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烏鴉
,封刀 !
這一個眼神看過來,葉浮生忽然便覺得背后一寒。
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毛骨悚然,卻是轉(zhuǎn)瞬即逝,再看時男子的笑意溫煦如風,不見絲毫陰翳。
葉浮生向來記性不錯,觀察得也仔細,因此他確定自己從沒見過這張臉,也僅僅是臉。
對這個人,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卻一時間抓不住頭緒。
他這廂愣怔,男子倒是好脾氣地又問了一遍:“閣下此言何解?”
葉浮生回過神來,道:“因為他如愿以償了。”
畫上的戰(zhàn)場有一種濃烈到極致的慘痛,那具白骨殘破不堪,仿佛在遭了千刀萬剮之后又經(jīng)風吹雨打,然而它背倚焦土青石,折下這片戰(zhàn)場上最后一抹亮色,也帶走這方天地下最后的容光。
紅花白骨,淡極生艷,是生與死相融合的剎那。
它當是長笑而去,死而無憾。
楚惜微挑好了干糧,老者拿帕子擦了擦手,這才用油紙把它們一一包好,猶豫了一下,才對這邊道:“這位公子,老朽要收攤了,您……在這兒坐了一下午,是不是……”
被打斷了交談,男子也不氣惱,他遞出了一錠銀子,道:“這張桌椅,我今晚包了,老人家不必等我,徑自回去吧。”
他給出的銀子,就算是買兩張上好金絲楠木桌也是綽綽有余,老者愣了一下,顫巍巍地接過銀子,咬了一口,連聲道;“好、好、好!那老朽就不打擾了,公子你自便!嘿!”
言罷,他將收好的東西胡亂往推車上一堆,步履快得不似個老人家。葉浮生看他走遠了,才收回目光,笑瞇瞇地問:“這位公子怎么稱呼?”
“慕燕安。”男子擱筆,邀他兩人坐下,輕輕一笑,“兩位看起來,也不像本地人士。”
葉浮生沒骨頭般往楚惜微身上一靠:“游歷到此,只想著長點見識,不過看燕安兄的模樣,似乎也是同道中人。”
慕燕安淡笑:“既是游歷,可有尋到什么好去處?”
葉浮生嘆了口氣:“在街坊間轉(zhuǎn)了整日,不見什么稀奇,恐怕要乘興而來,敗興而去了。”
“這幾年邊關(guān)戰(zhàn)事吃緊,這些個邊陲城鎮(zhèn)也就逐漸潦倒落拓,的確無甚稀奇,不過……”慕燕安只手托腮,“若兩位不嫌棄餐風飲露之苦,那么這附近倒還有一處可做看頭。”
楚惜微道:“何處?”
“不瞞兩位,在下此番遠來,是沖著此地一個傳說。”慕燕安一只手輕敲桌面,“兩位可曾看到這城中烏鴉數(shù)眾?”
“自然是見到了。”
“烏鴉食腐喜喪,在這久經(jīng)戰(zhàn)火牽連的地方并不少見,但是這將軍鎮(zhèn)的烏鴉,卻是日出入城,夜后回山,秋冬兩季也不南遷,寧可凍死,也不離開這將軍鎮(zhèn)方圓五十里。”慕燕安侃侃而談,如同講起一件身臨其境的往事,使聽者仿佛歷歷在目,“但是在四十五年前,還沒有這樣的怪事……”
四十五年前,這里還是“白水鎮(zhèn)”,那條河也叫“白水河”。那時候北蠻戰(zhàn)事還未大動干戈,這里因為遠離天聽,又臨近北疆,因此成了與外族互通有無之地,雖然說不上多么繁華,好歹也是個物流集散處,并不似現(xiàn)在這般落魄。
直到那年秋季,高祖駕崩,先帝手段不比其父,壓制不住朝堂中結(jié)黨營私的牛鬼蛇神,便有了分封在此的藩王借機叛亂,私通北蠻九大部落大舉犯境,更為了拿下城鎮(zhèn)里應外合,有蠻人裝成行商偷入白水鎮(zhèn),在送往邊關(guān)的糧草中下了毒藥。
因此,作為北疆咽喉重地的驚寒關(guān)被打開城門,守將殉國,全城百姓十步存一,士卒更是血濺沙場,連俘虜都未能活命。
亂軍長驅(qū)直入,再過兩座大山便可奪下白水鎮(zhèn),自此后將國門大敞,兵臨天京不遠矣。
國難當頭,先帝一面急遣大軍抗敵,一面連發(fā)十三令,廣招天下義士相助北疆。那時候武林正邪兩道中有志之士,都暫且放下恩怨,隨軍向北疆而去,與白水鎮(zhèn)百姓配合,沿河為戰(zhàn),不知多少人血溶于水,魂去萬里。
有人死,有人退,就連主將也因死難之故臨危換了三四任,在最后緊要關(guān)頭,竟然是一個江湖草莽做了副帥。
那江湖草莽本無權(quán)無勢,卻在武林中頗有盛名,憑著滿腔肝膽一身武藝,又曾與當朝丞相阮清行患難相交,在那危急關(guān)頭由丞相代之請命先帝,讓他從旁協(xié)助主帥抗敵,軍中無人不服。
無奈情勢危急,城中又彈盡糧絕,他們與當時朝廷派來的掠影衛(wèi)合計,主帥自刎頭顱交于其手,使其以殺將獻關(guān)為名接近亂軍主帳,得到了反王信任。
