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chapter 04.
“你家住哪兒,叫你家里人來接你。”哪怕這女孩兒站起來了,也比程譽要矮不少,一低頭就能看見那柔軟的發(fā)頂。
“我能走回去,要不了多久。”薛宥卡低估了術(shù)后并發(fā)的各種情況,從家走過來花了四十分鐘,而醫(yī)生的醫(yī)囑是讓他拆線前盡量不要走路。
早知道那天疼死也不借這個錢了!
程譽見那女孩兒走路姿勢一瘸一拐,走得還慢,像烏龜爬似的,瞧著特別可憐。他蹙了蹙眉,直接把門關(guān)上了。
程譽上樓,風(fēng)有些大,他拉上窗簾,站在窗戶前又向下看了一眼。
外面黑漆漆的,今晚的月光出奇地淡,黑壓壓的林子里,那被他趕走的小孩兒已經(jīng)看不見蹤影了。
薛宥卡在天黑后,不太敢走小路,農(nóng)村到處都是墳包,他連手電筒都沒帶,怎么敢一個人走小路。
天色完全暗下來,薛宥卡抓著裙子走著走著,突然,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刺眼的光。
有車來了。他站在路旁,等著車過去。
衛(wèi)伯趕著回家,開車速度快。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前面有個小女孩在走,他松了松油門,速度降到10邁,在靠近那小孩的時候,衛(wèi)伯側(cè)頭看了一眼。
咦。
他停下車,往后倒退幾步。
“小朋友,怎么是你呀?”衛(wèi)伯打開自動車窗,“這么晚了怎么一個人在外面走。”
薛宥卡在經(jīng)歷強光后視線有幾分模糊,定睛看了幾秒,認(rèn)出來:“哎!伯伯!”
“哈哈哈,是我,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住這兒附近?”
“不是。”他搖搖頭,“我家不住這兒,在河對岸,我是來還錢的。”
“還錢?”
車上還坐了兩個人,此刻都沒有打斷衛(wèi)伯跟這路邊的小孩講話,后座的程子巍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薛宥卡一五一十地說了,說昨天下午碰見了那個哥哥,哥哥叫他還錢,他昨天沒有時間,是今天才有時間來的,結(jié)果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人,就等了一會兒。
衛(wèi)伯聞言張了張嘴,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吃過午飯就離開了,這小孩兒不知道在他家門口等了多久,肯定是程譽回去了,小孩兒把錢還了,程譽就讓他走。
“你就為了還一塊錢,這么跑一趟?”衛(wèi)伯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瞧著比程譽小一點的女孩兒。
“那當(dāng)然,人不能言而無信。”
“那你上車,等下伯伯送你回家。”
“不用了伯伯,我……”
“快上來。”衛(wèi)伯話音剛落,后座的車門就打開了。
薛宥卡往里看,里頭坐著一個少年,對方?jīng)_他友好地笑:“上來吧。”
車上,衛(wèi)伯大致解釋了一遍那天發(fā)生了什么:“這小姑娘那天受傷了,在橋上哭,我碰見了,說要送她回家,她不肯,我就借了她一塊錢坐公交車。”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姥爺這下算是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說難怪呢,第一回來山陵縣的外孫,怎么會認(rèn)識當(dāng)?shù)氐男『骸2贿^這么講信用的小孩子太難能可貴了,姥爺在車上夸了他好幾句,說他長大必成大器。
把薛宥卡說得都不好意思了。
“那你在外面等了多久?”
“也沒多久…就一會兒,我本來想走了,然后聽見里頭有人說話的聲音,就沒走。”
“有人說話?”
“就是有人打噴嚏。”
聞言,衛(wèi)伯和姥爺都笑了,解釋這是家里的鸚鵡。
薛宥卡微微睜大了眼,有點郁悶地摸了摸鼻子。
結(jié)果程子巍突然來了句:“程譽可真行,一塊錢都要和小妹妹這樣計較。”
姥爺瞥了他一眼道:“是看她可愛,逗了兩句。”姥爺大概能想到原因。
程譽原本性子就乖張,昨天逗弄那小孩兩句,誰知道小孩今天跑來還錢了。而且,今天程子巍來的時候壓根沒有通知,他們?nèi)ロ嘀菔袇^(qū)玩,半路了才接到電話,說程譽的堂哥子巍來了,是特意來磬州鄉(xiāng)下陪他休養(yǎng)生息的。
無法,衛(wèi)伯只能臨時駕車去北海接機。
沒想到航班晚點,程譽被迫在機場等待,他不是個耐心的,對兄友弟恭的戲碼也沒有半分興趣。等了沒一會兒就受不了了,自己打車走人。
所以程譽回來的時候,估計是火-藥桶一個,也沒給小姑娘好臉色。
車子抵達姥爺?shù)脑和猓A塑嚕l(wèi)伯先下車給后座開車門,然后幫程子巍拿行李箱:“子巍少爺,房間還沒給你收拾,等會兒我送了小朋友回來給你收拾。”
“沒關(guān)系的衛(wèi)伯。”程子巍彬彬有禮地笑,“房間我也可以自己收拾,不勞煩你了。”
衛(wèi)伯說:“我先幫你把行李提進去。”說完,他沖著薛宥卡道,“小朋友,等伯伯一會兒,你進來坐一坐,吃點小餅干。”
“不用了伯伯,我可以坐在車?yán)锏鹊摹!?br/>
程子巍彎腰和他對視,說:“別客氣,進來玩會兒,我?guī)Я撕贸缘摹D闶潜镜厝耍磕銈冞@兒有什么好玩兒的?”
