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長生
,封刀 !
這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
穹空萬里俱是黑沉,稀疏的星子點光映出如鉛烏云,狂風將它們撕裂如敗絮,夜幕之下是盤踞如龍的幽深山林,鬼魅似的火光從四下悄然亮起,見風而長,如龍蛇舒展開蜷曲的身軀,血一樣的顏色染紅了半片迷蹤嶺。
蕭艷骨攏了一身漆黑大氅,遮掩住下面的遍體鱗傷,她站在上風口望著底下,背后是滿地尸骸,和一眾肅立的下屬。
她輕聲問道:“四方山門,現(xiàn)在情況如何?”
身后一個灰袍男人道:“日前抵達的白道大軍分成兩路駐守南、北兩面山門之外,其山途水路已被扼住咽喉,西邊小道還在我們掌控之中,至于東邊……探子來報,已經(jīng)在那個方向發(fā)現(xiàn)了白道援軍的信號。”
蕭艷骨居高臨下,像是漠視下方廝殺,又像是在發(fā)呆。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注)
這是她十幾年韶華心血傾注之地,也是她半生腥風血雨坎坷命途的根源。
她眼見葬魂宮如何鼎盛,眼見赫連御如何強大,又眼見這些都如何盛極而衰,到現(xiàn)在窮途末路,大廈將傾。
“……再等一個時辰,我們就走。”
灰袍男人一怔:“從西路走?”
“西路直達關(guān)外,現(xiàn)在西川邊境混亂,我們?nèi)チ艘凑宜溃淳蜁蔀楫愖宓南乱活w棋子。”蕭艷骨冷冷一笑,“繞道,從秋水塢走,我們?nèi)ケ苯 ?br/>
“秋水塢已經(jīng)落在白道手中,那里的掌事人……”
“南儒之徒阮非譽,百鬼門大小姐秦蘭裳,明燭賭坊之主盈袖,還有……洞冥谷鬼醫(yī)孫憫風。”蕭艷骨的聲音越來越輕,說到最后居然帶上了一絲笑意,“都是聰明人,自然會做出聰明的選擇,不過總得給他們留下點路信才好交代。”
灰袍男人會意:“屬下明白。”
實際上他心中還有一個疑問,左右是要走,為什么不趁現(xiàn)在撤退,反而要在這是非之地多留一個時辰?
然而蕭艷骨不說,也沒有人敢問,做人的屬下總要有些眼力見,不該聽不該看不該問的事情,永遠不要好奇。
蕭艷骨負手而立,目光越過這滿地狼藉,看向驚風殿的方向。
風從那邊吹過來,她聞到了死亡的腥朽味道。
停在楚惜微手背上的蠱蟲沒有咬破他的皮肉,而是在一頓之后重新張開翅膀,飛向了默然駐足的白衣人。
葉浮生抓住楚惜微那只手恨不得摸下一層皮,當確定上面沒有傷口之后才覺心頭大石“砰”地落了地,背后冷汗被風吹涼,幾乎寒徹骨髓,大起大落讓見慣生死的葉浮生都兩腿一軟,差點跪了下來。
滿地亂爬的蟲子如同得到了什么神秘的指令,如潮水般遠離了他們,就連原本快要爬出門窗的一部分也退了回來,圍在了來人腳邊一尺的地方,看得人頭皮發(fā)麻。
“師……”
葉浮生抬頭看向那熟悉的人影,聲音卻戛然而止,楚惜微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瞳孔也是猛地一縮。
面前之人的確是端清,又好像不是。
端清那一頭白發(fā)如霜如雪,在月華燈火下就像流水綢緞,那是清冷卻不顯蒼老的顏色,絕非現(xiàn)在這樣染上死氣的灰敗枯槁。
比頭發(fā)更顯死氣的,是那張臉。
容顏數(shù)十年不變的道長,在這短短幾日間仿佛又蹉跎了幾十載春秋,他的眼角浮現(xiàn)出隱約的紋路,面容血色盡失,連唇也干裂,體衰氣弱。
他就這樣靜靜站著,如同常青之樹被斬斷根系,從里而外地散發(fā)出行將就木的枯死氣息。
“道長,”楚惜微喉間干澀,他看著那只飛起的蠱蟲落在端清伸出的右手掌心,“您……”
“這是離恨蠱。”端清看著掌心蠱蟲在不安分地打轉(zhuǎn),五指收攏又張開,如捏死一只再普通不過的螻蟻,“赫連御沒了長生蠱,只能退而求其次,借助蠱術(shù)秘法把自己變成了‘蠱巢’,將離恨蠱引入體內(nèi),控制這里的其他蠱蟲。”
