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下)·謝卻春風(fēng)辭故人(十)
,封刀 !
十、
三年之后,赫連御戴著白銀面具走在山道上,背上的破云劍被他掛上一串骨風(fēng)鈴,搖動的時候叮當(dāng)作響。
自從那天之后,世上沒有了慕清商,也沒有了慕燕安。
他重新變回了赫連御,人已長成弱冠男子,身量拔高不少,換上了一身白衣,把長發(fā)高高束起,攬鏡自照的時候,鏡子里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已經(jīng)死了三年的人。
可惜當(dāng)他拿下面具,露出妖冶邪肆的眉眼時,再多的清冷超凡都跌進(jìn)了塵埃里,違和到諷刺的地步。
“怎么學(xué)都不像你,不好玩。”他無奈地?fù)u搖頭,順手把鏡子給摔碎了。
當(dāng)下他在前面走得正好,忽然眼前一花,臉上便是一輕,料峭春風(fēng)撲在臉上,微寒。
清悅的女聲從頭頂傳來:“阿商,你怎么又打扮成這……啊,不好意思,認(rèn)錯人了。”
赫連御抬頭,看見盛放的玉蘭花樹間落下一截緋紅衣擺,雪白的花朵下露出半張臉,可惜算不得人比花艷,反是被這玉蘭花襯得她不夠冰肌玉骨,所幸眉目清秀間暗含大氣,倒也不算難看。
赫連御懶洋洋地笑了笑,伸手討要:“既然認(rèn)錯了,就把東西還我。”
女子性格活潑精怪,將面具扔回他手上,合掌作揖,眨眨眼睛:“對不起,打擾了。”
“被你碰上一下,臟了……”赫連御摩挲了一會兒,把面具戴回臉上,突然飛身落在花樹上,屈指成爪扣向女子咽喉。以他今日功底,被認(rèn)為這一記十拿九穩(wěn),卻不料那女子竟在間不容發(fā)之際從他指間逃了開去,驚鴻掠影般落在枝頭另一端,連花葉都沒顫上一下,仿佛身輕如鴻羽。
“你這人,脾氣怎么這樣壞?”女子的手握在腰間刀柄上,雙眼微斂,“左右一個小小誤會,我已經(jīng)道過歉,你卻還要咄咄逼人,一點(diǎn)也不大度。”
赫連御面具下的嘴角一彎:“大度的人最早死,因?yàn)樗麄儾欢當(dāng)夭莩劾镄睦镅b的累贅多,所以遲早要被連累死的。”
說著,他反手拔出了破云劍,遙遙指著女子的咽喉:“不過你要是乖乖讓我剁了那只手,再說出剛剛是把我認(rèn)成了什么人,我今天就不殺你。”
女子的目光在劍上一掃,嗤笑:“如此度量,你可不配這把劍。”
她一邊說話,一邊抽出了那把玄色長刀,鏤刻的鴻雁幾乎要振翼而出,仿佛斂羽飛鳥即將一鳴沖天,驚艷萬里山河。
赫連御臉上的笑有些冷。
三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人的尸骨朽爛成灰,也足夠讓一些事情成為他心上傷疤,如龍之逆鱗,觸之即死。
他拿到了破云劍,可是這把劍并不接受他,拿在手里還不如砍瓜切肉的菜刀好使。
當(dāng)初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不如慕清商,連這把劍都看不起他,現(xiàn)在隨便一個女人都有膽子說他不配。
他瞇起眼睛,摸了摸劍柄上的骨風(fēng)鈴,笑得很輕柔:“哦?試試吧。”
刀劍相撞的剎那,玉蘭樹上殺意縱橫,他們兩人不僅斗上了兵器,還拳腳相加,只是這女子竟然是天生的神力,硬抗赫連御千斤墜仍不見退色,只是唇角微微見紅,刀法卻更是凌厲。
赫連御微訝。
這三年來他跟赫連沉面和心異,執(zhí)掌葬魂宮暗門勢力與之相輔相較,手里不知道染了多少自詡英豪的鄙人之血,卻是難得遇到這樣迅疾的身手。
女子的內(nèi)功、招式皆不如他,只是她身法太快,以至于赫連御每一次撕破的都只是一道殘影,而自始至終,她竟然都游離在這花樹上下,輕快如抓貓逗狗。
心中一冷,赫連御還劍入鞘,變掌為并指,正要抵上女子刀刃的剎那,忽然聽到了一聲短促簫音。
這簫聲太快太急,仿佛只是岔氣時吹出的一個破音,卻如驚雷炸響在耳畔,轟鳴作響,剎那時耳目一空,刀與指都偏了方向。
赫連御這輩子都沒聽過這么難聽的簫聲,偏偏其中蘊(yùn)含的內(nèi)力不容小覷,他嘴角一抿,避開女子捉隙而來的長刀,飛身落在了樹頂上,踏著微顫的枝葉,回首準(zhǔn)備看看是誰趕上門來找死。
就這么一眼,他的神情變了,所有的嬉笑諷刺都在剎那隨著血色飛快褪盡,凝固與銀雕面具如出一轍,若非眼瞳緊縮,恐怕也將冷凝成又一張假面。
小路盡頭是一匹毛色黯淡的老馬,一邊慢吞吞地走,一邊低頭吃著路邊花草,悠閑自在極了。馬背上坐著個道長,一身衣袍黑白錯落,滿頭墨發(fā)被烏木簪挽起簡單整齊的髻,手執(zhí)一管竹蕭,可惜以被內(nèi)力震裂。
他的臉色很蒼白,像被冰封數(shù)年的死人,幾乎沒有活氣,眉目疏寒,氣度清冷,抿起的唇淡無血色,仿佛一葉薄薄的劍刃,唯一的亮色只有眼角一顆朱砂痣,仿佛在冰天雪地里點(diǎn)燃了一粒火星。
