我一定要抽夠一百七十五鞭,因為那天晚上,總共死了一百七十五個人。而你,”她眼中笑意更濃,“我想應(yīng)該做三倍那樣償還吧。你放心,我武功不錯,很有分寸,不會把你抽死的。”
“夠了。”駱何厲聲喝道,“這個人即便該死,你也不能讓紅若目睹這些場景。她還是個孩子,你要讓她一輩子都不快樂,都記得這些可怕的事情么?”他解下佩劍,遞到紅若手里,“孩子,去,殺了那個人,替父報仇,然后跟我們走,永遠(yuǎn)不要再想起這些事情。”
“只是殺了他?這么便宜了他?”錦馨一把揪住駱何的衣襟,眼中直要噴出火來,“你是誰?你憑什么指手畫腳?”
駱何平靜的望進(jìn)她眼睛里:“錦馨,紅若是無辜的,你不能為了報仇而毀了她。”
“哈哈哈哈。”錦馨揚聲大笑,“無辜?她既然被卷進(jìn)來,就永遠(yuǎn)不能置身事外。她是我的孩子,我把她養(yǎng)大,我知道什么對她好。”
“不對,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你不會讓紅若姐姐在郡守府受那么多屈辱,你要是知道,不會讓她日夜受良心的折磨,形銷骨立。”遲遲截斷她的話,含淚道。
錦馨一愣,轉(zhuǎn)頭看著紅若,那樣蒼白而茫然的一張臉,而原本漆黑的鬢邊,不知何時,已經(jīng)好像有了一絲霜色。錦馨大驚,幾乎站立不住:“紅若。”
紅若好像突然自夢中驚醒,溫柔的笑了笑,看著錦馨:“娘,你說怎樣就怎樣。”錦馨的眼神瞬間變得狠鷙:“還能怎樣?我要你。。。。。”正說話間,她突然背上一痛,喉間一窒,居然無法繼續(xù)說下去,她大驚失色,立刻明白是駱何出手點穴。卻見趙靖手掌微微向前推,紅若的手臂竟被帶動往前一送,削鐵如泥的寶劍無聲無息的插入馬原胸口。
院中死一般的寂靜。
“你們,就這么殺了馬原?”過了半晌,錦馨才不置信的看了看四周,似哭似笑的問道,凄惶懵懂的象個孩子。沒有一個人敢與她對視,紛紛別過頭去。
“你們真好,真的很好啊。”錦馨喃喃道,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凄厲的笑聲,猛地提劍,瘋狂在院中奔走,又驟然停下,發(fā)瘋一般往馬原的尸首上斬去。冰影綃絲無聲卷來,她的手臂停在半空中,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法再度劈落。
她霍然回頭,看著駱何:“姐夫,你竟一次都不肯依我么?”駱何緩緩搖頭:“你跟我走吧,放過自己,也放過紅若。”她仰頭大笑:“放過?回憶會放過我么?我一閉眼就看見火光就看見尸體就看見我自己殘破的臉,你說,誰來放過我?”她長劍再次舉起,做勢欲劈,卻在劍尖落下的時候,將胸膛迎了上去。
“不要。”紅若低低的喊了一句,暈倒在遲遲的懷里。
駱何撲上去抱住錦馨,鮮血不斷從她口里涌出,她嫣然一笑:“也好,姐夫,一切都是因為你開始,一切也因為你結(jié)束吧。”第一朵桂花開放了,錦安城香透了,時光倏忽間倒退了許多年,她還是站在盡楓河畔無憂無慮的少女,她抓住駱何的手,閉上眼睛,香甜的夢剛剛開始:“姐夫,送我回錦安吧,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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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只剩最后一條暗線沒有解答,涉江寒的故事快結(jié)束了。
周末要趕自己的東西,估計沒有時間更新了,下周一或者周二涉江寒會有結(jié)局和尾聲。結(jié)局很重要啊,需要一再修改的,請大家耐心:)
另外,誰猜中最后一條暗線贈番外一篇吧,嘻嘻,駱何或者蕭羽,隨便選一個。
多多留言,我會很開心的上來偷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