這個哥哥比剛剛那個好。
薛宥卡心想。
“我們這里…沒什么好玩的。”他想了想,“我家有個茶田,可以捉迷藏。”
程子巍點頭,說改天去玩。
很快,衛(wèi)伯把行李放好出來,還隨手拿了幾包餅干和零食給薛宥卡。
他開車載著薛宥卡離開。
程子巍進了門,換了鞋才問:“姥爺,我住哪間房啊?”
儲晉只好帶他去二樓的空房。他知道外孫和程子巍不對付,兩人雖說是兄弟,但程子巍只比程譽大了兩個月,關(guān)系不比普通人家兄弟。像程家這種富甲一方的豪門,兄弟之間是一定有明爭暗斗的,程譽不喜歡他就是不喜歡他,也不屑于偽裝,可程子巍卻總是愛扮演好哥哥的角色,尤其在長輩面前,簡直像是表演型人格。
程子巍去敲了敲隔壁房門。
“有事?”門開了個縫。
他笑嘻嘻的:“程譽,我才剛到,搬到你隔壁房間了,正好來看看你。”
“嗯。”表示打過招呼了。
程譽準(zhǔn)備關(guān)門,程子巍又道:“對了,剛剛回來的時候,碰見了個受了傷的小姑娘,她說是來還你錢的。”
程子巍嘆息:“好可憐哦,都被你嚇哭了。”
程譽徹底關(guān)上了門。
被擋在門外的程子巍摸了摸鼻子:“真是的,一點同理心都沒有。”
薛宥卡到家的時候,爺爺奶奶都睡下了,他悄無聲息地貓著腰潛回了房間。
清晨,起來吃了早飯,他就跟著爺爺去果園玩了。
說是玩,其實是幫忙剪荔枝和桃子。
山陵縣盛產(chǎn)荔枝,薛家也種植了一些,果園里除了荔枝,還種了幾顆桃樹,另有一顆巨大的無花果樹在院子里,那薛宥卡的小基地,有他的樹屋和秋千,還有爺爺親手給他做的蹺蹺板。
在沒有搬家到縣城的時候,薛宥卡就是在這里度過自己的童年的。
“米米,皮虎過來找你玩了!”
薛宥卡馬上從秋千上一躍而起,隔著老遠(yuǎn)就開始喊:“嘿!哎!!虎皮!”
虎皮,大名皮虎,就住隔壁院子,是薛宥卡的發(fā)小,跟他同齡。
虎皮見到他的一瞬間先是一愣,那雙被日漸膨脹的臉越擠越小了的眼睛有好幾秒都停在他身上,仿佛很不可思議,過了才哈哈大笑:“薛宥卡,你真的穿裙子啊!我聽我媽說,我還不信呢!”
“滾——!”
薛宥卡今天穿一條黑色的傘擺裙,肩頭系著兩個蝴蝶結(jié),裙擺的紗已經(jīng)勾壞了——是表姐方禮晴不要的裙子,穿在他身上有點小。薛宥卡早上照了照鏡子,覺得沒有想象中那么娘,加上裙子是比褲子舒服,而且是在自己家里,根本沒外人,就更無所顧忌了。
誰知道虎皮來了。
還笑話自己。
“你笑什么笑,不許笑!”
虎皮笑岔了氣,半晌直起身來,一邊咳嗽一邊不好意思地瞥著他說:“挺……漂亮……你要是長頭發(fā),我都不敢看你。”
這是實話。
這個年紀(jì)的小男孩,沒有變聲,喉結(jié)也不明顯,加上薛宥卡生的唇紅齒白,眼神靈動,尤其像漂亮小姑娘。
薛宥卡有點不高興:“你早晚也要割,也得穿裙子!你等著!”
