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護法女妙音(下)
驀然被說破心事,女道士臉上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驚愕中還帶著些許憤怒,繼而她咬著牙挺身而起,一把抓住香見的手腕,嘴唇顫抖著,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覺性,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一同跟著師父學(xué)藝,一同做了白蓮教護法。
從去年正月掌教安排她住進天津城外的紫云觀打探消息積累人脈,就一直沒有見過面。直到兩個月之前,師兄突然到觀中來找自己,打聽相見歡的底細(xì)。
這家酒樓她去過一次,是夏家員外答謝道觀,特地擺了兩桌素齋。老板娘也見過,性格爽朗,容色傾城,卻不似一般的商家婦人,與夏家的公子小姐們談得倒是熟絡(luò)。
妙音本以為師兄打聽人家是動了春心,抱了一瓶子的干醋細(xì)細(xì)盤問,這才知道是師兄結(jié)交的哥老會朋友來此處尋仇,要滅了這老板娘和她的官家靠山。
難怪這狐貍精一般的女子在天津城里游走于官商之間,游刃有余,原來是靠上了京城里有皇親國戚。妙音想勸師兄莫趟渾水,可師兄義薄云天,鐵了心要助朋友一臂之力。
動手的那一天,她提前備好了撤退路線和兩匹快馬,可等了一天,卻只等來全軍覆沒的消息。
所有人都被關(guān)進了總兵衙門,沒人獄卒敢接銀子放人進去探監(jiān),過了一個月才透出消息,皇上已經(jīng)下旨,所有人犯秋后問斬。
妙音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好幾天,也想不出劫牢反獄的法子,此時埋伏在京城的小師妹卻突然傳來消息,說掌教在甘肅扯旗放炮的事已經(jīng)傳到了京城,老皇帝派重兵去往甘肅,領(lǐng)頭的將軍正是皇帝內(nèi)侄,名叫??蛋?。
福康安,相見歡老板娘的大靠山,師兄就是為了這個人把自己也搭了進去。
妙音從未見過這人的面,名字卻已在心中搓磨過千百遍。她立時收拾了東西上路,救不了師兄,至少能宰了滿洲韃子為他報仇。好巧不巧,就在黃河岸邊的客棧門口,遇到了相見歡的老板娘,??蛋驳呐恕?br/>
車身猛的一晃,似乎是拐上了更加崎嶇的山路。沉浸在回憶中的妙音沒留神摔了一個趔趄,仰身跌倒在車板上,身邊的香爐也翻了,星星點點的火苗熄滅在香灰里。
車廂里沒有可以抓的地方,她用胳膊抵住車板才爬起來,那雙漂亮的眼睛略有些狼狽。
“看來,你還不是個一無是處的花瓶?!泵钜糇旖俏P,掩飾住心中愴然。
“彼此彼此,女人一向喜歡為難女人。”香見知道是自己賭對了,挺直了身子,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對面女子一縷頭發(fā)散落下來,下巴還似乎還沾了一抹香灰,一直壓在心頭的懼意似乎被她這副狼狽樣子瞬間沖淡了。
一直任由她宰割小婦人忽然轉(zhuǎn)了性,開始呲牙反擊,妙音著實吃了一驚。她生就是多疑的性子,想不出原因,便試探問道:“很好,獵物也學(xué)會反抗了,你還看出了什么,說來聽聽。”
香見同樣望著她,心里飛快斟酌著到底該怎樣周旋,剛才的推測全都命中,然后呢,是不是該賭個更大的?
“現(xiàn)在是六月,我記得覺性判的是秋后問斬,妙音道長,你既然有心讓我在??蛋裁媲罢f說情饒他一命,總不該是這樣的待客之道吧?”
妙音眼中寒光一閃,瞬間卻又暗了下去。
她猜的不錯,自己心里的確盤算著要用她來換師兄一命,既然這樣,那就不能讓教中人知道她到底是誰。
心里無端氣餒,她是無生老母座下護法,在教中向來高深莫測使人仰視,今天卻被個肉票猜中了所有的心思。她按耐住氣急敗壞的情緒,半仰著臉回應(yīng)道:“夫人竟然還嫌招待不周,那天你住進母夜叉的店,若不是遇上我,必定能讓你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香見心中一凜,原來在飯菜中下蒙汗藥的老太婆叫母夜叉,倒是名如其人??蛇@妙音道長,卻仿佛話里有話,難道,她們不是親密無間的道友關(guān)系?
這想法讓她莫名有些興奮,忍不住繼續(xù)試探道:“道長又何必急著撇清自己,說到底你們是一伙的,一同設(shè)計綁了我,你打算拿我交換覺性一命,難不成她還能跟你對著干?”
“母夜叉,她什么事干不出……”妙音果然順著她的話茬應(yīng)了半句,才打住了。
這母夜叉本姓穆,是教中五堂香主,也是張文慶的三姨,一直做的是沒本的皮肉生意,因為出了名作踐她手里的姑娘,背后才得了這么個諢號。往常她對自己還算是恭敬,可這次張文慶帶頭起事,又連戰(zhàn)連捷,她那副樣子就快要上天了。
不過這肉票今天像是變了個人,一句句話都問在裉結(jié)上,妙音皺起眉毛,向前再次摁住了香見的手腕,“夫人問得太多了,你要是想活命,就乖乖閉上嘴,按我說的去做。我告訴你,那化骨散的毒只給你解了一半,七七四十九天之內(nèi)你能走路能吃飯,與常人無異。可若是沒有后一半的解藥,過了這七七四十九天,你還立時變回個廢人。”
這話的確威懾力極強,香見死死盯著她,咬著牙反問:“你如此對我,就不怕朝廷大軍剿了你們這個土匪窩子?”
