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徒
她說的就像是付東流有選擇空間似的,但是這么說確實迷惑住了他。
付東流聞言一怔,竟認真去看她那對眼珠,一只暗淡渾濁,一只璀璨明亮。
于是,他伸出手,貪婪地朝向林驚蟄的左眼的方向去。
林驚蟄見他選明了方向,將戳在眼下的刀刃放下,遺憾地說:“哎,二分之一的概率你都沒選對。”
她的左眼眼底升起一個繁復的陣法,嘲道:“可見你確實是個蠢材。”
她抬起執(zhí)刀的右手,“噗”地一聲,被濺了一身血,付東流見她身著深色的外套,沾染在衣服上的血跡,失去了原本的顏色,濺在上面就像是被潑了一灘普通的水。
付東流倒在地上,終于意識到自己和林驚蟄之間如同天塹一般的實力差距,他渾身抖如篩糠,不顧一切往遠離林驚蟄的位子爬去。
但是如同爬蟲一樣在爬行,哪里比得上正常人的步子?
這場還沒開始的戰(zhàn)斗,在林驚蟄持刀之時就已經(jīng)宣告了勝負。
她漫步跟在付東流身后,見他背過身瘋狂爬行,恥笑他:“道友殺了這么多人還沒堪破生死嗎?”
“這生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于我們這樣的人而言,何嘗不是一種修行?”
付東流的皮膚一點點被劃開,綻開的皮肉明明已將森森白骨清晰展露出來,卻沒有涌動過多的鮮血,但疼痛逼著付東流一聲聲呼痛,他為了活著而嚎叫。
林驚蟄面色平靜,信步閑庭,甚至還有閑心與他論道:“真是抱歉,我只是個半吊子的術士,比不得你道行高深,說不出什么大道理。”
“粗淺的修行了幾年得出了個以殺止殺的道理。”
“敢問道友有什么看法呢?”
付東流驚恐之中早聽不進去任何話,他只感受得到林驚蟄蘊藏在平靜的表皮下洶涌的殺意,他為了活下去的姿態(tài)實在是太丑惡了,讓本以為可以與他探討一二的林驚蟄更加嫌惡了。
“道友在殺人之前沒有做好有一天被人殺的準備。”她說,“術士最信因果,但看起來道友不信這個,那就怪不得這么多年修行毫無半點精進。”
“真是蠢得可以。”
“罷了,看來你修行路上也無良師益友,那我今天就做一做你的良師。”
付東流的四肢被生生斬斷了,他再也沒有逃命的本事,只能干瞪著眼,驚懼地聽林驚蟄論道。
甚至為了讓付東流能更好聽講,林驚蟄不嫌棄地坐在他的殘肢斷臂旁,神色莫測,語氣平和:“你說你殺了這么多人只是為了種一株自己都知道養(yǎng)不活的太歲。”
“這話騙騙你自己還可以,但騙我就不行了。”
“道友,我見過的為了自己欲望,隨心所欲,胡作非為的人太多了,”林驚蟄諷道,“你和他們沒什么不同,沉迷在自己掌控普通人性命的殺欲中了吧?”
“你天資不高、平庸異常又心比天高,在圈里面屢屢受挫,卻能在普通人的世界里為非作歹逍遙法外,是不是補足了你的自尊心了呢?”
“那些被你殺的人,死前是不是跟你現(xiàn)在一樣無助?如同牲畜一樣嘶吼?”林驚蟄垂下頭,與付東流已是了光亮的眼睛對視,“那時候是不是很爽?”
“做神開心嗎?”
“可惜,你自己好像不肯承認你這顆天生歹毒的心腸啊,這不行啊,咱們修行之人講究修心,你若是連自己的心都認不清要怎么修呢?”
付東流終于開口,他張了張嘴,氣若游絲:“殺了我。”
林驚蟄一番折騰,讓他強烈的求生轉(zhuǎn)而變成了求死。
林驚蟄沒聽清,俯首將耳朵正對著他,又聽他說了一遍:“我想死。”
林驚蟄聞言一愣,表情忽然惡劣起來,她轉(zhuǎn)過頭,猩紅的眼直直凝視著這個已經(jīng)失去求生意志的廢物。
“那怎么行,我第一次當人師父,不把徒弟帶出來怎么罷手?”
“放心吧,你的死線拽在我手上,你死不了,”她笑道,“且讓我好好錘煉你的心性。”
“不用謝。”
*
付東流和林驚蟄在來時,就被一早遵守的公司偵察人員察覺了,為了讓任務萬無一失,他們給分公司傳了訊息等待支援。
可就在等待支援的過程中,他們發(fā)現(xiàn)那個疑似會成為下一個受害者的女孩兒忽然出手,像殺豬一樣剁碎了付東流。
而女孩兒百忙之中,甚至轉(zhuǎn)過身朝他們蹲守的位置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
他們嚇了一大跳,不敢再待,碰巧來支援的人發(fā)信息說快到了。
他們對視一眼,迅速撤離了現(xiàn)場,趕去和支援的人會合。
“情況怎么樣?”來的人里竟然有分公司的負責人郝意。
而郝意旁邊站個金發(fā)小白臉,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們想了想顧及著小白臉在,沒說。
郝意明白他們在避諱什么,瞟了一眼吊兒郎當?shù)耐跽鹎颍瑪[擺手說:“沒事,這也是公司的弟兄。”
王震球卻拆他臺:“啊啦,我可不是公司的人。”
郝意無語:“那你還天天借著公司的名頭天天招搖撞騙?”