“你割的這個什么,”虎皮走到他旁邊來,“有什么用處?”
“可以變大。”
“我靠,真的?”虎皮問了一堆關(guān)于手術(shù)的細(xì)節(jié),離得近了,隱約聞到他身上香香的,有些納悶:“你身上怎么這么香?奶里奶氣的,好娘啊。”
“你才娘,這我表姐的裙子!”薛宥卡不悅地否認(rèn),“她噴香水。”
方禮晴很喜歡香水,薛宥卡住她家的時候,不小心看見過,滿柜子的精致香水瓶子,整個房間都是香噴噴的,衣柜自然也充滿了各種氣味,薛宥卡這件衣服上的味道是她最近鐘愛的紀(jì)梵希小熊寶寶,是一支溫暖柔軟的嬰兒香。
薛宥卡被笑話得抬不起頭來:“我上去換個衣服。”
“換什么啊換,別換了,沒人笑話你,走,去我家看動漫,我家沒人。”
薛宥卡說不去。
“我那兒有零食,大刀肉!去不去?”
薛宥卡眼睛亮了。
最近荔枝正應(yīng)季上市,大人都在忙活果園的事。
在山陵,家家戶戶都種荔枝,薛家反而種的不多,這是姑父方海銘給的意見,說種植荔枝沒有競爭力,不如換點別的。所以爺爺在山腰的那塊地,種的就是茶葉。
由于產(chǎn)量不高,茶園里的茶葉只能在本地銷售。
虎皮家就在薛家院子不遠(yuǎn),薛宥卡窩在他房間床上看海賊王,一包大刀肉瓜分完,兩個小孩兒都被辣得眼淚直流,虎皮擦了擦油乎乎的嘴。眼見著沒東西吃了,薛宥卡來了句:“我這兒還有吃的。”
說完從小口袋里摸出一包肯德基的袋裝番茄醬來。
“分你一半。”
虎皮:“……”
“算了,你留著自己吃吧。”虎皮看他的眼神充滿著同情。
“昨天糕糕買的全家桶,他吃剩了我撿了一包番茄醬走。”薛宥卡撕開包裝,嘆氣,“我媽不讓我吃零食,說我蛀牙。”
他很愛吃這個,虎皮看他吃得嘴皮猩紅,從茶幾底下翻出一瓶維生素c來。
“這個好吃,甜的。”虎皮倒出幾顆在他手心,“給,這個比糖還貴呢。”
柑橘味的維生素c,嘎嘣幾下咬碎,酸甜的滋味在口腔里化開。
兩人一人一口,不一會兒吃了半瓶,虎皮晃了晃瓶子,把維c放回原位:“不能吃完了,回頭我媽發(fā)現(xiàn)了……對了,我二爺家種的桑葚最近熟了,我?guī)氵^去摘。”
“不去,有狗。”薛宥卡被他家狗咬過。
“去他家園子,狗拴著呢,而且我二爺家里來散客了,他去荔枝基地陪游客了,根本沒人。”虎皮說著壓低聲音,“你知道桑葚能賣多少錢嗎?”
“多少?”
“在市場上賣十塊錢一斤,咱們這樣……”虎皮在他耳旁密謀了幾句,“你看怎么樣?一人一半,干不干?”
薛宥卡馬上在心里邊算了一筆賬:“干!”
在農(nóng)村,大家的園子都不會設(shè)圍欄,刨開灌木叢就是桑葚園。
虎皮提了兩個籃子,塞給薛宥卡一個,兩人鉆進去,入眼是一片兩米高的桑葚樹林,繁茂的枝葉縫隙結(jié)滿了一串串紅黑相間的桑葚果實,密密麻麻的。薛宥卡隨手摘了顆紅色的吃,酸得牙都要掉了,皺著臉:“這沒熟啊。”
“你笨啊!吃黑色的,黑色的是熟的。”
“哦……”
兩人摘了一會兒,籃子半滿,薛宥卡問他:“我們要摘多少?你二爺會不會發(fā)現(xiàn)啊……“
“他都不在家發(fā)現(xiàn)個屁!今天我們先弄個四五斤,吃完午飯就去街上,要是賣光了,明天再來。”虎皮打量著穿裙子的好兄弟,“你長這么可愛,肯定很快就賣完了。”
一斤賣十元,四五斤就是四五十,分自己一半,這就是二三十。
剎那間,薛宥卡眼睛更亮了,仿佛看見嘩啦啦的人民幣從天而降。
在他們這兒,荔枝不稀奇,所以賣不了高價,桑葚種的少,價格也就高一些。
兩人像猴子似的,分別在每棵樹上偷幾顆,虎皮特雞賊,說這樣他二爺就不會發(fā)現(xiàn)了。就在快收工的時候,園子里忽然傳來了說話的動靜。
“不好!”虎皮耳朵豎起,臉色一變,“我二爺回來了!”
