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
林驚蟄不確定自己醒了。
但她確實睜開了眼睛,但眼前一片漆黑,聽得到細微的風聲,和人爭吵的聲音。
她爬起來,然后果然摔了一跤,差點扭了腳,疼痛令她清醒,確信她是醒了。
她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沿著身前的阻礙,順著風吹的方向,走到人聲最大的地方,摸過床鋪,衣柜,然后在懸空無阻礙的地方又走了幾步,摸到了房門,她扭開門把手,打開了房門。
外面撕心裂肺的哭泣聲未經(jīng)防備的撞到她耳朵里,刺得她耳朵生疼,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她循聲細聽,聽到了“爸爸”兩個字,她有點迷茫,直到腳邊沾上了黏膩的水漬。
她蹲下來,抹了一把污漬,聞了聞,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我殺了我爸爸。”
聲音終于清晰了。
“欸,她醒了。”沈沖脖子上纏著繃帶,任高寧如何控制胡杰,轉(zhuǎn)頭注意到蹲在地上的林驚蟄。
林驚蟄眼里刻意戴著的隱形眼鏡被摘掉,露出本來怪異的模樣,而那一只霧藍色的眼睛讓沈沖想起蒼瑯山隱世的林家,奇道:“諸葛家都出了一個諸葛青,林家不出人嗎?”
“這么避世啊。”沈沖覺得有點意思了。
一個大家族避世到這個程度,要么是像呂家一樣有點什么貓膩想要隱瞞江湖獨自消化,要么……就是要衰落了,得低調(diào)行事。
要是后一種,大廈將傾啊。
沈沖打量著林驚蟄的眼睛,心道,到時候林家獨吞了那么多年的往生眼,他們這些凡夫俗子就可以想想了。
林驚蟄皺著眉,扶著墻站起來,冷聲道:“好臭。”
她說的是血的味道,沈沖笑了笑,說道:“涂君房說你脫離全性日久,不清楚情況,所以就由我來給你說一下。”
“不用了,”反正也看不見,林驚蟄索性閉上眼,不想聽沈沖說話,“我說了,我不摻和全性的事。”
“你要脫離全性?”
林驚蟄嗤笑道:“全性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只要能有命在,怎么都行,哪有脫不脫離一說,還是說,現(xiàn)在全性成氣候了,可以嚴密組織了?”
“是因為你們口中的代掌門嗎?”
沈沖回道:“算是吧,不過大家也不認可他,就像你一樣。”
“看出來了,”林驚蟄淡笑道,“你們并不相信他,與其冒著危險像其他那些不懂事的蝦兵蟹將一樣傻乎乎地沖上山,不如直接問我這個可能的知情人,是這樣吧?”
“差不多吧。”沈沖回頭看了眼身后的幾個人,心想,怎么每回都先讓我上,真是夠夠的,想起上回的遭遇,他不由得退后幾步,離林驚蟄遠了一些,確認大致安全后,才說,“所以,你能替我們算到龍虎山上藏著的究竟是什么秘密嗎?”
“算不到。”林驚蟄干脆利落地拒絕。
她也知道這些人不會善罷甘休,便解釋道:“我只是個半吊子的術(shù)士,問得到人世間,卻問不得天。”
林驚蟄閉著眼,手指壓住了嘴唇,輕聲道:“天機不可泄露。”
“果然是羽化登仙的事嗎?”
“成仙?”林驚蟄暗罵了一句蠢貨,“你們對此還真是執(zhí)著的很啊。”
“好吧,恭喜你們,只要你們上山就能釣到一條大魚。”
還是一條能讓全性全軍覆沒的大魚。
她扶著門,往外走,沈沖問她要去哪,她沒理,她碰到一堆可疑的軟肉,發(fā)現(xiàn)臭味更重了,于是停下腳步,換了個方向,然后被夏禾摁著肩旁指向了正確的方向,她低聲跟夏禾說了句謝謝。
夏禾愣了愣,半晌,看著地上的尸首,神情有些苦澀,淡笑道:“你還真是變了不少啊。”
“你倒是沒什么變化,”林驚蟄笑道,“漂亮得很。”
“哦?”夏禾偏過頭,湊近她的耳朵,耳語道,“哪里美?”