赫連御在那瞬間心頭一震,如同一潭死水突然波濤洶涌,把一切陳情往事翻江倒海,只是還沒有等他穩(wěn)住風(fēng)帆,就已經(jīng)被人搶了先。
“阿商!”那女子還刀回鞘,順手摘了朵還帶著晨露的白玉蘭,腳尖在花枝上一點(diǎn),轉(zhuǎn)眼就落在道長身后,伸手把他抱了個滿懷。
她眉眼彎彎,笑得討好:“這花好看,送你。”
道長本來是在看赫連御,聞言就回過頭,將女子落在自己腰上的手松開,淡淡道:“惹是生非,胡鬧。”
“是,我的錯,再也不敢了。”她攤開手,指間玉蘭花微微顫著,就像赫連御此時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幾乎有些站不穩(wěn),唯一透出面具的雙眼貪婪地看著那個人,艱澀地開了口,可惜喉嚨里被什么堵住了,終究沒發(fā)出聲音。
他想喊的是,師父。
這一聲沒能出口,可那人仿佛心有靈犀般,慢慢抬起頭。
他看了赫連御一眼,僅僅是寡淡平靜的一眼,就對女子道:“沈留讓我來找你,走吧。”
女子換了個姿勢,倒坐著身體,懶洋洋靠著他后背,道:“好啊,你可要慢點(diǎn),別把我顛下去了。”
道長勒馬回身,這時赫連御終于出聲了:“這位道長……怎么稱呼?”
道長側(cè)過頭,聲音隨著清風(fēng)飄來,冷冷淡淡,始終不見起伏:“貧道端清。”
“道長與我,果然是很像,難怪這位姑娘會認(rèn)錯人,倒是在下失禮了。”赫連御微微一笑,負(fù)在身后的手已經(jīng)緊握成拳,指甲摳破了皮,陷進(jìn)血肉里。
他翻臉比翻書還快,女子撇撇嘴倒是沒說什么,端清的目光在赫連御身上一觸而收,道:“既然是誤會,解開就是。只是,僅僅因?yàn)殄e認(rèn),便下手狠辣無情,這般不留余地,非君子所為,望自斟酌。”
赫連御情不自禁笑出了聲:“道長……與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也很像。都這么喜歡多管閑事,拿捏說教。”
端清無動于衷,倒是他身后的女子探出頭來,問道:“那個人呢?”
“死了。”赫連御看著端清,嘴角一點(diǎn)點(diǎn)抿直,一字一頓,“我親手殺的,尸骨衣冠都埋在我床榻之下,上墳方便,合葬也不必麻煩。”
頓了頓,他“呵”了一聲:“不過,見到道長和他這么像,我差點(diǎn)以為是那人詐尸還魂來找我索命了……看來,我應(yīng)該回去開棺刨出那堆爛骨頭看一看,到底還有沒有安分躺在那里。”
女子臉上的好奇斂了,她聲音轉(zhuǎn)冷:“逝者已矣,天大的恩怨也該放過,你這樣做不怕遭報應(yīng)嗎?”
“要我遭報應(yīng)?好啊,他親自來動手,我高興得很呢。”赫連御盯著端清,目光似乎要一寸寸剝開衣服皮肉,看到里面的心魂,“道長,你看如何?”
端清一勒韁繩:“不如何。”
“這樣急著要走,看來道長是很不喜歡我了。”赫連御的手指慢慢屈伸,苦惱萬分,“可我卻一見道長,喜不自勝呢……不如,道長跟我走一趟,好不好?”
話音未落,他已飛身而至,五指扣向端清左肩,只見那把玄色長刀連鞘而來,擋在端清肩頭,赫連御變爪為掌在刀鞘上一拍,才沒被劈折了指頭,雙目頓時猩紅,嘴角嚼著笑道:“賤人,你叫什么?”
“顧欺芳,是你姑奶奶!”鏗鏘一聲,長刀出鞘,女子抵著赫連御的脖頸,“離他遠(yuǎn)點(diǎn),滾!”
刀鋒在赫連御頸上割出一線淺紅,他渾然不顧,只是看著端清,聲音有些啞:“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端清只是屈指一彈,輕輕震開顧欺芳的刀鋒,看也不看他,勒馬回身,道:“無謂糾纏,走了。”
這是條山間小路,草木繁茂,清晨還有霧氣朦朧,那匹老馬載著兩個人慢慢消失在眼前,自始至終,端清不曾回頭一瞥,赫連御也沒再緊追不舍。
他一直目送端清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魂魄都被無形的線牽扯過去,腳下卻怎么也邁不開一步,仿佛這短短的距離間,隔著看不見的鴻溝天塹。
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微涼的春風(fēng)柔柔吹在臉上,隱約間帶著花草樹木的香,可赫連御覺得冷。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初見慕清商的時候,正是秋風(fēng)蕭瑟,卻帶給了自己那么多的溫暖與依靠。
秋風(fēng)未已君來此,春意乍寒君言辭。回首多少煙波事,風(fēng)息云散至此時。
赫連御看得明明白白,端清那一個毫不猶豫的轉(zhuǎn)身,已經(jīng)是告訴了他一句話——
舊事不堪數(shù),昔者不可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