要是讓大人知道,這倆小孩打算摘家里果子自己去賣,非得訓(xùn)一頓不可。
“薛宥卡,快閃人!”
虎皮說完就跑,跑得飛快,一下就不知道往哪邊鉆去了。
薛宥卡對他家二爺?shù)膱@子不熟悉,扭過頭找不到虎皮了,有些茫然。
這小胖怎么做到這么靈活的。
“虎皮?”他小聲地喊。
薛宥卡憑借著感覺朝一個方向去,很快就看見了樹籬,正要鉆過去時,忽然聽見大人的聲音。
“這邊就是桑葚園了,種的不多,只有這一畝。”
是虎皮他二爺?shù)穆曇簟?br/>
薛宥卡嚇得埋頭就鉆進樹籬,卻被什么力量給生生拽住,怎么也走不動了,回過頭一看,是裙擺上的勾花被樹枝纏上了。
園中傳來窸窣的聲音,是衣服布料擦過枝干的動靜。
聽到有人過來,他更急了,使勁拽裙子,籃子不小心從手心脫落,桑葚掉了滿地,薛宥卡肉疼得要命,一邊拽裙子,一邊匆忙地彎腰去撿地上的桑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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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荔枝基地出來,程譽就跟著姥爺來了桑葚園。姥爺在跟基地老板聊茶葉,說這邊的手采茶葉很不錯,外邊兒買不著。
程譽不待見程子巍,沒跟他們一塊兒走,是聽見了一種類似小動物的動靜,以為有松鼠,才好奇朝著這邊繞行。
穿過一排豐盛的桑葚樹,在園子外圍,成熟的黑桑葚落了滿地,果籃掉在腳旁,穿著黑裙的女孩一臉的窘迫狼狽,裙子被樹枝勾住,短發(fā)上還落了幾片葉子。
這場面再明顯不過,是進賊了。
“偷東西?”
“我們家是山陵唯一一家種植這么大規(guī)模桑葚的基地,從來不打農(nóng)藥的……”虎皮他二爺?shù)穆曇舾耍殡S著一聲狗吠。
見少年要說話,薛宥卡急了,左手一拽,右手直接抬起把他的嘴捂著:“噓……”
樹葉簌簌而下,落在肩上,薛宥卡怕死了,手掌都在發(fā)抖:“你別出聲!”
程譽渾身一僵。
兩人挨得極近,柔軟的手心帶著一股甜澀的桑葚果香,身上還若隱若現(xiàn)著一股人畜無害的奶香氣。
程譽垂下眼,蹙眉,密長的睫毛不經(jīng)意地一顫。
薛宥卡腦袋仰著,越過他的肩膀,緊張地探頭往狗吠的聲源處張望。
“走了。”薛宥卡聽見二爺?shù)哪_步聲走遠(yuǎn)了,吐出一口氣,帶著汗意的手掌上的力道緩緩松開。
程譽卻快一步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拂開了。
程譽垂下頭看他,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你那天受傷,是偷東西被人暴打了?”
“…我沒偷東西!你放屁!這……這我家的園子!”他信口胡說,一埋頭,冷不丁發(fā)現(xiàn)地上被他的鞋踩爛的桑葚。
薛宥卡整張臉都委屈地皺了起來,長睫毛撲簌,一顫一顫的,好像要哭的樣子。
程譽有點莫名其妙,這怎么一副…自己欺負(fù)了他的樣子。
“偷了幾顆桑葚被抓到而已,哭什么?”一張冷淡的面孔,外加不耐煩的語氣,頗有些威脅人的味道,“怕我報警?”
“我沒偷!”薛宥卡擰眉瞪他,眼睛濡濕,一點攻擊性都沒有,說話也不敢大聲,這副兇巴巴的樣子,反而瞧著像只張牙舞爪的小貓:“錢都還你了,你還想怎么著!收利息啊!”
程譽很少接觸同齡人,更別說女孩子了,有點啞口無言。看他這樣,想安慰一句別哭,說把桑葚賠給他。
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見小姑娘把裙角從枝丫上撕下來,飛快地鉆出樹籬,跑遠(yuǎn)了。
半晌程譽回過神來了。
只有地上被踩進泥地的爛樹葉和爛桑葚的味道,提醒著他,那個偷果子的小賊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