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
林驚蟄到省城上學(xué)后,他們也將家搬到省城去了。
廖景春為了方便她上學(xué),專門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
謝天謝地,林驚蟄在上了高中后總算沒學(xué)人古惑仔拉幫結(jié)派,把派出所當(dāng)家,要是回家早了還曉得伸手幫忙做飯。
林驚蟄在做飯方面比廖景春的天賦好多了,廖景春嘗了幾次之后非常滿意,并且不要臉地表示以后家里要是有什么重大活動,林驚蟄一個學(xué)業(yè)忙碌的高中生得親自下廚。
這不,剛中秋節(jié),學(xué)校吝嗇地把假期堆到周六日邊邊過,中秋節(jié)變成周五到周日三天假期,就這還是林驚蟄連著上了一周課換來的。
林驚蟄背著一書包作業(yè)生無可戀地回家,頂著眼底青黑,然后還得接受神圣的廚房受洗儀式。
林驚蟄面無表情地抗議:“老爸,你要再這么不要臉,我就去法院告你。”
罪名就是虐待兒童。
廖景春還是像往常一樣,一猜就能算中她的心思,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小林同學(xué),你從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脫離兒童隊(duì)伍了,現(xiàn)在最多算個青少年。”
林驚蟄無可奈何,捏著書包背帶,靠在門前,生無可戀,口中仿佛吐出了幽幽的靈魂。
看上去可憐極了。
廖景春哈哈大笑,也不逗她了,幫她脫下沉重的書包,搓了搓她亂糟糟的頭發(fā),看著她一頭鳥窩似的頭發(fā),笑道:“走吧走吧,下館子去。”
林驚蟄心想,太陽真是從西邊出來了。
她被廖景春拉到城中心一家中餐館里,兩人訂的座位上正坐著一個身著長衫、眉眼清朗的青年人,見他倆過來,青年人放下手上正端詳?shù)膱?bào)紙,朝他們友善的笑了笑。
林驚蟄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問廖景春:“他該不會跟我們是一伙的吧?”
廖景春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算是個老朋友吧。”
他把林驚蟄推到青年人面前,讓她喊谷叔叔。
林驚蟄看不出青年人年歲,憋了半天愣是說不出一個字。
廖景春拍了拍她頭,戲謔道:“怎么了?平時(shí)不是說話一溜一溜的,今兒怎么成啞巴了?”
青年人溫和地向兩人推過兩杯剛涼好的溫茶,讓兩人先坐下。
林驚蟄總覺得這個人有點(diǎn)奇怪,明明面目清晰卻總像是隔著一層霧,看不清實(shí)際,她直視這個人,近乎苛刻地審視著他,想要找到自己覺得不對勁的元兇。
被一個不知禮數(shù)的小丫頭這么盯著,平常人不說有多生氣,但至少是不自在的。
但青年人只抬了抬眼皮,淡淡地回視林驚蟄,眼底起了一絲波瀾,許久,說了一句:“令愛的眼睛很有趣。”
廖景春喝茶的動作一頓,他抬頭忽地瞟了一眼青年人,見他確實(shí)只是隨口一提,沒有特別感興趣的模樣,才暗暗松了口氣。
隨口應(yīng)和道:“是啊,她媽媽家里可能有點(diǎn)混血基因,到她這隔代遺傳了。”
青年人微不可見地勾了勾嘴角,溫和地附和:“是這樣啊。”
林驚蟄總覺得青年人的皮相和他給自己帶給的感覺很違和,怎么說呢,大概是一種快入土的腐朽老者氣息和朝氣蓬勃青年人的皮相的沖突感。
吃飯的過程中,廖景春多喝幾口酒,就暴露原型,又開始胡言亂語,一會兒說“全性”一會兒“武當(dāng)”一會兒又是什么“奇技”。
林驚蟄通通聽不懂,但對面坐著的青年人卻能對上廖景春奇怪的腦回路,說的頭頭是道,就是這道理和邏輯在林驚蟄聽來都是云里霧里。
但她早習(xí)慣了廖景春偶爾神神叨叨的模樣,淡定地自動屏蔽聽覺,專心吃菜。
這兩人就是聊天,飯菜一口都沒動,倒便宜了來蹭飯的林驚蟄。
她吃得真香呢,結(jié)果被廖景春制造出來劇烈的拍桌聲,嚇得一激靈。
只聽廖景春瘋瘋癲癲地說:“甲申之亂簡直就是個笑話!那是人為制造的慘劇!”
他眼睛里迸發(fā)出林驚蟄從未見過的光芒,感嘆道:“那是仙術(shù)!”
