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涉江寒(十三)
(十三)
米政走出房門的時候,正好看見趙靖坐在廊下,好像一夜沒有睡過的樣子,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神色倒不見疲倦,“疾”劍橫在膝上,雙手按住劍身。清晨淡淡的霧氣繚繞,只顯得他五官愈發(fā)硬朗如刻,整個人的姿勢,如正在瞄準(zhǔn)的弓,力道貫滿,一觸即發(fā),卻又沉穩(wěn)蓄勢,不到最好的時機(jī)不發(fā)箭。
“將軍。”他快步走過去。
趙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先生有沒有做過這樣一個游戲?將一幅畫撕碎,然后一片一片的拼回去。誰最快誰就贏了。”
米政點頭:“從前我曾經(jīng)用這個法子記地圖。”
趙靖望著他,卻意外的轉(zhuǎn)了個話題:“有沒有一種藥,能夠讓一個虛弱的人突然精神健旺起來?”
米政眉頭一跳:“有。”
趙靖嘴角笑意漸濃:“一只貓捉了耗子,一定要用爪子撥弄戲耍夠了才吃掉。如果它發(fā)現(xiàn)這只耗子突然不害怕不發(fā)抖了,這只貓會怎么樣?”
米政拊掌而笑:“那就讓我們瞧瞧這只被激怒的貓兒。”
趙靖起身:“一切拜托先生了。”
“將軍這么早就出去?”
“我去把最后一張碎片找回來。”他朗聲大笑,人已經(jīng)去得遠(yuǎn)了。
遲遲在湖邊等待趙靖,見他走近,笑盈盈的道:“你來晚了。”趙靖笑道:“你來了很久了么?”“嗯。簡直都要睡著了。”遲遲大大的伸了個懶腰。
兩個人小心翼翼的挑著話題。不著痕跡。云淡風(fēng)輕。
“昨天那人當(dāng)真厲害。我才找了那個瞎老伯,她居然就知道了。”遲遲輕快的走在他身邊道。
“說不定她在柔木城也布滿了眼線。”趙靖漫不經(jīng)心的應(yīng)她,話音未落,方才醒覺,兩人都是一怔,看向?qū)Ψ剑砸娒嫫鸬谝淮我暰€相碰。
“難道,是郡守自己?”遲遲轉(zhuǎn)過頭去,小聲嘟囔。
“不可能。他受驚的樣子不像是假裝。除非他真的心機(jī)深沉,騙過了我和米先生。”
“要不,就是郡守府里的人。”
趙靖凜然:“難道是何沖?”
遲遲一拍手:“一定是的。他雖然官職不高,但是柔木城中除了郡守就是他說話最有分量了。”
“何沖有這樣的能耐請動這個人么?如果是,他又是為了什么呢?”
“說不定他想除掉郡守,所以三番四次的用鬼魂來嚇唬他,其中還連累了幾個無辜。”
“你太小看馬原了。尋常的鬼魂如何能嚇到他?其中必有隱情。”
遲遲嘆了一口氣:“我不喜歡事情越來越復(fù)雜。”
“世間哪有一件事情是簡單的?往往你親眼所見,也未必是真。”趙靖平靜的回答。
遲遲飛快的看他一眼,垂下頭去,輕輕一笑:“其實有時真不真都沒有必要計較,不是么?”
趙靖默然。
也不知走了多久,趙靖指著前面:“到了。”
“積善堂。”遲遲仰頭看著匾額上三個大字,心頭沒來由的泛起涼意。
偌大的院落悄無聲息。遲遲看著那密密麻麻的一扇扇門,駭然道:“屋子這么小,只夠轉(zhuǎn)身吧?”
一個老頭腳步蹣跚的自后面走進(jìn)來,手里提著兩桶飯,見到兩人,不由一愣,張開掉光了牙齒的嘴巴,笑了笑,竟比哭還難看,只聽他自言自語的道:“這積善堂都要發(fā)霉了,還總有人來。”
遲遲追上去:“老伯伯,這里就只有你一個人么?”
