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走蛟
,封刀 !
秦蘭裳的爹娘死得早,她是被祖父祖母帶大的。
秦夫人在天牢里遭了罪,身子骨已經(jīng)不好了,哪怕沈無端傾盡手段愛護(hù)她,可是她掙命生下的兒子依然不健康,從小泡在藥罐子里,不到三十歲就病逝了。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打擊讓秦夫人精神更差,好在親兒生前還留了這么個女娃,雖然生母只是婢女,又在產(chǎn)時大出血,但好歹給她留下一個小孫女。
她出生時是小小的一團(tuán),隨了父親,身體底子并不好,所幸那時候?qū)O憫風(fēng)入了百鬼門,才讓她健健康康長大。秦蘭裳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槍,奈何百鬼門的功法不適合女子,便由秦夫人親自教導(dǎo)了她鎖龍槍。
鎖龍槍法一共三十六路,可是秦夫人只學(xué)得三十三招,被稱為精髓的“斬龍三段殺”隨著北俠秦鶴白之死消失于江湖。
她不會言傳,只能身教,好在秦蘭裳練武從不懈怠,這些年下來雖然沒有融會貫通,卻也囫圇練了個熟悉,只可惜鎖龍槍名聲在外,一旦用出就必定招惹麻煩。因此秦夫人逝前曾把她招到床前,費(fèi)力比劃手勢,讓她不得輕易在外人面前動用鎖龍槍。
秦夫人去世后,秦蘭裳一邊哭一邊整理祖母的遺物,就從箱底發(fā)現(xiàn)了一本已經(jīng)泛黃的手札,是秦夫人這些年來寫下的大事小情。
她從手札里得知了身世家仇,郁憤不能自已,跑到祖父面前叫嚷著說要報仇,卻只得到了一句不能理解的回答:“我答應(yīng)過你祖母,對這件事情不問、不說、不插手。”
秦蘭裳不信,那樣的血海深仇讓她這個沒有親眼見過的半大少女都不能釋懷,更何況是死里逃生的祖母。
手札里關(guān)于北俠滅門之事不過寥寥幾句,字里行間卻有壓抑的恨撲面而來。
她那時就要任性,結(jié)果被祖父扔進(jìn)練武場禁足了大半年,直到沈無端搬去了輕絮小筑安居,把百鬼門的大半權(quán)力放給了楚惜微,她才解了禁。
這一次她學(xué)乖了,沒露半點風(fēng)聲,終于等到楚惜微出門辦事,才帶上兩個心腹離家出走。
不管能不能報仇,她總要親眼看一看的。
事到如今,她覺得看夠了,也以為看清楚了。
虛晃一招,秦蘭裳扭身回手,便是一記回馬槍刺向阮非譽(yù),她手中只是一根長棍,然而穿風(fēng)刺雨時發(fā)出銳響,竟不亞于鋒利槍尖!
阮非譽(yù)只是看著她,腳步未動,倒是陸鳴淵一個箭步上前,提掌拍在長棍上,一方迅疾,一方弄巧。好歹是在沾身之前將長棍拍開。他來不及松口氣,抬手就去抓秦蘭裳肩膀,想讓她冷靜下來再好好說話。
然而秦蘭裳怒在心頭,眼下哪管得了誰是誰,手中一轉(zhuǎn),長棍便掉了個頭,倏然撞上陸鳴淵胸口,這一下若是銀槍,怕是能把他扎個透心涼。饒是如此,秦蘭裳這下并沒留力,陸鳴淵畢竟還是個剛爬起不久的傷兵,頓時就覺胸中氣血翻滾,臉色一白,跪倒在地。
這書生認(rèn)死理得很,跪下的時候還順手抓住長棍一端,他畢竟人高體重,這一下就帶得秦蘭裳腳步踉蹌,還沒站穩(wěn),一只手就落在了頭上。
阮非譽(yù)不知何時到了她身邊,枯瘦手掌輕如無物般落在她頭頂,虛虛撫了下有些凌亂的頭發(fā),仿佛只是個關(guān)懷晚輩的長者。
秦蘭裳卻如芒刺在背,何老板眼見這一手罩住她頂門,頓時不敢輕舉妄動。
阮非譽(yù)的奔雷掌霸道至極,在這種情況下被他當(dāng)頭打下一記,怕是死得比爛西瓜還難看。
陸鳴淵臉色一變,忙道:“師父!”
