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心
林驚蟄右手綁著個繃帶,第二天帶傷上班。
“小林,你那手是怎么回事啊?”
林驚蟄翻開看右手的繃帶,也不當(dāng)回事,回道:“昨天家里玻璃碎了,撿玻璃的時候不小心劃到了。”
“啊,那你可要小心啊。”女同事提醒她,“傷口也要注意清理,不然會得破傷風(fēng)的。”
哪那么容易得破傷風(fēng)。
林驚蟄聽著同事夸張地敘述,左手捂著右手腕,淡笑道:“沒那么嬌氣。”
林驚蟄強(qiáng)悍的形象早就在眾人添油加醋地敘述里變得異常高大了,顯得她現(xiàn)在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是世外高人的模樣。
女同事崇拜地看著她,感慨道:“我要有你那么厲害就好了。”
林驚蟄沒搭腔。
今天貨運(yùn)部人手不足,臨時抽調(diào)人去搬貨,林驚蟄頂著傷去了。
下貨的大哥看她手上的傷,問:“你行不行啊。”
林驚蟄點(diǎn)點(diǎn)頭,伸出完好的左手,提起貨物壘到自己肩膀上,然后將其摔到推車上。
大哥見她動作靈敏,一時語塞,心道老板上哪找的這么個奇葩。
林驚蟄幫著同樣被抽調(diào)過來的女同事把貨都卸下來,才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中拉起自己的小破推車,慢吞吞地往倉庫里走。
大家見她如此,竊竊私語:“她該不是吃菠菜長大的吧。”
得,關(guān)于林驚蟄的奇怪傳言又增加了。
林驚蟄推車推到半途,被人喊住了。
她拉著推車轉(zhuǎn)過身,就見一個和她身量差不多的姑娘朝她招手,嘴上喊著:“小林姐!”
聲音聽著還蠻耳熟。
她見那個人跑過來,便立在原地等待,等那個人跑近,林驚蟄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也很面熟。
她在那個人含羞帶怯的眼神中,仔細(xì)端詳,良久,反應(yīng)過來:“陳倩倩?”
“是我!”陳倩倩興奮地說:“沒想到能碰到你。”
她跟只活躍的兔子似的在林驚蟄身邊蹦蹦跳跳:“小林姐現(xiàn)在在這上班嗎?”
林驚蟄點(diǎn)點(diǎn)頭。
陳倩倩剪了她那頭如瀑布的長發(fā),留了個和林驚蟄差不多長度的短發(fā),兩人年齡相仿,身形相似,遠(yuǎn)看起來倒跟姐妹似的。
“你剪頭發(fā)了?”林驚蟄問道。
說到這個,陳倩倩開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在林驚蟄面前轉(zhuǎn)了個圈,跟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一樣,語帶笑意,炫耀道:“小林姐好看不?”
林驚蟄沉思半晌,她實在不知道這么個要長不長要短不短,亂得跟狗啃似的發(fā)型有什么好看的。
陳倩倩跟她解釋她們這些年輕人的時尚,才后知后覺自己因為過于貧窮自個兒亂剪的頭發(fā),竟然莫名其妙趕上了潮流。
“你說這多少錢剪的?”
“250啊。”陳倩倩不覺得有異,卻見林驚蟄表情驚詫。
她罵道:“我看你確實像個二百五。”
“欸?”陳倩倩想,小林姐是在罵我嗎?
林驚蟄又問道:“你剪頭發(fā)做什么?”
陳倩倩笑道:“我要回去上學(xué)了,剪頭發(fā)要方便一些。”
原來是讓她挨了幾個月的社會毒打,陳倩倩的爸媽覺得差不多可以了,把閨女又提溜到學(xué)校里去,讓她參加第三次高考。
“那祝你學(xué)業(yè)順利。”林驚蟄真心祝福。
陳倩倩戳了戳林驚蟄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問:“小林姐,你要跟我一起回去上學(xué)嗎?”
林驚蟄聞言一頓,拉著推車的手松了松,裝著貨物而顯得沉重的推車沒了支持點(diǎn)很快就往后倒,倒到林驚蟄的身體上又停下來。
林驚蟄聽到自己的聲音:“沒必要。”
陳倩倩小鹿一般清純的眼睛,好奇地望著林驚蟄,問道:“為什么?”