耳中傳來細小的嚙噬聲,楚惜微的目光落在赫連御尸體上,看到他暴露在外的七竅和各處傷口等地方,皮肉慢慢隆起一個個小包,然后從內(nèi)向外地被咬破,鉆出好幾只小小的離恨蠱蟲。
一具尸體,很快變得面目全非,饒是以楚惜微的見識,也忍不住膽寒心悸,適才若他真被這只離恨蠱咬住,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
赫連御想得到蠱蟲的力量,就把生死都押為代價,到如今因果循環(huán)、恩仇有報,方知何為“自作孽,不可活”。
端清似乎很累,說話聲音極輕,雙眼也是半睜不閉的樣子。葉浮生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他垂在袖中的左手。
要是平常,如此魯莽無禮的行為就算不被拂塵抽臉,也要被端清淡淡訓上兩句,然而這一次白發(fā)道長連躲避也沒有,任葉浮生翻開那只緊握的手掌。
蒼白的掌心中,躺著一只半指長、米粒粗的血色蠱蟲,它的樣子有些像蜈蚣,通體晶瑩剔透,奄奄一息地被他握在手中,透出了瀕死的寒涼之氣。
葉浮生沒有見過這東西,卻從楚惜微驟變的神色里知道了它是什么。
長生蠱。
天下最后一只長生蠱,在慕清商兩歲那年種入其體內(nèi),于迷蹤嶺詭譎血殺的環(huán)境里成長,又在《無極功》的壓制下去除兇性,是慕清商的命,也是端清的根。
現(xiàn)在,它快死了。
如有一盆冰寒刺骨的冷水迎面潑下,剎那間葉浮生從頭涼到了腳,他感覺到寒意從骨頭里漫出來,全身忽然開始發(fā)抖,聲音也打顫:“師娘,你……為什么……”
“那天在問禪山上,趙冰蛾告訴我‘赫連御煉制了數(shù)百只蠱蟲,就藏在迷蹤嶺里,不管誰要他的命,都得跟葬魂宮一起下黃泉做墊背’……從那時起,我就決定了。”端清閉了閉眼,聲音很平靜,淡漠得幾近殘忍,是對人也是對己。
若非為了調(diào)查蠱洞所在,一絕蠱毒后患,端清早在問禪山上就殺了赫連御,而不是將計就計拿自己作餌,跟他到迷蹤嶺來。
然而偌大迷蹤嶺危機重重,要找到蠱洞談何容易?唯二知道它所在的人里,步雪遙已經(jīng)被赫連御親手滅了口,要想找到線索,只能從他本人身上下手。
若說世上有誰對赫連御了如指掌,那就只有慕清商。
端清對赫連御七情早斷,可他腦中還有昔年慕清商的記憶,兩日前他在蕭艷骨掩護下離開泣血窟,一邊避過嶺中明槍暗箭的崗哨耳目,一邊去了他猜測出的幾處可疑之地一一查探。
斷魂崖冷泉禁地、刺血叢中般若花、朱雀殿后百毒池,還有……驚風殿下骨葬坑。
長生蠱離體之后,只能活一個時辰,而失去長生蠱的人也會被抽走大半氣血精力,幾乎只剩下一個空殼。
端清必須親眼見到那些蠱蟲后,才能把長生蠱從體內(nèi)逼出來,可赫連御生性多詭,在其余三個地方也留下了小部分混淆視聽的蠱蟲,隨著他這兩日閉關(guān)行功命懸一線,看守在那三處的葬魂宮屬下也被潛伏附近的失控蠱蟲襲擊,才會導致蠱毒外流。
若非赫連御求強心切,不惜植入離恨蠱將己身作為了“巢”,從而驚動了端清體內(nèi)長生蠱,也許這次他就真的瞞天過海了。
當楚惜微與葉浮生同赫連御血戰(zhàn)的時候,端清已經(jīng)到了驚風殿外,趁亂混過了人群,藏身在門外死角處,劃開左腕,運功將長生蠱逼了出來。
長生蠱對這些蠱蟲有著天然的影響和壓制,在它重見天日的那一刻,赫連御打算玉石俱焚的想法就注定落空。
真相大白,可葉浮生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盯著端清掌心那只瀕死的長生蠱,好像全身力氣都被抽空,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無力從心底攀爬蔓延,想說點什么,喉嚨卻已經(jīng)啞了。
“事情還沒做完,哭喪臉作甚?”端清看了他一眼,目光轉(zhuǎn)向楚惜微,“外面戰(zhàn)況已定,你去叫人在驚風殿外潑油堆柴,然后一把火燒了這個地方。”
楚惜微沒動,反是問道:“那么道長你呢?”