青年人淡淡回應(yīng)道:“這世上終究還是俗人居多。
“對對對,還是俗人多。”廖景春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思進(jìn)取、固步自封、愚蠢自滿、卑劣自私。”
“還是俗人多。”他重復(fù)他所憎恨的東西。。
“為什么不能往前踏一步呢?”
廖景春攤平手,林驚蟄怕他撒酒瘋,趕緊撤了碗筷,把廖景春拉住,結(jié)果反倒被廖景春反制住,他俯視著座位上的林驚蟄,將記憶中另一個姓林的少女與之重合到一起,他彎下腰一把捧起林驚蟄的臉,直至撞進(jìn)那雙冰藍(lán)色的眼睛里。
他興奮地看著那雙眼眸,開心地手舞足蹈:“秋雨,你為我送來了開啟真理之門的鑰匙。”
林驚蟄驚訝地瞪大眼睛,卻反抗不得,那個旁觀的青年人終于出手幫忙止住了廖景春。
他說:“送你爸爸回去吧,他醉了。”
林驚蟄道了聲謝,在青年人的幫助下勉力扶起廖景春,跌跌撞撞地走出店門,打算打輛出租車回去,卻沒想到廖景春還沒瘋完,他撐著搖搖晃晃地身體非要跟青年人再說說話。
他說:“前輩,我還能再見到您嗎?”
“我需要您的幫助。”
青年人眼底波瀾不驚,眼神晴朗,笑容溫和:“如果你想的話。”
林驚蟄好一頓折騰終于把醉酒的廖景春收拾回去了。
她疲憊地把溫水潤過的帕子,看廖景春那副德行,心想,怪不得他從來不在自己面前喝酒。
酒品是真的差啊。
林驚蟄擦了擦他的臉,結(jié)果本沉沉睡去的廖景春睜開眼。
他眼底清澈見底,沒有一點(diǎn)混沌的樣子,林驚蟄拿著帕子站起來,呼了一口氣,心想,酒醒了?這還真是太好了。
廖景春醒后,不發(fā)一言,他懶得再掛著笑,在沉靜的夜色里,他偏過頭,望著窗口外一輪圓月,目不轉(zhuǎn)睛。
林驚蟄好奇,問:“老爸,你干啥呢?”
廖景春言簡意賅:“賞月。”
林驚蟄疑惑,廖景春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眼,又轉(zhuǎn)過頭去從頭到尾把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念了一遍,落到“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時(shí),忽然不說了。
林驚蟄問他為什么不繼續(xù)說了。
廖景春卻說:“沒什么意義。”
林驚蟄心道,老爸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估計(jì)老了就變成個古怪的老頭子了。
廖景春瞥了她一眼,而后閉上眼,感嘆道:“哎呀,孩子大了,不好管了。”
他背過身感應(yīng)到林驚蟄越走越遠(yuǎn),提醒道:“今天是中秋,記得給媽媽燒柱香,跟她聊聊天啊。”
林驚蟄一怔,轉(zhuǎn)過身卻見廖景春還在出神地望著那輪圓月,心想,原來是想媽媽了。
從此以后,廖景春就不怎么回家了。
高一一晃而過,轉(zhuǎn)瞬間就到了分科的時(shí)候,林驚蟄還不知道以后要干點(diǎn)什么,仗著自己成績好,一通亂填。
等回家之后,意外發(fā)現(xiàn)廖景春竟然在家。
林驚蟄這會兒已經(jīng)快一個多月沒見到廖景春了,拿著筷子,小心翼翼地瞟了瞟拿著她的分科單仔細(xì)打量的廖景春。
直到廖景春問道:“選理科?”
“嗯,”林驚蟄說,“同學(xué)都這么選。”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廖景春問道,“想好以后干什么了嗎?”
林驚蟄還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她看了眼廖景春,鬼使神差地說:“跟你算命去。”
廖景春明顯愣了愣。
林驚蟄趁機(jī)問那個這些天她一直想問的問題:“爸,為什么你最近老不回家啊?”
廖景春放下分科單,淡道:“有點(diǎn)事。”
也不說什么事。
林驚蟄試探道:“對你很重要?”
重要到連家也不回了?
廖景春卻淡淡笑了一下,答道:“不止對我。”
過后他又隨口過問了她的學(xué)習(xí),聽她回答自己坐在第一的位置高處不勝寒,提醒道:“別那么驕傲。”
“知道啦,”林驚蟄念叨著廖景春這些年的陳詞濫調(diào),“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要猥瑣發(fā)育對吧?”
