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朝鳳
,封刀 !
蕭艷骨曾經(jīng)問過趙冰蛾,赫連御有多厲害?
彼時藍衫女人剛用彎刀斬下反叛者的人頭,聞言便笑了,指著那張不瞑目的死人臉道:“殺這個人,我用了兩刀;如果是赫連御,他只要一劍。”
然而高手對戰(zhàn),一招之差便是生死之別。
此刻眼見赫連御現(xiàn)身,蕭艷骨根本無暇去想“三日之期”出了什么差錯,她只是緊緊握著刀,一聲不吭地盯著他,沒有輕舉妄動。
不到三天,赫連御瘦成了皮包骨頭,整個人幾乎脫了形,一頭濃墨似的發(fā)化成了雪白,映得面無血色,眼唇卻是猩紅的。
就算蕭艷骨眼睛再瞎,也看得出他現(xiàn)在情況不對。
她瞇了瞇眼,強行壓下心頭的慌亂,一手握著彎刀,一手抬起抹去濺在臉上的血,柔聲道:“恭賀宮主功成出關(guān)!”
赫連御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目光仿佛毒蛇的尖牙,冷冷地戳在人肉上。
蕭艷骨跟了他近二十年,赫連御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要招攬一個小姑娘,現(xiàn)在仔細(xì)回想,才恍然明白那時他所看中的,就是這樣含笑嗜血的眼神。
一如當(dāng)年的赫連御自己。
蕭艷骨懂事聽話,能干利落,就像當(dāng)年他在赫連沉手下辦事的時候,進退得度,左右逢源,時刻不忘表忠心,暗地里拉幫結(jié)派鏟除異己,如同一條最聽話的狗。
然而在十六年前葬魂宮變天那晚,狗反咬了主人,赫連沉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卻在離開迷蹤嶺不遠(yuǎn)就被赫連御親手拿下。
他被割了舌頭,手筋腳筋都被一根根挑斷,赫連御并不吝嗇在他身上用上好的保命傷藥,讓他與瘋狗為伍,日夜被啖皮肉,使一代葬魂宮主在泣血窟里過了暗無天日的三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赫連御厭煩了,便把他捆在牢門欄桿上,一邊讓他眼睜睜看著生路,一邊放出人牲把他撕咬得只剩一具殘缺的骨頭。
赫連御沒讓趙冰蛾知道這事,卻在那天把四個殿主都帶到泣血窟,讓他們看著一個人怎么變成尸骨。
步雪遙是個娘們兒腔調(diào)毒婦心的小賤人,厲鋒死板如木頭人,魏長筠不論好壞從未忤逆他一星半點,唯有蕭艷骨最讓赫連御感興趣。
那人肝腦涂地,在臟兮兮的墻壁上開出紅白相間的花,艷麗,卻不好看。赫連御就抬手沾了那黏糊糊的血漿,在蕭艷骨的嘴唇上一點,笑道:“嘗嘗,好不好吃呀?”
當(dāng)時還是二八年華的蕭艷骨難得不給他面子,一口“呸”在了地上,眼里滿是驚懼。
“不好吃呀。”赫連御拍拍她的臉,目光環(huán)視周圍其他人,笑道,“那就好好記住,別變成下一個他了。”
因此,現(xiàn)在赫連御的目光落在蕭艷骨臉上,緩緩抬起破云劍,舌尖舔過冰涼劍身,笑容依舊:“艷骨,還記得那個味道嗎?”
