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
下午六點，天初初暗下來，村落里房屋外掛著古舊的油燈。
王震球好奇地環(huán)視一圈，和蒼瑯城的現(xiàn)代化景象完全相反，這里人似乎是被停在了過往的時空中。
村落里依稀能看出一點現(xiàn)代化的設(shè)備，但整個村子都過于古樸了。
路上偶爾遇到零星的行者也基本上是身著改良過的古裝。
林驚蟄怕王震球作死，拉住他，不準(zhǔn)他東張西望。
“留守在林家村的人都是異人。”她說，“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一旦被懷疑，我倆都吃不了兜著走。”
王震球聞言一愣，奇道：“你說一整個村子的人都是異人？”
“不然呢？”林驚蟄挽著他，偏過頭輕聲說，“林家人數(shù)量這么龐大，出一大批異人，很稀奇？”
“而且，這可是林氏的宗祠，沒兩把刷子，不早就被圈里的人捅成了馬蜂窩？”
“所以說，你跟過來是真的作死！”林驚蟄忍不住生氣，“你也知道這里有往生眼，林家人對他們的防衛(wèi)只可能多不可能少，一個不小心就把命丟了。”
“哎呀，我以為你之前生氣是因為往生眼的事呢，”王震球低聲笑道，“原來是因為我的安危。”
林驚蟄對他的自作多情，感到無語并解釋道：“公司派來監(jiān)管我這個社會危險分子的人要是死了，我該怎么辦？是不是得以死謝罪啊？”
王震球笑了笑，牽著她的手，感嘆道：“所以說我們還是該去種個同心蠱，這樣的話，你也不用思考這么復(fù)雜的問題了。”
他要是死了，林驚蟄不用思考，直接跟他同時嗝屁。
林驚蟄看出他的意圖，冷冷斥責(zé)：“歹毒！”
王震球哈哈大笑，引來路人圍觀，林驚蟄趕緊提了提圍巾，扯著他往村中心走。
王震球在身后喋喋不休：“欸，你如果不介意往生眼的事，就告訴我唄，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林驚蟄頓了頓，轉(zhuǎn)過頭，有些頭痛：“我趕著救人，沒空滿足你的好奇心。”
“是嗎？”王震球笑道，“那我們可以邊走邊說，我感覺我們離救人還有一段時間。”
“你真想知道？”
王震球點點頭，林驚蟄嘆口氣，道：“往生眼的事，我其實是聽我舅舅說的，很多事我自己也不清楚。”
*
林驚蟄的舅舅林秋風(fēng)是個瀟灑的吟游詩人，以給人寫稿維生，天南海北四處流浪，浪漫又多情。
林驚蟄遇到林秋風(fēng)時很狼狽，她剛死過一次，殺了個偷襲她的倒霉蛋，渾身是血地躺在河邊，靜靜地等待復(fù)生。
右邊的往生眼沖破禁制后，就開始了無止盡的復(fù)生，林驚蟄一旦接近死亡狀態(tài)，往生眼便立馬運轉(zhuǎn)，生怕它現(xiàn)在這個寄生生命體死掉了。
不管受的傷有多重，生存狀態(tài)有多差，只要給往生眼復(fù)生的時間，她就會像電子游戲里的人物一樣，滿血復(fù)活。
因此，在那段時間里，林驚蟄就連自己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也懶得滿足，她就跟一個瘋子一樣，只要碰見“異人”就問人家聽沒聽過廖景春的名字。
她漫無目的的關(guān)于廖景春生前片段的信息，試圖拼湊一個完整的真相。
但這個旅途對一個剛剛失去親人的女孩兒來說太痛苦也太漫長，尤其是林驚蟄還擁有往生眼這么個東西，懷璧其罪，被迫死了不少次，也殺了不少人。
和狼狽的林驚蟄相比林秋風(fēng)也好不到哪里去。
長發(fā)被他隨意綁成在一起，他留著長長的胡須，也不打理，穿著一件洗舊發(fā)白的襯衫，看上去要多落魄有多落魄。
“聽說附近出現(xiàn)了往生眼，我過來看看，結(jié)果看到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
林驚蟄懶得理他閉上眼，不發(fā)一言。