廖景春笑著搖了搖頭,嘆道:“你這丫頭人小鬼大。”
“我不小了,”她戳了戳碗里幾顆飯粒,嘟囔道,“而且我再鬼,那不也是你遺傳的?”
夜深了,林驚蟄卻睡得不安穩(wěn),她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zhuǎn)難眠。
索性,開了燈,打算跑客廳坐會兒,結(jié)果剛出來,就見廖景春沉默地在客廳中闔著眼。
聽到林驚蟄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睛,眼底沒有絲毫的睡意。
“怎么了?大半夜不睡覺?”
廖景春難得沒想以前一樣幼稚地回懟她,反倒莫名其妙地說:“驚蟄,記得嗎?我第一次見你的時(shí)候,說過你的眼睛是神明的眼睛。”
林驚蟄皺著眉,答道:“我當(dāng)你哄我的。”
“沒有,”廖景春望著林驚蟄那雙即使在暗沉沉的夜色中都泛著幽幽冷光的眼睛,說,“這是事實(shí)。”
“你的眼睛能夠讓人死而復(fù)生,也能疏通人的經(jīng)脈,增補(bǔ)他人的靈炁,”廖景春閉上眼想起江湖曾對這雙眼擁有者的下流惡劣稱呼,艱難地?fù)Q了個說辭,“是異人們上好的藥材。”
林驚蟄終于感到不對勁了,她退了一步,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廖景春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回家了,為什么今天沒通知她,就趕回來了?
她說:“爸,你究竟在說什么?”
廖景春深深地注視著隱隱透露出驚慌的林驚蟄,沉默良久,似乎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shè),才終于下定決心開口:“驚蟄,你是我的孩子,你愿意成為我真理路上的探路石嗎?”
林驚蟄驚恐往后退,廖景春卻瞬身站到她面前,他用手蓋住了她的眼睛,輕聲道:“只有你的眼睛可以辦到。”
林驚蟄抓住他的衣袖,渾身顫抖,懇求地呼喊他。
廖景春低聲安撫道:“別害怕,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會害你。”
話落,他抽一根針扎進(jìn)林驚蟄的左眼,與此同時(shí)灌入洶涌的靈洓,林驚蟄倒在一個金色的八卦陣法中,眼窩處混著淚水,濃稠的鮮血被稀釋成淡淡的粉色。
她既驚且懼,又疼又怕,偏偏動彈不得,只能拼命地嚎叫。
但廖景春只是輕輕皺了皺眉,毫不遲疑地將針灌得更深。
林驚蟄意識模糊之際,仿佛聽到廖景春的聲音。
他說:“只有你能代替我站在術(shù)士的盡頭,看清世間萬物的命理。”
“你不會再重蹈你先輩的覆轍,成為低人一等的……”
“藥人。”
*
林驚蟄醒來時(shí),還躺在客廳,大腦開啟了保護(hù)機(jī)制為她掩蓋了過于痛苦的記憶,于是剛剛醒來她什么都不記得了。
臉皮好像被什么東西拉扯住了,林驚蟄去抓,卻扣下淺淺一層血垢。
她有點(diǎn)疑惑,又覺得實(shí)在難受,想要去洗個臉。
到洗浴間,她打開冷水先沖干凈了臉上的血漬,然后扒開眼睫毛處的污垢,等做完這一切她才謹(jǐn)慎地睜開眼皮。
右眼還是冰藍(lán)色,可左眼卻變成了猩紅的血色。
林驚蟄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卻見左眼里面有什么東西在轉(zhuǎn)動。
“啊,啊。”她近乎失語只能吐露簡單的字節(jié),她蒙住左眼,被刻意掩藏的痛苦的記憶洶涌而來,早該消失的疼痛卻由于記憶的干擾,又一次敲響了中樞神經(jīng)的警鐘。
她跪倒在堅(jiān)硬的地板上,仿佛看見自己左眼墜下一滴滴血珠。
她終于難以忍受恐懼和疼痛,慘叫出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此之后,廖景春徹底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再次接到他的消息,還是一個月后警察的來電。
他們說,找到了廖景春的尸體,需要身為家屬的林驚蟄去認(rèn)領(lǐng)。
林驚蟄精神恍惚地來到警局,被一個年輕的女警帶著去了停尸房,她還沒進(jìn)屋,就被屋內(nèi)那一陣陣寒冷的空氣激得跪下來。
女警憐憫地看著她,伸出試圖扶起她,卻被她一把甩開。
她隔著老遠(yuǎn)距離,看到了停尸房中在只對著光源的手術(shù)臺上躺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她顫抖著,呼喊著:“廖景春。”
沒有回音。
“老廖。”
還是沒有回音。
“爸爸。”她跪坐在地上,終于流出眼淚,狠狠捶在地上,將手生生捶的通紅,她歇斯底里地哭喊道,“爸爸,你和媽媽又把我一個人丟下了。”
她最終還是被人攙扶著走到手術(shù)臺前,眼淚大顆大顆掉在廖景春的身軀上。
據(jù)說,廖景春的身體在河里泡過一段時(shí)間,等搬上來,很多皮膚已經(jīng)潰爛了,看不清本來的模樣。
在這一近乎恐怖的尸體面前,一直以來都過著普通生活的林驚蟄竟然生不出一絲恐懼,她只覺得渾身疼的難受,喉嚨像被梗住一個大大的核桃,讓她呼吸都困難。
法醫(yī)拿出死者家屬確認(rèn)單,讓她簽字,林驚蟄拿過單子,震驚地查看上面的檢測結(jié)果,問:“是自殺?”