蕭艷骨心頭一凜,她跟趙冰蛾籌謀多年,暗中搶奪葬魂宮資源,悄然分化迷蹤嶺勢力,挑撥魔道各派的關(guān)系,甚至在任務(wù)中泄露機密,折損赫連御的臂膀,到現(xiàn)在羽翼已豐,她卻還沒有一擊必殺的勝算,恨不能謹(jǐn)小慎微,唯恐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迷蹤嶺內(nèi)近半數(shù)的人手,怕是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赫連御對上她的目光,“百鬼門的人,也是你帶進來的,若我真在泣血窟閉關(guān),怕是現(xiàn)在就見不到你了。”
那天他在泣血窟里奪了端清內(nèi)力,本準(zhǔn)備就地閉關(guān),卻想起了魏長筠臨終時所說的話。
——您從來沒有真正相信一個人,以后也不要信了。
正如魏長筠所言,蕭艷骨能救他于水火,何嘗不能反手捅他一刀?赫連御對這些個腥風(fēng)血雨里爬出來的惡鬼了如指掌,所謂忠心道義都他娘的是鬼話,唯有利益才是真。
蕭艷骨救他,無非是為了葬魂宮。
因此,他讓厲鋒喬裝留在了泣血窟,自己在“蝮蛇”暗中相助下回到了驚風(fēng)殿,以人血練功補氣,用蠱蟲秘法鋌而走險,才堪堪提前功成出關(guān)。
“可惜艷骨棋差一招,比不得宮主神機妙算。”蕭艷骨捋了捋鬢邊亂發(fā),下一刻人已掠過赫連御頭頂,并不打算跟他硬碰,手中彎刀劈向大門,準(zhǔn)備奪路而逃。
赫連御何等敏銳,人未動身未轉(zhuǎn),破云劍陡然向后,劍鋒未至,勁氣劈空,若非蕭艷骨閃避及時,恐怕分崩離析的就不是門扉,而是她的血肉之軀。
大門被劍氣所斷,剎那間四分五裂,門外暗客張弓拉弦,蕭艷骨敢偏離赫連御身周三尺就將被射成刺猬,可一旦接近了他,再想脫身就難了。
她返身落在房梁上,雖是居高臨下,赫連御的存在卻仍叫她背后發(fā)寒,勉強笑了笑:“宮主為了艷骨,還真是用了好大陣仗,只是眼下強敵環(huán)伺,先不說白道聯(lián)軍即將抵達,百鬼門的暗客已經(jīng)摸進迷蹤嶺,宮主就不怕被人鉆了空子嗎?”
赫連御挑起眉:“有朋自遠(yuǎn)方來,葬魂宮若不開門迎客,才是連面子里子都一并丟干凈了。”
他話說得大氣,蕭艷骨卻從中聽出了一絲瘋狂的狠戾,她想起心頭大患,當(dāng)即沉下了臉色。
她不能折在這里。
念頭剛起,耳中便傳來一絲微不可聞的動靜,蕭艷骨愣了片刻,旋即將心一橫,足下在房梁一點,身如離弦之箭破空而出,竟然不顧背后空門大露,直撲門口弓箭手。
她的人如皎月出云,她的刀如天光倒轉(zhuǎn)。
相比趙冰蛾隨身的挽月刀,蕭艷骨手中這一把要小上許多也細(xì)上許多,與其說是刀刃,更像一道月牙似的鉤子,然而她將機括一合,月牙就成了滿月,于指尖旋斬出去,活生生在人腦袋上開了瓢。
轉(zhuǎn)眼間,蕭艷骨人已闖出大殿沖進了殺手群中,她身法迅疾多變,一轉(zhuǎn)一折已難窺虛實,唯有月光似的寒芒起落,如飛環(huán),似銀鉤,人身所至兵戈鏗鏘,刀鋒過處血紅飛濺。
“趙冰蛾的徒弟,果然是不差。”赫連御輕笑一聲,腳下一動,抬劍砍向蕭艷骨背后!
就在這時,房頂突然破開了一個洞,碎瓦迸濺紛飛之際,天青色的影子如飛鳥般掠到赫連御身側(cè),速度之快以赫連御如今功力竟也看不清楚,他皺了皺眉,長劍兜轉(zhuǎn)回刺,卻撲了個空。
落在他身邊的只有一道殘影,一陣風(fēng)。
葉浮生人已到赫連御身后。
破云裂風(fēng),驚鴻出鞘,赫連御反手一劍與葉浮生直斬一刀相接,一股勁力以刀劍為中心向四面八方?jīng)_擊過去,驚風(fēng)殿內(nèi)的瓷器盡數(shù)崩裂。
甫一交手,葉浮生便覺一股強勁詭異的內(nèi)力順著刀刃爬上身體,其功底與在安息山時已不可同日而語。
他目光一沉,手中驚鴻刀反轉(zhuǎn)卸力,身軀在半空中生生一折,眼看就要退出三尺之外,赫連御卻忽然還劍入鞘,左手五指倏然張開又緩緩收攏。
強大的吸力從他掌心出現(xiàn),驚風(fēng)殿內(nèi)氣息陡變,葉浮生只覺得身體一滯,竟是不由自主地向赫連御飛去!