妙音一笑,“夫人,我現(xiàn)在就怕你的分量不夠,??蛋矠榱怂拇笄鍑枇四愕男∶鼉骸!?br/>
香見眼中的光芒漸漸暗了下去,的確,??蛋矎牟皇莻€會受人要挾的性子,自己不管不顧的從京里跑出來,亂了他的剿匪計劃,那他會不會……
妙音察覺到她神色變化,趁熱打鐵又補上兩句,“想想清楚吧,你只要乖乖聽話,等我跟??蛋舱労昧藯l件,自然送你到他身邊,解藥也一起給你。不過,你要是存心跟我作對的話,我也可以把你大卸八塊吊在城樓上,就當(dāng)給我?guī)熜旨漓`了?!?br/>
這女人的話語太過陰毒,香見明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卻也不想示弱,“我本就是來找??蛋驳?,既然道長想的也是把我送到他身邊,我們目標(biāo)一致,又何談作對?”
“很好,我相信夫人識時務(wù)?!比馄苯K于被壓制住了,妙音也松了一口氣,剩下的就是如何在張文慶面前瞞住她的身份。
她微一沉吟,繼續(xù)說,“香見夫人,你還要記住一件事,不要跟白蓮教的人說出你的真實身份。你是相見歡里說書的姑娘,我和你在天津城相識,從今天開始你皈依我教,法名妙見,算我替師傅收你為徒?!?br/>
香見一愣,沒想到峰回路轉(zhuǎn),竟然是這樣的安排。正要開口問她,車子卻突然停住了。
妙音皺著眉掀開半截車簾子,“停車干什么?”
“圣使安好,一路辛苦!”一個身著白色道袍的老太婆正站在車夫旁邊,朝著妙音雙掌合十,金燦燦的夕陽落在她的身上有點反光,妙音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道袍是絲質(zhì)的,衣領(lǐng)和袖口繡著蓮花暗紋。
妙音抽了抽嘴角,不動聲色的打招呼,“穆香主請了,甘泉縣分別,您不是趕著與掌教匯合,怎么又會在此處?”
母夜叉兩步走到她跟前,笑著答道:“聽說圣使劫了岐山驛站,運回來大把的銀子和糧食,掌教特地讓老婆子來接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進通渭城,給您擺酒慶功呢。”
果然,自己在岐山驛鬧出的動靜,已經(jīng)有人報給了張文慶,妙音心中不忿,卻也無可奈何,勉強笑笑說:“一點小事,何必這么勞師動眾。既然知道車?yán)锒际怯藏?,還是盡快上路的好,天黑之前,一定要進城?!?br/>
“圣使說的對極了,那老身就上你的車一同趕路?!闭f著,母夜叉胖墩墩的身軀竟然一下子躍上車轅,掀開車簾從妙音身邊擠了進來。
一道夕陽驟然照進車廂,又飛速消逝,香見眼看著狹小的空間里多出的這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已經(jīng)明了來人是誰。而母夜叉也一眼看見了香見,先是一愣,然后呲著牙竟然笑出聲來。
“圣使的確說話算數(shù),借走的小娘們,這么快就還回來了?!?br/>
妙音沒來得及阻止已經(jīng)眼看著她闖進車?yán)铮瑵M心的厭惡一下子沖到了頭頂,回身靠車廂坐下,淡淡答道:“她跟著我劫岐山驛有功,又發(fā)愿侍奉無生老母,我已經(jīng)替師傅收她為徒?!?br/>
母夜叉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覺得驚訝,“圣使,你這話老身可就聽不懂了。如今掌教正在用人之際,這么出挑的小娘們,合該先侍奉教中的弟兄才對。再說了,她一沒救過教中兄弟,二沒立過大功勞,就這么草率的收她入教,恐怕是壞了規(guī)矩吧。”
“那若依著穆香主,所有女人都去接客,才算是用對了地方?”
“圣使何必說的這么難聽,黃天將死,蒼天將生,自性若悟,眾生皆佛。圣使有心,想點化這小娘子,與其侍奉無生老母,不如讓她侍奉教中兄弟,來的實在有用?!?br/>
“你……”母夜叉的話說得太過露骨,氣得妙音雙頰漲紅。
母夜叉卻依舊笑吟吟望著她,心中不屑,教你一聲圣使是抬舉你,可別不識時務(wù),如今靠山不在了,還以為能像以前那樣說一不二?
“妙音娘子,實話告訴你,”母夜叉忽然換了稱呼,一副志在必得的口氣,“掌教要收伏一個哥老會的頭目,除了左護法的位置,還有這小娘們都已經(jīng)許給人家了,你又何必非要跟掌教過不去?”
妙音雖然極力按耐著情緒,此時也怒不可遏,自己和師兄一直是教中左右護法,師兄不過才被清狗抓了,不但沒人想著救他,還馬上就要拿他的位子籠絡(luò)新人……
“按照教規(guī),教中護法人選需由掌教和各堂香主一同選定,不是一堂說了算的。況且左右護法尚在,就不勞穆香主費心。還有她,”妙音一下子把驚魂未定的香見拉到了自己身后,“我已經(jīng)代師父收她為徒,賜名妙見,等進了城,我自然會去跟張文慶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