法醫(yī)生離死別見多了,冷漠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林驚蟄篤定道:“不可能。”
她指向廖景春眼睛凹陷的位置,質(zhì)問道:“他的眼睛分明被人挖走了。”
法醫(yī)眼皮都沒眨:“他眼睛怎么沒的,和他怎么死的沒有關(guān)系。”
林驚蟄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撕掉了那張可笑的檢測報(bào)告,聲音都變了調(diào):“不可能。”
“他一定是被人謀殺的。”
她在警局哭鬧個不停,但她畢竟只是個學(xué)生,掀不起風(fēng)浪,大家對她的態(tài)度也從一開始的憐憫變成了厭煩,只看她拿著廖景春生前的照片,喃喃自語,恍如瘋癲。
“不可能。”
“我一定是錯過了什么。”
“他一定是被人殺害的。”
“異人究竟是什么?”
“術(shù)士是什么?”
……
無數(shù)個問題拋在她面前,她都無法回答。
她最終拿著法醫(yī)又一次出具的死亡檢測報(bào)告和廖景春的骨灰回到了聿都,將廖景春和林秋雨的骨灰安置在一起,也算合葬。
然后,當(dāng)著墓碑的面,燒掉了那份死亡報(bào)告。
“爸爸,你是被誰殺的,你能不能告訴我?”
話音剛落,她忽然覺得胸口一痛,低下頭卻見自己胸口處穿出一把沾著淋漓鮮血的長刀。
她就像燒烤架上的鮮肉被人串了起來。
以那把長刀為支點(diǎn),她滑到了長刀的刀柄的位置,她疼痛難忍,忍不住叫喊出來,那個偷襲她的人卻非常嫌棄地又往她的氣管處割了一刀。
她果然再發(fā)不出聲音。
噴涌的鮮血瘋狂地往外噴濺,倒灌到口腔中,她甚至嘗到了腥甜的味道。
“怎么還沒死?”那個人竟然不耐煩了,抽出長刀,林驚蟄順勢倒在墓碑前,濺了墓碑半身血,林驚蟄蜷成一團(tuán),在這種人面前渺小的就像一只螞蟻,生死皆握在他手中。
那個人給她翻了個面,強(qiáng)行掰開她蜷成一團(tuán)的身姿,硬生生地扯過她的頭顱,然后終于看到了那一雙眼。
他伸出手,眼中流露出貪婪,想要生生扣出那一雙眼。
求生的欲望在林驚蟄體內(nèi)瘋狂滋生,它撞擊著某個被人偷偷埋在體內(nèi)經(jīng)年累月的禁制,她冰藍(lán)色的右眼開始瘋狂轉(zhuǎn)動,身體貫穿傷竟然開始復(fù)原,脖頸處的傷口也開始彌合。
林驚蟄拼盡所有氣力推開了眼前的惡魔。
然后,滾到墓前的臺階上。
她的身體竟然開始迅速恢復(fù),不過十幾秒左右的時(shí)間,傷口就已經(jīng)全好了。
原本殺害她的人也反應(yīng)過來了,毫不猶豫地?fù)溥^來打算再殺一次林驚蟄。
但林驚蟄卻無師自通地?fù)炱鸨蝗釉诘厣系哪前训叮赶蚰莻€撲過來的人,她閉上了右眼,左眼倒映的是被血紅的細(xì)繩糾葛的世界。
長刀輕輕沿著那一團(tuán)團(tuán)紅線一并斬掉,只聽見“噗”地一聲,那個人就這樣四分五裂,如同怒放的彼岸花。
而她的人生也從那刻起失去了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