一驚之下,葉浮生倒是不慌不亂,手中刀勢一沉一起,“斷雁”順勢刺向赫連御掌心,刀尖與肉掌相抵,竟然發(fā)出了金石碰撞之聲。下一刻,“驚雷”之力在刀尖炸開,赫連御眉頭微皺,葉浮生卻沒有抽身后退,反將刀勁柔化,一式“拈花”纏上了他的掌力。
“幽夢”之毒,已解,葉浮生眼下也非安息山之時可比,他對《驚鴻訣》的掌握早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于“速”一道更是天下罕見,當(dāng)他全力展開身法,赫連御干脆閉了眼,憑著耳力和感覺出手。
刀光迎面飛來,赫連御一劍架住了驚鴻刀,同時屈膝上抬,葉浮生一手撐住刀身,軀體向上翻轉(zhuǎn),內(nèi)力灌注足下,狠狠踏向赫連御頭頂!
然而他這一踏之力被赫連御護體罡氣反震而回,喉口竄上一抹腥甜,葉浮生不動聲色地將其咽下,捉隙一看門外,混亂中已經(jīng)不見蕭艷骨蹤影。
驚風(fēng)殿外已經(jīng)圍了離散圈外三圈的殺手,就連屋頂也被羅網(wǎng)罩住,除非葉浮生變成個鉆地老鼠,否則就真是無路可逃了。
他只能后退。
赫連御眼仍未睜,劍卻出了鋒。
“一劍破云開天地”,葉浮生從小就聽過這句話,也為之神往憧憬,只恨自己晚生數(shù)十載,沒能有幸目睹那破云一劍。
直到如今。
赫連御這一劍很慢,從起手到出招,甚至是劍鋒如何逼近,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葉浮生眼中。
可是他全身空門、周遭方位都已經(jīng)被這倏然彌散的劍氣牢牢鎖定,上天無路,避無可避!
毫無花俏,卻最能讓人無能為力。
在赫連御劍出的剎那,葉浮生耳中忽然一空,仿佛萬籟都被這一劍破風(fēng)之聲撕裂,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就連眼前也只剩下不斷接近的劍尖上那一點寒芒。
這一劍,他接不下來。
葉浮生從未如此清醒地意識到敗象。
可他依然出了刀。
驚鴻十六式,其中十五招早被他練得滾瓜爛熟,平時用起來都如臂如指,唯獨最后一式從學(xué)成至今二十載,都鮮少用過。
這一刀名喚“朝鳳”,是驚鴻十六式的巔峰所在,一刀勝百招,卻對肢體和內(nèi)力的損耗都極大,若是一刀不能制敵,死的人就一定是自己。
葉浮生沒有選擇,也不曾猶豫。
他雙手合握驚鴻刀,自下而上地一挽,狂風(fēng)裹挾滿地碎片破瓦平地而起,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展開如飛鳥張翼,以刀氣形成了漩渦將劍氣阻于狂風(fēng)之外,風(fēng)與石飛快地摩擦碰撞,耳邊似有百鳥齊鳴,穿云裂石,震耳發(fā)聵。
然而赫連御已經(jīng)人劍合一,化成一道天河流光生生劈開狂風(fēng)屏障,強勢欺近!
他依然很慢,可是狂風(fēng)之內(nèi)唯有方寸囹圄,一旦欺近就算再慢,也是瞬息而至!
葉浮生忽地想起當(dāng)日在忘塵峰上,自己與端清那場點到即止的切磋,彼時白發(fā)道長的最后一劍,正是赫連御這一招!
