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甘泉縣驛站
大概是沒吃晚飯的緣故,天剛蒙蒙亮香見就起身了,昨夜的際遇猶如糾纏不清的夢魘,直到洗漱完畢,看著鏡中的自己,她還心有余悸。胡亂用了點早飯,她便牽了馬直奔渡口。
古老的黃河卵石鋪就的石板路,一直通到河邊渡口。香見十分順利的尋了艄公談妥船資,然后拉了馬兒上船,再回頭看看,并沒有昨晚那個道姑的蹤跡,不禁長出了一口氣。
過了黃河,就是陜西地界了,雖是六月天氣,陜北山中的空氣卻也爽朗通透,座下的汗血馬甚通人性,沿著河岸走了幾里便徑直上了上繞山而行的古驛道。清澗縣,延安府,甘泉縣,宜君縣,同官縣,咸陽縣,這一路下去八百里便是西安城。想來常勝一定按照自己留的話去找了紀曉嵐,那他就一定會在西安城外的關卡上等著自己,說不定過兩天就能碰上心情不太好的秦川。
想到這兒,香見忍不住笑笑,自己怎么會傻得自投羅網,來之前的晚上她可是細細研究過地圖,只要從同官縣拐彎,走上去往邠縣的岔路,然后到鳳翔府再到秦州,就完美繞過了西安城。如果順利的話,也就是五六天的功夫就能到達秦州,那里距離通渭可就近在咫尺了。
一路飛馳,正午時分就已經過了清澗縣界。驛道在山間蜿蜒,一面臨山,一面遠遠還能望見黃河,香見想著晚上最好能宿在繁華一點的延安府,便打馬繼續(xù)前行。
可天卻偏不遂人意,明明前一刻還是艷陽高照,下一秒竟然就下起雨來。豆大的雨點穿過枝葉的縫隙落下來,打得身下的馬兒也是一個激靈。香見嚇了一跳,趕忙勒了韁繩停下來,摸摸馬頭揉揉馬脖子,看它晃悠著大腦袋呼吸也有些粗重,估計也是累了??蛇@山溝溝里面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也找不到個避雨的地方呀。天邊陡然一聲悶雷滾過,轉眼間已是大雨如注。勉強繼續(xù)往前,雨勢卻越來越急,馬兒也煩躁不安的甩著大腦袋。跌跌撞撞又前行了半里,終于在半山坡上找到幾個廢棄的窯洞。
頭兩個窯洞已經坍塌了,只有最后一個還能進人,香見好不容易指揮著馬兒曲腿矮身進了窯洞,也顧不得滿地灰塵狼藉,累得一屁股就坐下了。這窯洞年久失修,里面一股子陳年油膩味道,門窗也早就蝕沒了,只剩了個框子,正巧外面的瓢潑大雨倒成了一道天然雨簾。
香見沒帶火石,早已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黏糊糊的難受,就連包袱里的換洗衣服也都濕透了。明明是黃土高坡,怎么這雨說下就下,還沒走到西安,不但被淋成個落湯雞,差一點就要露宿街頭了。
一滴水珠從額頭滑下落進眼里,香見眨眨眼,覺得眼角微微酸澀。這幾天心里一直忍不住想,既然海寧夫人說當年海昇布的局,到熱河謊報了死訊,可??蛋玻质鞘裁磿r候知道的呢?
為什么從頭到尾,他一句都沒提起過?為什么要把自己蒙在鼓里?
一陣急風從水簾的縫隙刮進來,香見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突然很想??蛋玻雴枂査麨槭裁床桓嬖V自己實情?還想問他一句當年是不是真的以為自己死了,才,才不去尋她,可她,明明就離得這么近……
風消雨歇,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香見慢慢睜開眼,剛好看見夏日晨光下一顆水珠正從門框上滑落,這才發(fā)覺原來自己竟然抱著窯洞里唯一的破木凳子睡了一夜。一旁的馬兒見她抬起頭,竟然湊過來用下巴頂了一下她的額頭,黑黝黝的瞳仁盯著她,仿佛有些委屈。然后,肚子也不爭氣的叫了起來。
香見無奈笑笑,站起來拍了拍馬脖子,“想吃飯只能先干活,咱倆到了延安府都有大餐伺候?!?br/>
山路陡峭,一面是嶙峋的巨石,一面是樹枝橫生的山澗。香見一直按圖索驥,可就是從清晨走到天擦黑卻也沒見到延安城的蹤影。一人一馬已經累到了極處,心里剛在哀嘆著不能今天又是餓著肚子露宿荒野吧,竟然轉過一道山灣,就看見前面不遠處似乎有房舍。
香見一陣興奮,山坳中一座孤零零的青瓦房舍漸漸在眼前變大,她勒馬停在黑漆的大門前,很是期待的問道,“大娘,此處是客棧?”