老頭翻了翻白眼:“可不是么?”
“這里住著多少人哪?”
老頭皺眉,放下飯桶,扳著指頭算了算:“十一人。”
“這十一人的飲食起居就老伯伯你一個人照顧?”
“我就負(fù)責(zé)送飯。”
趙靖皺眉,想到一些難堪的問題,因為遲遲在場,又不便問出口。“最近還有人來過么?”他一面淡淡的問,一面從懷里掏出銀子遞過去。老頭眉開眼笑的接過:“可不是?我認(rèn)得的,郡守府里的曹參軍來過。”
“他找的人是誰?”
老頭努了努嘴:“喏,左邊第三間那個。從前也是郡守府里的參軍呢,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撞了鬼成了瘋子。”
遲遲不耐煩與他羅嗦,三步并兩步的跨到回廊上,只見每扇門都關(guān)的死死的,只露出上下各一個小洞,一股惡臭從洞里傳出來。
她聽見低聲喘息,嘶啞而緊張,好像是某種動物瀕臨死亡前的呼吸,稍稍往里一看,突然對上一雙血紅的眼睛,啊的叫出聲來,已經(jīng)有人一把將她拉到身后:“別亂看。”
遲遲稍稍與他拉開距離:“沒事。沒事。”
趙靖見她烏黑的睫毛不住扇動,顯然還是嚇到了,想伸手去握她的手,停在半空,終于收回來。
“左數(shù)第三間,就是這間了。”趙靖站定,回頭喚那老頭:“開門,我有話要問他。”
老頭猶豫不決,嘴里嘟囔著:“里面關(guān)的都是瘋子,沒有郡守大人的命令我不敢開。”
趙靖也不說話,只是平靜的注視著他。老頭的眼神瑟縮了一下,手里銀子也才剛捂熱,只得從腰上解下鑰匙,指著趙靖的劍:“老爺,他要是發(fā)了瘋您可別手軟。”
趙靖接過鑰匙,將遲遲擋在后面,開了門。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面而來,黑暗狹小的屋子里有個人影蜷縮在角落。遲遲背過身去,捂住嘴巴。
趙靖注視著屋內(nèi)的情形,果然,情況比牢獄還要糟糕,地上殘留著排泄物,和打翻的飯菜混合在一起。
“積善堂。”他冷冷的吐出這三個字,嘲諷的挑起嘴角,“真是大善啊。”說著,跨進(jìn)屋去,陽光本來被他高大的身體擋住,此刻嘩的照了進(jìn)去。
那人乍然見到光亮,尖叫一聲,捂住了頭不住顫抖。
老頭已經(jīng)跟了過來:“哎唷,說了不該開門啦。”
“曹參軍來了也沒開門么?”
“本來是要開的,但是曹大人在門口站了一會,突然說身體不舒服,沒有進(jìn)去。”
趙靖低頭看著那個瑟瑟發(fā)抖的男子,轉(zhuǎn)頭吩咐那老頭:“給我拿根樹枝來。”老頭依言出去,片刻之后遞給趙靖一根手臂長的樹枝。
趙靖接過,只聽刷刷兩聲,老頭還沒看清楚之前那人的左臂衣裳已經(jīng)被卸了下來,趙靖用樹枝一挑,看了看他的左臂內(nèi)側(cè),暗自點頭。
“拿這些銀子再給他買件衣服。”趙靖又扔給老頭一錠銀子,“我要是發(fā)現(xiàn)你沒有照做。。。。。”他微微一笑,沒有繼續(xù)說下去。那老頭已經(jīng)如搗蒜般點下頭去:“小的不敢。”說著往院子里走去,小心的把銀子放到懷里,一面不住眼的偷看兩人。
遲遲背轉(zhuǎn)身子聽著,此時問道:“這人怎么樣啦?”