“秦姑娘,年紀(jì)尚輕,做事也要三思而后行。”阮非譽(yù)笑意不改,說話也依然溫和,“否則不但容易受制于人,還會給別人帶來麻煩,不是嗎?”
秦蘭裳啐了一口,恨聲道:“老賊!”
何老板踉蹌起身,道:“阮非譽(yù)!你害死秦家上百人命還不夠,難道連個小姑娘也不放過?”
阮非譽(yù)奇道:“適才似乎是這位姑娘,先動的手吧。”
“我早就該動手!老天爺讓你活到現(xiàn)在才是無……”
她的話沒能說完,阮非譽(yù)的手向下一滑,拂過她身上穴道,她登時呆立不能動,一肚子叫罵都憋在嘴里,只能用眼睛噴火。
“姑娘家,還是安靜一點好。”阮非譽(yù)轉(zhuǎn)眼看向何老板,“見到舊主遺孤,是不是很高興呢?”
何老板咬牙切齒:“你想做什么?”
“老朽當(dāng)年能放你們一馬,今日也無意為難,只要你們不找麻煩。”阮非譽(yù)淡淡道,“費(fèi)心思把我們引到這里,你最后一個同伴又不見蹤影,如果老朽沒猜錯的話……你們,是想玩玩老朽當(dāng)年剩下的殘局吧。”
何老板臉色一變,陸鳴淵起身走到阮非譽(yù)身邊,看了看動彈不得的秦蘭裳,伸手落在她肩膀一側(cè)。
何老板眼中血絲密布,又驚又怒,但是投鼠忌器,腦子里盤旋了無數(shù)念頭,目光從這埋沒尸骸的土地掃過,最后落在秦蘭裳臉上。
阮非譽(yù)很有耐心地等著,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靜默雨中的石像。
半晌,何老板背脊一松,好像在這剎那抽干了全身氣力,竟然都有些站立不穩(wěn),道:“你……放人,發(fā)誓不追究無辜,我、我就讓你們走。”
雨水落在秦蘭裳身上,她聽到這句話,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冷了,想怒喝句什么,卻連張嘴也做不到。
曾以為年少氣盛可通天徹地,也總有事到臨頭無能為力。
阮非譽(yù)一笑,正要說什么,卻突然目光一凝,對何老板喝道:“小心!”
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撲哧”一聲,利器穿透身體,何老板雙目圓睜,一把匕首刺入他后心,流血朱殷,又被雨水很快沖刷干凈。
他身體一晃,想要回頭看一眼,卻正好迎上了一只纖纖素手,指縫間暗藏六枚淬毒鐵釘,刺入皮肉就開始潰爛。何老板慘叫一聲,半張臉頓時血肉模糊,他奮力回手一掌,打得來人悶哼一聲、連退三步,可惜后繼無力,倒落雨中再無聲息。
阮非譽(yù)眉頭一皺,拂開秦蘭裳穴道,小姑娘也顧不上她,愣怔地看著剛才還好好的人變成了一具尸體,睚眥俱裂地看向前方,卻呆了片刻。
動手之人在何老板尚有余溫的尸體上摸了幾下,找出一只木哨,輕輕一笑,一只穿粗布繡鞋的腳踢開尸體,只見剛剛被他打昏的秀兒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們。
秦蘭裳:“秀……”
阮非譽(yù)打斷了她的話:“都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蕭殿主深諳此道,這一手易容縮骨的功夫,江湖上的確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秀兒”嬌聲笑了起來,她外表只是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聲音卻變作了成熟女子,端得嫵媚誘惑,不叫人神往,只生出驚悚。
她是蕭艷骨?!