“對我來說這沒有意義。”
“怎么會沒有意義?”陳倩倩不懂,“小林姐,只有念書才能讓我們脫離現(xiàn)在處境,你念了書有了文憑,有很多工作就可以做了,人生會比現(xiàn)在寬闊好多。”
“怎么會沒有意義?!”
林驚蟄轉(zhuǎn)過身,又拉起推車,眼神隱晦,心想,那是對正常人來說的,像她早就偏離了正常的軌道。
“倩倩,你以后會明白,有的人兜了一個大圈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陷在泥沼中。”
她就是這樣的人。
“小林姐,你比我聰明,你一定走的比我遠(yuǎn)。”
林驚蟄把陳倩倩落到后面,一個人慢吞吞地朝倉庫走,聲音含在嘴里,輕的聽不見:“可我沒你幸運(yùn)。”
陳倩倩眨眨眼,眼里混著水珠,顛顛地跑到林驚蟄身邊,輕輕拉住她右手,林驚蟄沒有回頭,她便把書包里的一本厚厚的書放到推車上。
擦了擦眼淚,故弄玄虛:“我們的未來就在上面。”
然后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林驚蟄垂眸,看到推車上的書。
*
陳倩倩給的書太大,擺在更衣室里太顯眼,她也不好扔,只能下班后帶回去。
她們一伙人一起下班,林驚蟄照常綴在隊尾,大部頭的書,一頁也沒翻,就只抱在懷里,聽同事們抱怨今天的工作。
剛出門,昨天那個一直跟隨著她的眼神又開始跟著她。
林驚蟄心里煩悶,環(huán)顧四周,竟然看到了不遠(yuǎn)處靠著某輛小轎車站著的王震球。
他今天換了打扮,配了副金絲邊眼鏡,把金色的長發(fā)梳起來,穿了件長款的風(fēng)衣,看上去要多正經(jīng)有多正經(jīng)。
林驚蟄掉頭就沿著反方向走。
但王震球已經(jīng)看到她了,像個吉祥物揮舞著手臂,大聲喊道:“驚蟄,你走反了哦。”
林驚蟄腳步一頓,迅速轉(zhuǎn)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滿殺氣,王震球面色卻絲毫未動,笑容春風(fēng)。
同事拉住林驚蟄的手,她們昨晚見過王震球,算是臉熟,看到王震球那張漂亮的臉蛋非常熱情:“哎,又來接你女朋友下班嗦。”
男女朋友的梗看來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了。
林驚蟄抹了把臉,長嘆一口氣。
聽王震球在那熱情表演:“是啊,現(xiàn)在太晚了,我不太放心,就過來了。”
同事們長吁短嘆感嘆王震球表演出來的好男人形象。
“這種好男人少了哦。”她們撞了撞林驚蟄,擠眉弄眼地說,“好福氣啊。”
林驚蟄學(xué)著甄嬛的臺詞,望著那頭假斯文的王震球,冷淡開口:“這究竟是我的福還是我的禍。”
同事們聞言笑成一團(tuán),把他們當(dāng)作一對拌嘴的恩愛小情侶,連忙把林驚蟄推到王震球身前,調(diào)笑道:“把小林安全送到你身邊了哈。”
王震球笑著向她們道謝,拍了拍手,豪情萬丈地宣布:“我請大家吃宵夜吧。”
“……”
興奮的叫好聲爭先恐后地往林驚蟄耳朵里面鉆,林驚蟄一時間聽不到正常的聲音,她抱著書抬頭,張了張嘴,心想,這家伙該不會是大款吧。
王震球伸手遮住了她的雙耳,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笑得眉眼彎彎,酒紅色的眼睛流露出溫柔的暖光。
林驚蟄被他屏蔽了聽覺,與他只距咫尺,王震球失了邊界感的舉動,讓她一時錯愕,下意識伸出右手輕輕抓住了放在她耳邊的手,卻忘了把他甩開。
她怔愣地望著王震球那張過于俊秀的臉,看他啟唇,一張一合,她認(rèn)真去分辨,發(fā)現(xiàn)王震球無聲地在說;[是啊,大款在這,你傍不傍啊?]