“我雖失了長生蠱,幾十年的《無極功》也不是白練的,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端清伸手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目光落在葉浮生身上,難得笑了笑,如枯木上綻放出最后一朵花來,于死寂中燃起殘燭余輝,“都已經(jīng)這么大個人,經(jīng)歷了數(shù)載風雨生死,難道還看不透這些?把眼淚擦干凈,等這件事完了,我?guī)銈兓仫w云峰,聽話。”
葉浮生還想說什么,卻被他輕輕推到楚惜微身邊,只聽見端清道:“事不宜遲,去吧。”
楚惜微默然一扯葉浮生的胳膊,后者一步三回頭,到底還是被他帶出了驚風殿。
離了端清的視線,葉浮生再也站不住了,腳下一個踉蹌,當場就跪倒在了地上。
那一刻葉浮生眼里是空洞又茫然的,他像是盯著眼前滿地狼藉和收拾殘局的百鬼門屬下,又像是什么也沒看,腦子里好像有千百個聲音嘈雜交錯,叫他頭疼欲裂又胸悶氣短。
楚惜微被他這反應(yīng)嚇了一跳,揮手讓屬下去搜集干柴油布,自己俯下身去看葉浮生的情況,微涼的手指觸碰到這人的臉,感覺他渾身都在抖,嘴唇翕動似乎在說什么,等楚惜微屏息湊近了,才聽到葉浮生喃喃說的是:“我……我對不起……師父……”
——記得我的話,逢年過節(jié)多祭一壺酒。還有,照顧好你師娘。
楚惜微想把葉浮生拉起來,可是這人跪在地上幾乎僵成了木頭,他只能蹲了下來,雙手捧起葉浮生的臉,迫使他直視自己,一字一頓地說:“你沒有錯。”
葉浮生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如果我能再厲害些,如果我早點找到蠱洞,如果……”
“世上沒有那么多‘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與選擇,完滿也好、殘缺也罷,盡己所能就是盡心盡力,是你太苛求自己。”楚惜微搖搖頭,認真說道,“赫連御死了,葬魂宮也要毀了,不管大局私仇,都可得償報應(yīng);長生蠱沒了,道長還有《無極功》,我們帶他去找孫憫風和玄素,一定還有辦法……師父,當年是你告訴我‘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記了十幾年,以后還要記一輩子,你怎么能忘了?”