王震球聳聳肩,無所謂道:“影響反正也不大啦。”
畢竟他也只把一個人騙得團團轉(zhuǎn)。
郝意皺眉,他脾氣好,想了想還是不跟王震球計較,畢竟王震球是另一個部門專門推薦來的人選,他手下的臨時工快退休了,現(xiàn)在正讓王震球上來熟悉熟悉工作,再和負責人好好磨合一下。
他暗地里給自己舒氣,轉(zhuǎn)而又擺著和善好欺的笑臉,問探查的人:“快說吧。”
探查的人斟酌道:“我覺得我們可能不用去了。”
郝意一頓,趕忙問道:“出了什么意外,那個人跑了嗎?”
探查的弟兄搖了搖頭,其中一個人答道:“有個小丫頭跑過來把他殺了。”
“死了嗎?”
“不清楚。”
“那還愣著做什么?趕緊帶路!”
“哦,好。”
見他們走到前面了,郝意拉住了也打算一起走的王震球,沉著臉質(zhì)問他:“難怪你今天這么積極。”
王震球面色不改,笑了笑,他哥倆好地拍了拍郝意的肩滿嘴跑火車:“哎呀,你也知道我是最愛湊熱鬧的人,這么有趣的事怎么能不讓我去?”
“你最好是這樣想的。”郝意冷然道。
王震球笑而不語,裝作沒聽懂背后的深意。
郝意松手放走了他。
而與此同時,林驚蟄從洞里找出之前付東流處理尸體的工具,小心翼翼地鏟起他的肉塊,一點點堆在那畝種植太歲的田地里。
沒有經(jīng)過陣法的煉制,這種行為就只是普通的堆肥而已。
林驚蟄手里滑溜著一對不透明粘膩的球狀物,再把所有肉塊都堆到田地里后,她就在糾結該如何安放這對多余的小球。
人說點睛之筆,可她該將這對眼睛放到哪里去呢?
她閉上眼,放棄了思考,開始喃喃佛家的清心咒,祭奠里田地無辜的亡靈:“冰心訣心若冰清,天塌不變,萬變猶定,神怡氣靜,塵垢不沾,俗相不染……”
隨著朗朗的咒語在林驚蟄口中一點點被帶出,身后也傳來動靜。
她聽到了人急促的呼吸聲,難耐的嘔吐聲,驚恐的尖叫聲,憤怒的呵斥聲……
眾生眾音傳到她的耳朵里,她不急不徐地睜開眼,卻見淪落的塵世向她投射出一縷惱人又璀璨的金光。
即便是見到這個恐怖的場景,王震球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游戲人間的討厭模樣,他朝林驚蟄問道:“你念的是什么?”
林驚蟄竟然如常地與他交流:“清心咒。”
“很有意思。”他評價道,漫漫踱步走到林驚蟄身邊,緊緊挨著她蹲下來,看著那坨惡心的肉塊,見里面堆放著亂七八糟的人體組織,可是臟器卻完好無損,心臟甚至還在有力地跳動。
這個人沒死。
王震球笑瞇了眼睛,又說了一遍:“很有意思。”
林驚蟄放棄了一開始點睛的想法,將眼球隨意拋到肉塊上方,擦了擦手,站起身,眾目睽睽之下就打算離開。
當然,除了王震球沒有人愿意喊她。
王震球扯住她的衣袖,問:“你不殺他?”
林驚蟄搖了搖頭,淡道:“發(fā)過誓,不能再殺人。”
王震球哈哈一笑,眼中的紅光一閃而過,嘆道:“這可比殺人要……”
“很殘忍?”
他點點頭,卻說:“但也很有趣。”
“驚蟄,說到底你和我是一類人,”他興奮地跳起來,攀柱林驚蟄的肩膀,將她半抱在懷里,對著她的耳朵,低聲道,“都是變態(tài)吶。”
林驚蟄甩開他的手,冷道:“少給自己臉上貼金。”
“我可不享受殺人,又臟又臭又惡心。”
尤其是她現(xiàn)在,渾身就是一種惡心的臭味。
但王震球不嫌棄她身上的臭味,他甚至如同往常一般伸出右手捧著她的右半張臉,手指點了點眼角的位置,蹭出一抹淡紅,笑眼彎彎:“原來你眼睛是這個顏色。”
林驚蟄渾身一怔,控制不住情緒,甩開他的手,吼道:“滾!”
然后她錯身與王震球擦肩而過,步履匆匆,似乎不會再回頭。
王震球怔愣地看了看自己被甩開的右手,望著林驚蟄的后背,心底忽然莫名響起一個聲音,催促他喊住林驚蟄,剛將自己往前推了一步。
郝意便跑到他身邊,拉住他,勸道:“球兒,那是個真正的全性,你最好離她遠點。”
林驚蟄腳步一頓,偏過頭,露出右半張臉,日光照亮了她的半張臉,和那晚月色所勾勒的一模一樣,連莫名溫柔都很相似,她似乎很高興郝意肯出面拉住他。
她說:“你聽到了,我是個全性,要想長命百歲,離我遠點。”
說罷,她轉(zhuǎn)過頭,遠離了這片埋葬著無數(shù)鮮血與罪孽的無人的山區(qū)。
天上忽然轟隆作響,轉(zhuǎn)瞬之間一大片黑云壓境而來,相互摩擦,撞出一道明亮的雷光。
濕潤陰冷的風裹挾著憑空生出的雨拍打到林驚蟄身上,為她洗掉了一身被黑衣掩藏起來的污血。
她抬起頭,望著這一方天地,混著粘膩血漬的手慢慢將耳邊長長了頭發(fā)別到后面去。
她輕聲將抱怨說給她唯一的聽眾——這場冷得刺骨的冬雨。
“哎,”她長嘆一口氣,“真討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