“我看他是被嚇的失心瘋了。他左臂里面也有同樣的傷口。”
“什么?”遲遲猛地轉(zhuǎn)身,也顧不得惡臭,望里面看去。
那人低低的哀嚎著抬起頭來,看見遲遲,發(fā)狂一般跳起來,整個人不住顫抖,目光卻又是驚惶又是兇狠:“不對,不對,你明明已經(jīng)死了。我們放了一把火,你死了,你怎么還在這里?”
遲遲腦中一片空白,一把推開趙靖,看著那人:“誰?你們燒死了誰?她跟我長的很象么?”
那人聽見遲遲的聲音,突然鎮(zhèn)靜下來,詭異的一笑:“我不信你這次還不死。”說著手腕一動。
送飯的老頭站在院子里,豎著耳朵睜大眼睛,只見屋內(nèi)閃過一道火光,下意識的抱住頭蹲了下去,一聲巨響之后,突然沒有了聲息。
過了許久,他抖抖索索的抬起頭來,見那間屋子的門已經(jīng)成了碎片,屋里似乎躺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院子前面的地上有老大一個窟窿,離那窟窿不遠(yuǎn)處,一個男子伏在地上,他身下還躺了個人。那人咳嗽一聲,動了一動,卻是跟那男子一起來的少女。
遲遲迷迷糊糊的抬起頭來,覺得有人壓在自己身上,重得讓她喘不過氣來。電光火石之間,她想起那人詭異的笑容,那突如其來的火光,還有,還有什么?還有那寬闊的胸膛,緊緊的把她摟在懷里,兩人一起飛了出來。
“趙靖。”她喃喃的呼喚,眼淚流了下來。她小心翼翼的用手反摟住壓住自己的那個人,一點點把身子挪出來,將他抱在懷里。
“趙靖,趙靖。”她不住的叫著他的名字,右手摸到濕漉漉的一片,她輕輕的抽出來,看到鮮紅一片,幾乎暈過去。
“清心珠。”有人低聲提醒她。她淚眼朦朧的低下頭,見趙靖睜開了眼睛,突然間忘記了一切惡心欲嘔的感覺,伸手到懷里,卻是掏出金創(chuàng)藥。
她將趙靖翻了個身,仔細(xì)檢查他背上的傷口。“不礙事,應(yīng)該只是皮外傷。”趙靖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你流了好多血。”
“不要緊。這霹靂雷火彈雖然厲害,但是已經(jīng)給人減去了分量,而且我真氣護(hù)體,傷勢應(yīng)該不重。”
“這是霹靂雷火彈?”
遲遲一面問著,一面抽回手來,仔細(xì)的揭開他背后的衣裳,碎石沙礫下一片血肉模糊,所幸確實傷的不深,便將金創(chuàng)藥小心的涂抹上去。
“是我的疏忽。青翼里的人隨身總是攜帶這種火彈,機(jī)關(guān)隱秘,威力奇大。”趙靖咳嗽一聲,閉上眼睛輕微喘息。
“你說的青翼是不是什么舊太子的組織?”遲遲一愣。
“沒錯。雖然這個組織已經(jīng)解散很久了,這人還是隨身帶著,以防不測。”
“那你怎么知道火藥給人減過分量呢?”
“要是平常的火彈,你我早就沒命了。依我看,這火彈本是為曹斐準(zhǔn)備的。那個引他來的人將火藥分量減去,自然是不想他立刻就死。哪知曹斐根本不敢進(jìn)去看,所以變成你我遭殃。”他還想繼續(xù)說話,突然一只溫暖柔軟的手捂在他嘴上:“好啦,藥已經(jīng)涂好了。你受了傷,還想這么多,說這么多。”
遲遲把他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我們回去吧。那人已經(jīng)死了。”瞥眼見到那送飯的老頭,冷笑一聲,冷虹劍出手,削下他一大片頭發(fā):“你要是敢告訴別人我們來過,我就不只削你頭發(fā)那么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