“……”臉真大。
*
吃飯的地點(diǎn)在臨近地鐵口的火鍋店,剛一進(jìn)店,和著香油的辣子味撲面而來。
快十一點(diǎn)了,火鍋店還是人滿為患,酒飽飯足的人脫了厚實累贅,只著單衣,四仰八叉地擺龍門陣。
他們一行人穿過餐桌,跑到僅剩的一間雅室坐著。
不過,火鍋店哪有什么清凈的雅室?都到這種煙火氣重的地兒了,就別瞎矯情了。
于是,他們房間的門大敞著,喧嘩的吵鬧聲聽得一清二楚,人來人往也看得一清二楚。
趁點(diǎn)餐的時候,服務(wù)員給林驚蟄倒了杯熱茶,林驚蟄剛喝了兩口,就被同事嫌棄自己老年人的愛好。
“誰吃火鍋喝熱茶啊。”
“……”我。
“再說大晚上的喝茶,晚上還睡得著嗎?”
林驚蟄見服務(wù)員遞過來幾大瓶碳酸飲料,心想,喝這個也睡不著。
王震球牽起她的右手,低聲問道:“你手是怎么回事?”
林驚蟄左手端著茶杯,收回右手,見身邊都去兌蘸碟了,本想跟著去錯過這個話題,結(jié)果被“懂事”的同事?lián)屵^他倆的碗,助紂為虐:“有什么不吃的嗎?”
王震球舉手,乖巧回答問題:“我都吃,驚蟄不吃蔥,麻煩了。”
同事一臉被秀到了的表情,戲謔地掃了一眼生無可戀的林驚蟄,笑著走了。
林驚蟄差點(diǎn)被王震球這話,嚇得嗆死,她手中茶杯里的水波瀾起伏,木著臉問道:“你知道我名字的時候順便了解了這么多?”
王震球笑著搖頭,得意洋洋:“當(dāng)然不是,一切都要我火眼金睛。”
“……”一口水噴死你得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那手是怎么回事?”
林驚蟄淡定地喝茶,用今天上班編的瞎話糊弄他:“如果我說自己撿玻璃的時候傷的,你信嗎?”
王震球把問題拋回去:“你說呢?”
林驚蟄見糊弄不過去,將茶杯安置到桌上,講了實話。
“遇到全性的人了。”
王震球一頓,臉上細(xì)小的變化還是被林驚蟄察覺了。
她挑了挑眉,調(diào)侃道:“聽到是全性的人這么意外?”
她淡笑道:“公司把你派到我身邊,真是深謀遠(yuǎn)慮,一個剛剛出獄的全性,左右不靠,正是做誘餌的好原料,可以借此機(jī)會抓好幾個作惡多端的全性妖人。”
王震球沉下臉,撤了笑,冷道:“這種麻煩事我可不感興趣。”
林驚蟄聞言,左手撐著頭,右手靠在桌子上,偏過半個身體,瞇起眼睛打量著王震球那張漂亮的臉,徐徐問道:“哦?那你對什么感興趣。”
王震球目不斜視地也看著她,兩個人于餐桌前眼神交鋒,仿佛置身于刀光血影的戰(zhàn)場中,作戰(zhàn)雙方勢均力敵,意志同樣堅定誓要把眼前人斬到馬下,挫骨揚(yáng)灰。
王震球第一個作弊,伸出右手,在林驚蟄的眼皮子底下,觸碰到了她的右半張臉,細(xì)長的指頭點(diǎn)了點(diǎn)林驚蟄右眼眼角的位置,他綻放一個笑,意味深長地回道:
“你。”
林驚蟄并不為他的作為所感動,她仔細(xì)審視著王震球許久,想要探查這個曖昧字眼背后的陰謀,但過了許久,也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她望著王震球那張仿佛無堅不摧的笑臉,最終還是放棄了,回過頭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王震球隨著她的動作,也放下來了手。
兩人并排坐著,等桌上的人都陸續(xù)都回來了也沒再交流,就像剛剛的交鋒只是一個藏在時間縫隙中不曾存在的東西。
挨著林驚蟄坐的女同事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座位上放了本書,她納悶地?fù)炱鹉潜緯盍松厦娴拿郑骸?014年全國普通高校志愿填報指南。”
她隨意翻了幾頁,掃了桌上一圈人,最終落到從一開始就拿著書的林驚蟄:“你要高考?”
林驚蟄搖頭,拿過書,回道:“一個妹妹給的。”
王震球夾筷子的動作一頓,狐疑地問:“哪個妹妹?”