秦蘭裳和陸鳴淵臉色同時大變,只聽得“咯吱咯吱”幾聲,好似骨頭摩擦一樣令人牙酸,原本比秦蘭裳還矮小一些的姑娘陡然伸展開肢體,之前籠在身上顯得寬大的衣服頓時便合體了,等到舒展一下腰肢,素手便在臉上一抹,撕下張薄如蟬翼的面具,又拿下了增補(bǔ)的東西,整張臉就變成了蕭艷骨的面容。
“多謝阮先生贊譽(yù),也不枉費(fèi)我花費(fèi)心思活剝下這張臉皮細(xì)細(xì)處理。”蕭艷骨將人皮面具揉成一團(tuán),眼角一挑,“阮先生一路走來,見多了故人舊事,感覺如何?”
阮非譽(yù)淡淡道:“他鄉(xiāng)遇故知,當(dāng)然是幸事。”
蕭艷骨把玩著手里的木哨:“阮先生豁達(dá),可惜這些個舊案余孽都不開竅,一定要把有關(guān)無關(guān)的事情都怪在先生頭上,誓要取您的人頭呢。”
“多謝蕭殿主關(guān)心。”阮非譽(yù)的目光掃過四周,“可是放出風(fēng)聲招惹他們過來的,不正是貴宮嗎?”
“先生可是誤會了。”蕭艷骨掩口輕笑,“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這些個賊子若是沒有歹心,區(qū)區(qū)一個消息又怎么會讓他們前赴后繼?當(dāng)年先生沒有把他們趕盡殺絕,這些人卻不識好歹,籌謀已久要以怨報德,我等不過是讓先生提前看清、早作打算罷了。”
“卑鄙無恥!”
秦蘭裳話音剛落,臉上就挨了一記,嘴角頓時就淤青了一小塊,她愣了愣,只見一顆小巧的飛蝗石落在了地上。
可她并沒有看清楚蕭艷骨是怎么出手的。
“小姑娘,你給我惹了麻煩,我還沒找你算賬,就先別多嘴了,不討人喜歡。”蕭艷骨垂下手,看向阮非譽(yù),“阮先生,正所謂‘見微知著’,經(jīng)此一役,您也該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想要您的性命。這天底下,三昧?xí)罕2涣四皇榔桨玻』实垡仓皇抢媚軌蛉菽┱鼓転椤捕韧砟甑模簿汀挥卸斄恕!?br/>
見阮非譽(yù)不答,蕭艷骨微微一頓,繼續(xù)道:“之前的冒犯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二爺?shù)恼\意并沒變過,還希望先生……”
“設(shè)局者不動,破局者不退,變局者不改。”阮非譽(yù)慢聲細(xì)語,“蕭殿主,你可明白?”
設(shè)下大局布置手段的人不可輕舉妄動,行棋破局的人可迂回卻不能退縮,而想要變局革新的人也恰恰是最不能改變初衷。
唯有初心不負(fù),方能恒過改之。
蕭艷骨臉上的笑意頓時凝固如紙上畫皮。
片刻后,她垂下眼瞼:“沒得商量了?那可真是……遺憾啊。”
秦蘭裳哪等她繼續(xù)廢話,踢起地上長棍便擲了過去,蕭艷骨飛身而退,幾個起落就退回林間,秦蘭裳和陸鳴淵正要去追,就聽見一聲尖銳哨音刺破空氣,聲傳甚遠(yuǎn),在山谷中久久回蕩。
幾乎就在剎那,身后不遠(yuǎn)處的山坡傳來一聲巨響,驚天動地!
仿佛地下巨龍覺醒,地上的一些小石子開始微微震顫,天邊恰有驚雷炸響,可是一聲之后,山谷里也傳來轟隆悶聲,猶如擂鼓,心頭發(fā)顫。
秦蘭裳駭然回首,只見漫天雨幕之中,最先傳來巨響的山坡……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