林秋風(fēng)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林驚蟄，奇道：“你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林家人。”
林驚蟄不耐地睜開眼，露出一雙異瞳。
林秋風(fēng)更奇了：“連眼睛都只有一半。”
“你爸誰啊？”
林驚蟄以為他認(rèn)識廖景春，終于來了點精神，爬起來問道：“我爸叫廖景春，你認(rèn)識嗎？”
“廖景春，”林秋風(fēng)想了想，回道，“那不是全性那個神算子嗎？”
林驚蟄徹底精神了，她抓住林秋風(fēng)，問道：“您認(rèn)識我爸？”
“我認(rèn)識他，他不認(rèn)識我。”林秋風(fēng)說，“廖景春的事你問我沒用，你得去問全性的人。”
林驚蟄懇求他：“您能帶我去見見全性嗎？”
林秋風(fēng)挑了挑眉，笑道：“我沒事去接觸全性干嘛？我瘋了？”
林驚蟄眼神黯淡下來，林秋風(fēng)覺得她這個樣子有點眼熟，便多嘴問了一下：“你媽是誰？”
林驚蟄又躺回去，閉上眼，懶怠地答道：“林秋雨。”
不想林秋風(fēng)卻很激動，他拉著林驚蟄，非要她再說一遍，林驚蟄被他叨擾地?zé)┧懒耍阌终f了一次：“林秋雨。”
林秋風(fēng)震驚地瞪大眼睛，抓住林驚蟄的手，喃喃道：“我沒想到能找到姐姐。”
當(dāng)然，找到時，林秋雨已經(jīng)故去多年了。
聽了林驚蟄敘述事情經(jīng)過后，林秋風(fēng)提出要見一見林秋雨的墳?zāi)埂?br />
林驚蟄答應(yīng)了，于是他們又趕赴一切的起點，聿都。
林秋風(fēng)沉默地看著林秋雨的墓碑，手輕輕放在碑上，見上面敘述的簡略的生平，說：“沒想到已經(jīng)過這么多年了。”
林驚蟄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見他隨意坐在地上，從衣兜里拿出一包煙，點燃煙頭吸了一口，又吐得煙霧繚繞，整個人埋在往日的黃沙中，煙抽了一根又一根。
轉(zhuǎn)眼間，一整包煙都被抽光了。
他拍了拍衣兜，看樣子是打算再抽一包，林驚蟄則伸出手阻止了他的動作。
她彎下腰，拉住他的胳膊，聲音淡漠：“別抽了。”
林秋風(fēng)怔愣地看著她，良久，反應(yīng)過來，林驚蟄應(yīng)該是更像她父親一些。
于是，他問道：“你爸爸的墓呢？”
“沒有。”林驚蟄拍了拍墓碑，在林秋風(fēng)疑惑的眼神中，回答道，“我把他和媽媽的骨灰放在一起了。”
林秋風(fēng)頓了頓，然后說了句：“也好。”
廖景春畢竟是全性，還是個攪弄風(fēng)云的神經(jīng)病，說不得圈里哪個看不慣他，非要砸了他的墓，讓他死后變成孤魂野鬼。
現(xiàn)在無名無姓的和林秋雨葬在一起，至少能在死后安生。
他跟林驚蟄說：“你跟我走吧，往生眼的事太麻煩，我在前面護著你，至少你還能安穩(wěn)些。”
林驚蟄卻說：“我不。”
“我要找到殺害我爸的兇手。”
林秋風(fēng)嘆口氣：“江湖上的事……哎，畢竟你父親是全性。”
“全性就該死嗎？”林驚蟄倏然抬起頭，“因為是全性，所以被人殺掉，就該當(dāng)作什么事沒有發(fā)生過嗎？”
“如果全性死了，所有人都在拍手叫好，那唯一可以給他報仇的就只有我了，不是嗎？”林驚蟄隱含著哭腔，“難道我要放棄我爸爸，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繼續(xù)對世界笑臉相迎嗎？”
林秋風(fēng)：“你父親不會希望你復(fù)仇的。”
“那是他的事！”林驚蟄擲地有聲，“報仇是我的事！”
林秋風(fēng)聞言一頓，他又有點抽煙了，他下意識往衣兜里掏，然后又想起方才林驚蟄的勸誡，訕訕地放下手。
他坐立不安，左看右看，最后還是下定決心跟林驚蟄說：“驚蟄，你是林家人，卻從來沒有受到過林家的教導(dǎo)。”
“你……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是時候知道你這只眼睛的故事了，這也是我作為你長輩必須要為你做的事。”