“心靈美。”
夏禾聞言,笑容蕩開,拍了拍林驚蟄的肩膀,下手沒輕沒重,林驚蟄疼得悶哼了一聲,甩開她的手,讓她別過來了。
夏禾好奇地“欸”了一聲,非要湊過來,給林驚蟄當拐杖。
如此幾番,林驚蟄無語地站在原地,問道:“這很好玩?”
夏禾笑容明朗,手點了點光滑的肌膚,眼波流轉(zhuǎn),嫵媚動人,可惜媚眼拋給了暫時性眼瞎的林驚蟄,她反問道:“不好玩嗎?”
這惡劣的行為讓林驚蟄想到王震球,她頓了頓,回道:“挺幼稚的。”
她拍了拍身上的行李,重要證件都丟了,包括元濟給的邀請函。
其實,寒山寺既然接了天師府的邀請函,還把她的名字報上去了,那有沒有這個東西,都無所謂,只是邀請函里面夾著她剛洗不久的照片。
即便,照片還能再洗一次,但第一張洗出來的意義總是不同的,她想把自己的照片拿回來,于是轉(zhuǎn)過身,循著他們的呼吸聲,“望”向那處,攤開手,說:“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林驚蟄,你要參加此次羅天大醮?”沈沖問道。
林驚蟄“嗯”了一聲,沈沖又說:“我們也有人得去。”
沈沖看了看在高寧懷中意識模糊,痛苦不堪的胡杰,笑道:“我覺得很順路。”
*
順路的林驚蟄被他們和胡杰塞進同一節(jié)車廂。
說是要送她,但其實還是另一種形式的劫持。
全性是真的換了一批人,以前要是和林驚蟄一齊出行,大家恨不得離她越遠越好,跟這個疑心病加被害妄想癥坐在一起,指不定什么時候給來上一刀,當場嗝屁,永遠和這討厭又美麗的塵世說拜拜。
可這回,只是封了她的眼睛,就敢堵在她身邊,想要困住她的手腳。
胡杰到現(xiàn)在還是神志恍惚的,夏禾坐在她身邊,把照片推到她面前的餐桌上,林驚蟄聽到聲音摸向餐桌,然后摸到一個橡膠狀的硬紙,用手刮了幾下還能發(fā)出咔咔的聲音。
聽上去是她的照片。
林驚蟄拿著照片,又摸了摸,淡笑著把照片收回懷里。
夏禾看她的表情,也笑了,她將耳邊的發(fā)捏到耳后,露出半張美麗的臉,引來車廂里眾人的頻頻回顧,沈沖見狀有點頭疼,心想,有夏禾在真是怎么都低調(diào)不了啊。
“驚蟄,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以為那邊是誰?”