化簡為繁,是為一擊必殺;返璞歸真,是求化劍于天!
天生風(fēng)云本不測,若得武道化自然,便是一劍破萬法!
可惜赫連御終究不是端清。
他的劍氣強橫無匹,殺氣也縱橫肆意。
蒼天無淚也無情,生殺自由命數(shù)定,何談嗔恨落人間?
此一劍有了殺機,就是最大的破綻。
葉浮生知道自己的內(nèi)力不如他,因此將這一刀的力氣用得極為精準(zhǔn),不肯浪費半點,也不肯少用半分。
長劍刺入葉浮生胸膛的剎那,赫連御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那人明明就在眼前。
長劍明明已入胸膛。
可他手中沒有穿骨入肉的實感,葉浮生臉上也沒有痛色。
若有第三者插入戰(zhàn)局,便可見劍尖離血肉還有寸許,可咫尺之差,卻在這剎那被融入刀氣的風(fēng)力刻意引導(dǎo)偏移,模糊了雙眼,欺騙了劍鋒。
“朝鳳”一招,是在“盤風(fēng)”的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使護體的風(fēng)力更為靈動機變,外敵一入風(fēng)域,若生急切暴躁之念,便易被散于風(fēng)中的刀氣分走注意與勁力,而咫尺之差,便是生機一線。
葉浮生擋不下這一劍破云,卻讓它落了空。
劍氣透骨傷及肺腑,可是比起一劍穿心,這幾乎是在鬼門關(guān)前轉(zhuǎn)了一圈,他趁此機會搶先一步,驚鴻刀在手中化為踏水飛鳥掠影而去,仿佛他在這瞬息間出了上百刀,看似虛影的刀光落在人身上卻有實質(zhì)!
赫連御目光一冷,他看得出葉浮生這一刀精妙,然而如此招式是建立在筋骨負(fù)荷和內(nèi)力巨大損耗的代價上,他就不信這一刀過后,這人還能再躲他一劍!
冷哼一聲,三千白發(fā)狂舞,赫連御提氣凝力,長劍如長空落流星,任刀光把自己掠過數(shù)十道傷口,一劍劈向葉浮生頭頂!
葉浮生的確沒有了再出一刀的力氣!
門外一道黑影瞬息而至!
楚惜微一身黑衣顏色比離開時濃了不知多少倍,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縱然他速度如此之快,衣袂依然沉重地貼著身體,淌下一路觸目驚心的血珠子。
這是他平生最快的一次,在電光火石間貼到赫連御身后,一刀橫抹割喉,一手擒臂控劍,腳下一錯身軀一側(cè),赫連御在他雙臂間一轉(zhuǎn)一撞,于斷水刀下割裂了一縷白發(fā),人卻脫出禁錮落在了門口。
一個回合之間,斷水刀在赫連御臉上開了條口子,破云劍也在楚惜微手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他看也不看,袍袖一甩將正壓制內(nèi)息的葉浮生擋在了背后,蒼白的面孔上濺了幾點血花,妖異又森冷。
赫連御回頭看了一眼門外,先前留在外面的守衛(wèi)一半都成了死無全尸的殘骸,一半正跟一群黑衣蒙面的暗客交戰(zhàn),血肉橫飛,隱有鬼哭狼嚎之聲。
適才交戰(zhàn),赫連御沒有花心思注意外面,自然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么來的,可是偌大一支隊伍爬上驚風(fēng)殿,山下卻沒有信號引燃,要么是這驚風(fēng)殿下的經(jīng)年惡鬼破土而出,要么就是……
“你冒險放走蕭艷骨,就是為了讓她給百鬼門開路。”赫連御看著他們,“你們兩個,倒還真是情深義重,不離不棄呢。”
楚惜微冷笑著刺了他一句:“如你這般的畜牲,也懂得‘情深義重’四個字?”
赫連御的神情陰鷙下來,隨即卻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他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幾乎把眼淚也笑出來,忽而一震手腕,破云劍倏然而至,結(jié)結(jié)實實地跟斷水刀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