葉浮生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他,眸中只有平靜的一潭水,水里映了一個楚惜微。
楚惜微用指腹揩去他眼角的水光,低聲道:“就算你忘了這些也沒關(guān)系,還有我陪你,生死禍福、黃泉碧落,我都陪你。”
葉浮生呆呆地看著他的臉慢慢湊近放大,當滾燙的嘴唇輕輕貼在自己眼角時,他緊攥成拳的手指劇烈顫抖,然后猛地松開,環(huán)過楚惜微的背脊,把頭埋在他的頸窩哭了起來。
他的哭聲很低也很沙啞,哽咽得幾乎不成調(diào),抱著楚惜微的雙臂越來越緊,熱淚淌過臉龐又濡濕那人的衣襟皮膚,順著鎖骨流進心底去。
楚惜微平時刺人一句一個準,要安慰人卻生澀得很,僅有的幾句心里話說完,他就無話可說了,只能任由葉浮生摟著自己,一手從他的后頸往背脊下順,一言不發(fā),卻撐起了頭頂腳下一片天地。
驚風殿內(nèi),端清看著他們走出去,忽地用右手掌心掩住口,悶悶得咳嗽了幾聲。
聲音很低,卻咳得撕心裂肺,端清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病態(tài)的潮紅,他不動聲色地運轉(zhuǎn)心法,壓下胸腔內(nèi)翻滾的內(nèi)息,然后抬步向赫連御的尸體走去。
滿地蠱蟲似乎嗅到了不安的氣味,蠢蠢欲動,發(fā)出“沙沙”的怪響,猙獰又可怖,然而它們受于長生蠱的控制,只能聚集在大殿中心,遠離了門窗縫隙等出口。
端清低頭盯著赫連御的尸體,眼中風云瞬息萬變,最后都化成了寂滅般的灰色。
他緩過一口氣,一手拿過了破云劍,一手提起赫連御的尸體,轉(zhuǎn)身走向了驚風殿內(nèi)室。
赫連御能下苦工也窮極奢靡,自己所居的內(nèi)室布置得極為精致華美,端清的目光虛虛一掃,最終落在那張鋪滿錦緞的軟枕高床上。
長劍一揮,劍氣生生掀開床榻,遮掩的幔帳紛飛揚起,露出了放在床下的一具棺木。
一掌推開棺蓋,里面只有一套衣服和一幅畫。
那衣服應(yīng)該過了很多年,線縫已破,邊角也爛了,上面的云紋刺繡都不如昔,卻整整齊齊地鋪在棺材里,兩袖置于前襟之下,擺成了亡人安息的模樣。
端清打開了那幅畫,上面是一具倚靠著殘壁斷垣的白骨,森然殘缺的指縫間夾著一朵艷麗奪目的花。
他的目光從畫面移到赫連御臉上,什么也沒說,將畫卷起放回,然后雙臂用力,將赫連御的尸體放了進去,連同破云劍一起。
手指捏開尸體嘴巴,奄奄一息的長生蠱被放了進去,它聞到了血腥味立刻振奮起來,然而已經(jīng)死了的人又怎么能與它互通生機?
在長生蠱離手剎那,外面的蠱蟲就像瘋了一樣朝這里涌過來,端清并指在左臂上順勢推下,腕上還沒愈合的傷口再度崩裂,隨著他動作偏移,淋漓的血從棺材里一直延伸到地上,仿佛鋪了一條猩紅的血腥之路。
當?shù)谝恢恍M蟲順著血腥氣爬進棺材里,端清便止血裹傷,推到了三尺開外,看著那些蠱蟲陸續(xù)涌入棺木,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噬咬聲,如有骨肉碎如齏粉。
最后一只蠱蟲入棺后,他足下一踢,棺蓋飛起落下,把一切都壓在了黑暗里,然后頭也不回的走了。
此時,東方已經(jīng)隱隱露出魚肚白,遠方天際隱現(xiàn)微光,整個驚風殿都已被·干柴破布等易燃之物包圍堆滿,在承重墻壁、門戶要處和圓柱基石等地方還堆放了十幾顆雷火彈,百鬼門的屬下們將一具具尸體都被拋了進去,楚惜微聽到山下混亂之聲隨風喧囂而上,從懷里摸出了一枚信號煙花當空拋起,一道猩紅的煙花在漆黑夜幕上炸開,轉(zhuǎn)瞬間流光四散,仿佛把天空撕裂開來。
這煙花驚動了整個迷蹤嶺,而在山外等候多時的盈袖等人心頭大石終于落定,無數(shù)人縱馬揮兵,攻向了這座盤踞多年的森然之地。
葉浮生緊緊握著楚惜微的手,兩只眼睛死死盯著驚風殿,等到白發(fā)道長步出大門,向他們微不可及地點了個頭,他才緩緩笑了起來。
楚惜微從身邊屬下手中接過了一根火把,跟葉浮生共同握住拋出,隨著這一聲令下,無數(shù)火把都從身后飛撲擲去,在昏暗的天幕下拖出長長的尾巴,如同蒼天裂了九重云霄,下了一場流火飛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