他說：“你這只藍色的眼睛是林家先祖給你的東西，它叫往生。”
數(shù)百年前，天地之間忽然出現(xiàn)了第一對往生眼，那時候沒人知道它有多厲害，或許連擁有者本人也只把這雙眼睛當(dāng)成有別于普通人漂亮一些的眼睛而已。
于是，她成婚生子，眼睛傳承了一代又一代，傳到某一代家族出現(xiàn)了第一個異人。
這個意外闖進異人圈的異人和圈中的異人前輩研究自家奇怪的眼睛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眼睛的功用。
可以起死復(fù)生、提升修為、甚至可以讓人羽化登仙，是真正的仙物。
只是這樣的仙物寄生于肉體凡胎的身上，這注定讓這些意外獲得橫財?shù)娜嗽獾絼e人的覬覦，以致受到殘酷的屠戮。
往生眼的秘密傳到外面，一時平靜的家族被一群群蜂擁而至的屠夫從上到下屠了個干凈，眼睛更是被挖走了一對又一對。
林家這個最早的異人原本只是想弄清自己家族的秘密，卻沒想到會釀成這樣的慘劇，他斷定這個秘密肯定是和他一起參與研究的異人前輩傳出去的。
憤怒的他殺了這個人，然后用了一輩子的時間搜尋僅剩下不多的族人。
群居的林家嫡系在那場慘劇中全都死了，剩下的只是些旁系，甚至有的是嫁走的林家女兒生下的后代。
他為了保護這些因血脈而獲罪的族人，表示只要是沾有林家血脈的，不論姓不姓林，只要自愿都可以跟他一起走。
這一口號喊出來，全天下因為沾有林家血脈而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人紛紛聚合到一起，他們?nèi)扛男諡榱郑@個林家的罪人和英雄，舉家搬遷到窮鄉(xiāng)僻壤。
在險惡的山地里開辟出一個村落，重新開始。
在那場浩劫中，有太多人沒有活下來，人如果太少，還懷有往生眼這樣的和氏璧。
懷璧其罪，勢必又將迎來一輪新的浩劫。
為了保證家族的人丁，林家先祖決定此后林家所有人的子孫，不論是男子還是女子，只要是林家人的子嗣都得姓林。
而林家所有人只要是有能力成為異人的，都必須踏入異人圈，學(xué)好本事，保護自己的族人。
然后，林家又開始繁衍。
往生眼重新出現(xiàn)在世間。
開始注重往生眼的林家人發(fā)現(xiàn)往生眼擁有者為了供奉“神明的眼睛”，雖是天生異人，但靈炁稀薄，幾近沒有，壽命極短，生命也非常脆弱。
可她們雖然自身孱弱，但產(chǎn)下的子嗣卻很強大，他們天生靈炁充沛，悟性極高，是天生的修行者。
這就仿佛是神明給林家人的補償。
林家人發(fā)現(xiàn)這一事實之后，為了保護，也為了產(chǎn)下更多更強大的林家子嗣，把往生眼的所有者全部“圈”起來了，不準(zhǔn)他們擅自離開村子。
于是，這種保護很快開始變味，變成一種變相的圈禁。
原本是為了保護往生眼的族人才建起來的林家，開始踩著自己的族人，繁榮昌盛。
強大起來的林家，為江湖所忌憚，林家為了求得平穩(wěn)的發(fā)展，選擇和所有人分享他們的“成果”。
他們用“聯(lián)姻”的方式，將往生眼的族人“嫁”到或宗門、或家族之中，為他們誕下強大的后嗣，只是一旦生出同樣有往生眼的孩子就必須還給林家。
林家、江湖，曾經(jīng)擁有血海深仇的仇敵轉(zhuǎn)瞬間就在利益面前被洗的干干凈凈。
而，受害的僅有同為林家人的往生眼。
不，或者說，自秘密被戳破后，往生眼的所有者就不再是個人了。
她可能是為家族繁衍子嗣的工具，可能是端上桌前的一味藥材，也可能是聯(lián)姻的籌碼。
卻獨獨不是一個人。
出生后的往生眼自小就會被關(guān)在林家專門修著的閣樓里，一棟棟、一層層、一間間，小小的房子里，放置了她們螻蟻一般的一生。
自然有想要逃脫這種可悲命運的人，可就算脫離了林家，她們也會被當(dāng)作一塊肥肉，招惹來一群野狗，將她們撕扯殆盡，拆食入腹。
死無全尸。
漂亮的眼睛為她們帶上了鐐銬。
至此以后，天涯海角……
就都是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