“該不會就是那個給你塞了一箱試卷的妹妹吧?”
林驚蟄點(diǎn)點(diǎn)頭。
王震球笑容淡了:“你對她還真是無法拒絕啊。”
林驚蟄沒理他。
但王震球不好受可不會放過她,他擺出一臉感興趣的模樣,感嘆道:“哎,還挺懷念考試的。”
林驚蟄瞟了他一眼,他來勁兒了:“可惜我是保送的,沒體驗過這種感覺啊。”
“……”看把你能的。
林驚蟄拿筷子攪了攪碗里的調(diào)料,再順手?jǐn)嚭土送跽鹎虻模吪叧暗溃骸靶枰医o你搭個臺子,鼓個掌嗎?”
王震球覺得這個提議不錯,林驚蟄趕緊拿吃的堵住他的嘴。
林驚蟄有點(diǎn)心累,這家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你那個殺人魔的案子查的怎么樣?”
王震球聞言一愣,林驚蟄見他有所遲疑,非常理解:“事關(guān)機(jī)密,公司不讓說?”
她拍了拍胸口,一臉嚴(yán)肅地說:“放心,不讓說我就不問了。”
王震球這種無厘頭的人都有點(diǎn)無語了。
問道:“你從哪學(xué)的這些?”
“電視劇不都這么演的嗎?”
“哪個電視劇?”
“《甄嬛傳》。”
“……”這跟她說的東西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
王震球拾掇拾掇表情,又掛起笑臉,直戳話題中心:“對我的工作這么關(guān)心啊?”
林驚蟄完全不接招,她嘴里含著東西,含糊地說:“事關(guān)我的清白,哪能不關(guān)心?”
王震球皮笑肉不笑:“那你還真是幽默啊。”
林驚蟄放下筷子,抽了桌上幾抽紙,將紙巾湊到王震球嘴前,擦了擦他嘴邊的油,然后把紙巾交給他,指了指油漬的位置,讓他自己接著擦。
“能逗到你,我這頓就也不算吃白飯。”
飯后,在同事們的感謝和祝福聲中,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只除了非要送林驚蟄回家的王震球。
“是想趁機(jī)抓幾個全性吧?”
王震球沒有否認(rèn)。
林驚蟄走在盲道上,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來,把她一身的火鍋味都吹散了少許。
在靜謐的夜色里,她舒服地瞇起眼睛,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盡管那個跟隨她的眼神還沒有離開,但有個大活人陪在她身邊,她也就想不到那么多事。
想到這,她忽然打了激靈。
什么時候,她開始期盼有個人在她身邊了?
這可是個相當(dāng)危險的想法。
“怎么了?”王震球見林驚蟄臉色不好。
林驚蟄踏著凸型的盲道上,想了想問道:“你沒有自己的生活嗎?”
“什么?”
“監(jiān)視我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王震球好像沒聽懂林驚蟄的話,回道:“現(xiàn)在的時間就是我自己的生活。”
林驚蟄有點(diǎn)頭疼,只能直說:“我的意思是你沒有自己朋友嗎?”
“朋友、家人、愛人,隨便什么人,你沒有嗎?”
王震球停住前近的步伐,抹了一把臉,眼神空寂地望向某個方向,淡道:“以前可能有吧,只是現(xiàn)在都不在身邊了。”
活人、死人都是這樣。
“那現(xiàn)在呢?”
“算是沒有吧。”
林驚蟄竟然笑了,她很少笑,王震球所見到的林驚蟄總是一副陰沉頹唐、死氣沉沉的模樣,左臉刻著“煩死了”,右臉刻著“別煩我”,厭世厭得連掩飾都懶得掩飾了。
很少會這樣有生命力。
王震球莫名心頭一跳,他對這種反應(yīng)很陌生,摁著胸口,問林驚蟄:“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這樣自來熟的家伙竟然會沒朋友。”
王震球也笑:“是么,也許是因為我是個變態(tài)吧。”
盲道斷在了路口,林驚蟄得下臺階,王震球紳士地托起手要扶她下去。
林驚蟄拒絕了,道:“那可不行,我不跟變態(tài)牽手。”
王震球滿臉無辜:“可我是良性的欸。”
林驚蟄笑著睨了他一眼,抓著他的手臂,跳下臺階,說道:“那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