次日反王親自領(lǐng)軍來犯,主帥人頭高掛敵軍旗桿,朝廷大軍怒斥其背國求榮,悲憤之下傾力死戰(zhàn),血流成河,尸骨遍地。眼看形勢將傾,此人臨陣反戈,當眾刺死反王,身受重傷而不退,連戰(zhàn)北蠻三名大將,最終被亂刀分尸,骨肉難辨。
主死陣前,叛軍大亂,不得已退回對岸,又有掠影衛(wèi)潛入其中,趁機煽動內(nèi)亂,終于撐到了援軍來到,將其趕出國門,奪回驚寒關(guān)。
戰(zhàn)后,新任主將親自率人打掃戰(zhàn)場,尋回袍澤尸體就地厚葬,然而他骨肉成泥,不知被人馬踐踏到多遠的地方,秋日之下,唯有烏鴉食腐唱喪。
酒祭英魂,長河漂燈,全軍淚灑戰(zhàn)場,從此才有了“將軍鎮(zhèn)”與“英雄河。”
讓人驚異的是,那些烏鴉從那以后再沒離開將軍鎮(zhèn),它們在這附近落巢繁衍,一代傳一代,每日飛到城里大樹小墻上,夜深又飛回城外,人們都說這些烏鴉是吃了英雄骨肉成精了,戰(zhàn)士成灰心不死,他們的魂魄附在了烏鴉上,還要巡視著這里,保衛(wèi)鎮(zhèn)上百姓,遙望邊關(guān)無恙。
……
“傳說畢竟是傳說,誰也不知道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后人耳口相傳的添油加醋,但是在這個鎮(zhèn)子里,人們的確不視烏鴉為不祥,而是把它當作守護一方的神靈。”慕燕安摸了摸臉,卻忘了自己手上沾著墨,這么一下就活像加了撇小胡子,讓這個男人看上去多了幾分調(diào)皮可愛,“烏鴉群居的地方是鎮(zhèn)外往東二十里的一處山谷,平日里人跡罕至,但是山林環(huán)繞,黑羽遮天,也算得上一處奇景,不管傳說是否為真,去看一看也是長見識的。”
葉浮生聽得十分入迷,聞言道:“多謝燕安兄這番講古。”
慕燕安笑了笑,見桌上畫紙墨跡已干,便將其卷好放置,重新鋪開白宣,提筆蘸墨。
這便是言談已盡的意思了,葉浮生識趣起身,一直默不作聲的楚惜微看了慕燕安一言,也站了起來。
葉浮生拱手道:“不打擾燕安兄雅興,這便告辭了。”
慕燕安已將心思附于畫紙,無暇他顧,葉浮生也不覺失禮,和楚惜微并肩而去,臨到街頭轉(zhuǎn)角,他回首看了一眼,那人還借著一盞如豆燈火在風露中揮毫作畫,靜默地仿佛把那方寸之地也融入畫里。
轉(zhuǎn)過頭,楚惜微輕聲道:“他武功很好。”
葉浮生絲毫不意外:“有多好?”
楚惜微:“不知道。”
葉浮生笑了起來,目光卻頗冷:“我也不知道。”
然而這世上,讓他們兩個都探不出底細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五根手指都能數(shù)完。
頓了頓,葉浮生道:“他似乎對我很熟悉,但我沒見過他……或者說,沒見過這樣的他。”
楚惜微嗤笑一聲:“他從頭到尾不與我說一句話,而是一路講古岔開話題,看來是覺得與我相談,會暴露他是誰。”
葉浮生:“不過他給我們指了路,倒也算是做好事了。”
“往陷阱指路,也是好事?”
“有陷阱就一定有餌,我們現(xiàn)在也沒選擇。”葉浮生向他伸出手,“走嗎?”
楚惜微瞥了他一眼:“我去是在其位擔其責,你又是為了什么?”
葉浮生漫不經(jīng)心道:“為了你呀。”
“……”楚惜微腳步陡然一頓,轉(zhuǎn)頭看他的目光有些懾人。
葉浮生沒來由地退了一步:“……阿堯,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楚惜微:“說。”
葉浮生眨眨眼:“你怎么突然臉紅了?是不是受寒發(fā)燒?”
“……沒有,閉嘴!”
“你真是越大越別扭了,坦誠一點不好嗎?”葉浮生嘆氣,他發(fā)現(xiàn)自己自重逢以來,嘆氣的次數(shù)就格外多了。
楚惜微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順手把心里方才怒放的一束花揪掉半截,狠狠跺進了心頭一抔經(jīng)年土里。
他轉(zhuǎn)移了話題:“剛才那人說得很仔細,現(xiàn)在我給你補充一點。”
“哪一點?”
楚惜微道:“那以身殉國的江湖草莽,姓秦,叫秦驚鶩,一手長槍出神入化,四十多年前曾名震武林,人稱‘鎖龍槍’。”
葉浮生瞳孔一縮,就聽他又道:“秦驚鶩為國而死,是俠之大者,可惜妻子早逝,只有兩子一女,兩個兒子隨之征戰(zhàn)沙場,均在那場血戰(zhàn)里立下汗馬功勞,可惜幺子戰(zhàn)死,只有長子歸來,戰(zhàn)后被封為護國大將軍,大楚人人敬仰。”
葉浮生不再走了,他看著楚惜微,眼中目光閃動。
楚惜微一字一頓道:“他的長子,就是‘北俠’秦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