“正是正是,客官要住店,快請進來。”正坐在屋檐下?lián)癫说氖莻€五六十歲的婦人,忙不迭的在圍裙上擦了手接過香見手里的韁繩,抬頭看見香見沾了泥漿的外衣,臉上還浮著兩道黑印,忍了忍沒笑出來,“客官是趕上雨了吧,四五年也沒下過這么大的雨,前面十五里被暴雨澆得發(fā)了山洪,驛道都沖塌了?!?br/>
“沖塌了!”香見正從馬上跳下來,聽她說驛道塌了,心里不禁一沉,趕忙問,“這里屬哪個縣管,沒派人去修路嗎?”
老板娘眼光一閃,轉瞬笑道:“公子不但人長得俊,這說話的口氣可也不小,我們這里屬甘泉縣管,修驛路的事自然有縣大老爺操心,哪輪得到我們小百姓過問?!?br/>
甘泉縣,香見一愣,竟然誤打誤撞過了延安府,也不知是哪里走錯了。不過心里也暗自慶幸,走錯了還能及時遇到個落腳的地方,否則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自己就真要涼涼了,轉頭一笑換個話題,“大娘您這房子蓋的挺氣派,方才遠遠瞧見,我還當是官家的驛站呢?!?br/>
老板娘臉上一僵,隨即干笑了兩聲道:“公子真是好眼力,此處正是甘泉縣驛站所在,不過房子是前明留下的,已經荒廢了,俺們家老頭子就給盤了過來,每年還要給縣里交租子呢。”
香見笑笑,路上閑聊的時候就聽斯當東提過江浙一帶有把驛站出租掙錢的,沒想到此處也遇到一個,不過這樣也好,省的擔心遇上個黑店。忽然肚子里咕嚕了一聲,這才想起從昨天早晨到現(xiàn)在都還沒吃過東西。
一旁的老板娘似乎也聽到了,甚是貼心的領著香見穿過院子推開一間客房的門,“公子騎了一路的馬,先洗把臉換身衣服,老婆子這就去給您整治些吃的,小店翻修房子的時候加了二層,特地按照西安城里的酒樓樣子裝飾的,公子收拾好了直接上二樓,飯菜一會兒就好。”
涼粉,黃米黏糕,炸丸子,涼拌豆腐干,瞧著桌上四碟涼菜,香見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這回是真的餓了,空氣中豬肉的焦香和豆腐的香味交相輝映,簡直就是人間美味。就連涼粉里面的干炸辣椒油味,也不覺得那么嗆人了。
老板娘在背后瞧著她,一手端上一盤菜一手拎過來一壺酒,“公子再嘗嘗這洋芋擦擦,跟延安府的館子里一個味?!?br/>
洋芋擦擦……
這個名字聽著有點怪,瞧著眼前熱騰騰香噴噴得一盤,香見還是忍不住夾了一筷子,咬下去半脆半糯,土豆的清香在唇齒間溢開,原來,是用面裹著土豆蒸過又炒的,最后還和了豆瓣醬和孜然。
老板娘見她喜歡,十分得意的夸贊道:“這洋芋聽說是從西洋傳進來的,俺們縣里種不起,要到延安府才有。俺家老頭子可是托朋友花銀子,跟那悅來樓的掌勺結了盟兄弟,才學會了做法,等閑人家可吃不上。”
香見自然聽出她話中意味,再瞧瞧眼前菜式,雖遠稱不上精致,難得味道都不錯,正好撫慰自己的饑腸轆轆。她順手掏出五兩銀子放到老板娘手里,微笑著抬頭道:“大娘這里不但菜做的好,屋子也布置得雅致,這一路上都沒住過這么舒服的地方。五兩銀子不成敬意,還要麻煩您照顧好我的馬,多喂些草料,給它刷洗干凈。我明早好上路?!?br/>
沉甸甸的銀子落在手里,老板娘頓時眉開眼笑,可她卻沒有如香見預料中退出去照料馬匹,而是回身拉了把椅子坐了下來,眼光落在香見手上盯了片刻,滿臉堆笑的拉話,“公子這么大方,老婆子可就不推辭了。一看公子就生在富貴人家,敢問您路過此地是做生意?”