林驚蟄不說話,夏禾咯咯笑,認為自己逗弄到林驚蟄了,很是囂張。
沒想到林驚蟄百毒不侵,木著張臉,抵在玻璃上,修閉口禪。
列車響起中途到站的聲音,林驚蟄轉(zhuǎn)了轉(zhuǎn)頭,聽到了提示音,接下來是個大站,下車的旅客有很多,車廂里準備下車的旅客在乘務(wù)員的催促聲中都陸續(xù)收拾行李,林驚蟄轉(zhuǎn)回頭,手撐著頭,將重量壓在餐桌上。
沈沖起身,禮讓了一位把行李放在他們頭上的女人,女人行李太重,踮著腳有點拿不下來,林驚蟄從餐桌那擠出來,讓夏禾讓一讓,走到過道上,幫忙把女人的行李拿來下來。
行李有些重,林驚蟄看不到,摸索著捏著把手,往后抻了抻,讓女人讓了讓然后小心翼翼地拖下了行李,女人這才發(fā)現(xiàn)她看不見,連忙道謝。
林驚蟄搖了搖頭,恰在此時,列車緩緩進站,車速越來越慢,從他們這過得行人推著行李不小心打到了林驚蟄的背。
而興奮的小孩子也不顧場合的竄來竄去,最后將林驚蟄撞到了,她看不見便直接磕到了座位上方的把手上,直接磕出了血。
這嚇到了身邊的人,他們圍著林驚蟄身邊,蓋住了她的身影,紛紛問她怎么了。
乘務(wù)員因為馬上要下車了,過來打招呼,結(jié)果看到這場鬧劇,走過來疏散人群,然后問林驚蟄怎么了,林驚蟄捂著額頭,說:“好像是磕到了。”
乘務(wù)員皺著眉,說要帶著林驚蟄去休息室包扎一下傷口,林驚蟄剛道了一聲謝,高寧便就站起來說:“我和她是一起的。”
乘務(wù)員便招了招手,讓高寧也一起來。
林驚蟄聞言,靠在椅背旁,露出一個饒有興致的笑容。
乘務(wù)員帶著他們從一節(jié)走到另一節(jié)車廂,高寧跟在林驚蟄身后,覺得有點奇怪,走的越遠,車廂里的景象竟然越來越一致。
她心里發(fā)寒,猛地停下來,竟然看到了一開始推行李的女人。
……她不是早下車了嗎?
等等,列車怎么還沒停?
速度也如剛才一樣,完全沒變。
她皺著眉,忍住心里的驚恐,望向窗外,發(fā)現(xiàn)列車永遠都在和另一輛列車相遇,仿佛沒有盡頭。
怎么會沒有盡頭?!
她轉(zhuǎn)過頭,猛地看向前方,除了陌生的行人,空無一人。
林驚蟄在哪里?!
她不顧眾人的驚呼聲,推開礙事的行人,又走入下一節(jié)車廂。
竟然還能看到那個女人推行李。
“……”
……
她是不是被丟在時間的縫隙里了?!
車站人來人往,人們行色匆匆,人群中只有一個形影單只的女人閉著眼睛,慢吞吞地走著,她走的很慢,似乎每走一步都需要計算下一步的方向。
林驚蟄的眼睛很重要,重要到和她自己的生命同等地位,是以就算受過再重的傷,死過多少次,眼睛也從來沒有出過事,這次失明屬于是頭一遭。
失明讓喧鬧的世界一下子變得特別陌生,她不由得有些恐慌,不過幸好她拿回了自己的照片,她扶著墻慢吞吞地走在專設(shè)的盲道上,雙耳仔細辨析周圍的動靜,另一只手則拍了拍渾身上下僅剩下的東西。
她和王震球的合照。
她沉下心,神情平和,覺得好像也沒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
唐門的煉器師還挺有審美的,聽說戒指是做給一個年輕姑娘的,再一看要做戒指的是王震球,自覺把戒指翻譯成求婚戒指。
做這么浪漫的東西,即便“客戶”有點奇怪的要求,煉器師最后還是將其理解成浪漫瑰麗的事物,于是在普通的戒環(huán)上雕刻了兩朵山茶花,又在兩朵花的花心處點綴了一顆紅色一顆霧藍色的寶石,放在陽光處折射出美麗的光澤,就和林驚蟄的眼睛一樣。
王震球把玩著手中剛做好的戒指,撥通了林驚蟄電話,但始終也沒有撥通,他其實已經(jīng)習(xí)慣了林驚蟄總不愛接電話的德行,幾次沒接電話后,直接去翻他瞞著林驚蟄設(shè)在她手機里的定位裝置了。
然而定位消失了。
慣常的笑臉忽然冷卻了。
林驚蟄從他的世界里莫名其妙再次……
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