香見本想安安靜靜吃頓飯,沒想反倒惹出個刨根問底的,心下有些懊惱,一邊吃一邊敷衍著答道:“什么富貴不富貴,勉強糊口罷了?!?br/>
老板娘又盯著她的手瞧了一眼,繼續(xù)問:“瞧著您就不是為了過日子發(fā)愁的人,可也不是買賣人,公子就一個人出門,沒有貨物,也不帶個伙計,您到底是做什么的?”
這老板娘眼光真毒,香見心里嘆了口氣,發(fā)愁怎么能讓她不再繼續(xù)刨根問底,想了想,反問道:“大娘這里吃的好住的好,可也沒見有幾個客人,您這生意不賠錢么?”
“賠錢……您說的是呢,這年頭掙錢難啊?!睕]想到香見竟然如此問話,老板娘嘿嘿干笑了兩聲,“這不就盼著多幾個您這樣的客人。如今西邊打仗不太平,您要是往西邊走可得小心著?!?br/>
西邊打仗,香見自然知道,只是此處離得還遠,沒想到老板娘竟然也知道,故作驚訝的問:“西邊打仗是怎么回事,我走這一路上都沒聽說呢?!?br/>
“是在甘肅地界,聽說都打了一個多月了,兇險的很。前幾天榆林大營的官爺從這兒歇腳,說是總督大人派去剿匪的兩千兵中了什么埋伏,被殺得血流成河,帶頭的都統(tǒng)老爺都被抓了,綁在旗桿上生生被幾十支箭穿成個刺猬。這場面,想想都嚇人?!?br/>
香見心中一驚,手中的筷子也瞬間落了地。對面的老板娘一直瞧著她的臉色,立時撿起筷子擦了擦,跟著拿起桌上的酒壺倒了一杯遞到香見跟前,“這都是聽說的,嚇著了公子,都是老婆子的不是,您喝杯米酒壓壓驚?!?br/>
香見也覺得自己失態(tài)了,明明知道說的不可能是??蛋?,怎么就這么慌張。她重新執(zhí)了筷子,左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米酒是燙熱的,入口帶著微微酸澀的米香,落到胃里倒很是舒服。她喝干了杯中酒隨口答道:“教匪作亂,只希望朝廷盡快剿滅教匪,百姓也就能安生過日子了。”
老板娘笑瞇瞇的又給她滿上一杯,忽然神色不明的問:“教匪作亂?原來西邊是在剿匪?公子剛才不是說自己不知道嗎?”
香見臉色一白,不留神說漏嘴了,正想著如何圓場,腦子里竟然一陣眩暈,她想抬手去摁額頭,胳膊卻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來。眼前人影憧憧,似有無數(shù)張臉在晃動,她心里著急,使出所有的力氣想要站起來,四肢卻不受控制的軟了下去,整個人無力的癱倒在椅子上。
老板娘那張被黃土高原的烈日曬得黑紅的圓臉在眼前無限放大,香見只覺得嗓子被什么堵住了,發(fā)不出一點聲響。一只骨節(jié)突出的粗糙大手伸過來摘掉她的帽子,順勢拍了拍她的臉。
朦朧之中,似乎有人扛著她下樓,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耳邊還是老板娘的聲音,“妙音娘子請上眼,這幾個小娘們成色可都不賴?!?br/>
轉而一個空靈的聲音響起,“是不是有個女扮男裝的,也落到了你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