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窮途
,封刀 !
蕭艷骨將一瓶烈酒倒在赫連御身上,酒水殺得他渾身一顫,混合著膿血和污垢從傷口流下,滲入腳下的荒草地。
她一身與端清別無二致的黑白道袍都被血染紅,邊角下擺還被火焰燒去部分,左右這里是在問禪山下幽澗中,四周無人跡,蕭艷骨也不打算再頂著這身栽贓嫁禍的皮,抬手就要撕掉臉上的面具。
“慢……著。”
一路沉默的赫連御忽然出聲。
他用僅剩的左手撫上那張已經(jīng)被高溫烤得快要龜裂變形的面具,手指一點點按平了卷翹裂口,眼睛里黑沉得似乎什么都看不清,蕭艷骨只覺得那只手就像毒蛇在臉上蠕動,背后毛骨悚然。
赫連御怔怔看著這張臉,蕭艷骨的手藝天下無雙,可惜這張面具到底是毀了,上頭布滿了裂痕,就算勉強拼回去,也如破鏡難圓。
一如他和慕清商的過去。
蕭艷骨忽覺臉上一疼,赫連御突然屈指撕扯下這張面具,在掌心里揉碎之后棄入水中。一股寒意從她腳底竄上來,蕭艷骨一句話也不敢說,繼續(xù)用酒清洗赫連御身上幾處傷口。
用酒粗略洗過一遍,她便將手放在赫連御背后,握住那支穿入血肉的弩箭,低聲道:“宮主且忍耐些。”
赫連御不做聲,他手里緊緊握著那支從蕭艷骨頭上拔下的烏木簪,眼睛里黑沉得什么都看不見。蕭艷骨見狀也不多廢話,一手握住箭身,使了巧力一沉一提,但聞“嗤”地一聲,弩箭被猛然拔出,卻沒有傷及附近的血脈筋骨,就連血也只流了一瞬就被她止住。
“箭上無毒,這些個名門正派也就有這點好處了。”
蕭艷骨不知是諷是贊地道了一句,赫連御深吸一口氣,看向自己右手斷腕處,冷冷道:“塔內(nèi),一個活口都沒了嗎?”
“屬下只放走了第一個前去報信的人,還有一個緊追端清道長離開,我等不敢妄動……剩下的就算還有一口氣,一把火下來也什么都不剩了。”頓了頓,蕭艷骨又道,“端清道長那邊,有魏殿主牽制,他雖不是道長對手,但殺了那多余之人不在話下,宮主大可放心。”
赫連御的聲音里褪去慣有笑意,寒冷得讓蕭艷骨心驚:“迷蹤嶺內(nèi)……厲鋒有傳來消息嗎?”
蕭艷骨道:“各大門派圍攻迷蹤嶺,屬下與魏殿主將‘百足’和剩余的‘天蛛’都調(diào)遣回去支援,各地分舵相互照應(yīng),該能暫緩燃眉之急,待宮主回去重整大局,必定萬事無虞。”
赫連御冷笑一聲,抬起自己的斷腕:“憑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恐怕會去之后第一個剁了我的人,就是那些好下屬們。”
蕭艷骨不敢說話,白道尚有家勢交情與名聲原則勾連,魔道中人卻向來如蠱蟲殘殺,赫連御全盛之時在魔道如日中天,現(xiàn)在虎落平陽,恐怕就要被野狗欺到頭上了。
她把赫連御從浮屠塔救出來,知道他身上傷勢如何、體內(nèi)功力也被他人真氣封禁,雖說傷口能愈合,就連斷手也能再續(xù),但是那內(nèi)力一日不解封,赫連御就一日形同廢人,然而他在黑白兩道都樹敵甚廣,在此時期內(nèi)要出個三長兩短簡直是防不勝防的事情。
赫連御若是現(xiàn)在死了,那么他的功法、勢力、“蝮蛇”暗衛(wèi)還有關(guān)外的網(wǎng)子……
蕭艷骨垂下頭為赫連御包扎傷口,眼中暗光一閃即逝,指甲里一根細短的針吞吐寒芒,卻在即將刺破表皮之前縮了回去,乖順地藏回原處。
背后傳來踉踉蹌蹌的腳步聲,有人來了。
赫連御抬起頭,看到一個人影穿過荒草雜木走了過來,方到近前便再無余力,雙膝落地跪倒下來,以劍支撐身體,血腥味被夜風(fēng)刮起擴散,好在這里乃是深澗之下,一無人跡二少蟲獸,否則便麻煩了。
魏長筠整個人就像從血海煉獄里撈出來的一樣。
他在伽藍城與葉浮生一戰(zhàn),被其一刀貫體,雖然避開心臟要害,卻傷了胸骨肺腑,若非早年得宮主青眼,學(xué)了《千劫功》運氣心法,怕是當場就要折在后輩手中。
魏長筠得知鄭太守已經(jīng)不可利用,毫不遲疑地斷尾守宮,將據(jù)點拋棄,以最快速度召集了可用心腹趁亂逃離伽藍城。他傷勢重,本該先找地方調(diào)息養(yǎng)傷,同時設(shè)法與問禪山上的赫連御取得聯(lián)系告知生變,卻沒想到去信的人匆匆回轉(zhuǎn),還帶來了風(fēng)塵仆仆的蕭艷骨。
“宮主陷于無相寺,而迷蹤嶺情勢危急,我倒是有兩頭兼顧的主意,只是……”蕭艷骨在他身上打了個轉(zhuǎn),目光定格在那道猙獰刀口上,“只是,要看魏殿主對宮主的忠心,比不比得上自己的性命了。”
當時魏長筠一手虛按傷口,抬眼看著蕭艷骨:“是必須我的性命,還是蕭殿主容不下魏某?”
“四大殿主本該平起平坐,但是宮主向來最親信于你,而我資歷最淺也掌權(quán)最少,若有機會能讓魏殿主名正言順去死,艷骨自然愿意讓您死個明白。”蕭艷骨微微一笑,“這個辦法也不是艷骨故意給魏殿主設(shè)圈套,實在宮主如今處境危險,看守他的人似為舊相識,劍法武功俱都難敵,就算放眼整個葬魂宮,恐怕除卻宮主之外,唯有魏殿主能將其絆住,否則要在此人手下救出宮主,難如登天。”
魏長筠知道她說的是誰,因此明白自己別無選擇。
那個人有多厲害、對宮主來說是怎般存在,天下沒有人能比看了這些年月的魏長筠更清楚,蕭艷骨的確是在為自己上位掃除絆腳石,但現(xiàn)在也的確沒有第二個辦法能救出赫連御。
若是魏長筠平常時候,在端清劍下尚且生死難料,更何況他已經(jīng)負傷,又為纏斗不可退避,下場幾乎在他點頭剎那已經(jīng)注定。
問禪山現(xiàn)在布滿白道勢力,他們帶的人越多就越麻煩,因此蕭艷骨只點了十余名可用的暗客隨行,有山上還未暴露的樁子做掩飾,才讓他們順利進了無相寺。
白天送飯的人混入了暗樁,不僅留下毒患,還為赫連御通了消息,讓宮主在夜里子時設(shè)法將端清暫時逼離浮屠塔,然后由魏長筠在隱途攔截牽制,蕭艷骨才好趁機扮成端清的模樣入塔。
以她神鬼莫測的暗器功夫,要在無聲無息間迅速拿下第一層的守衛(wèi)并不難,然后一路向上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隨行下屬便趁機入內(nèi)展開暗殺。為了將禍水東引,赫連御更是讓蕭艷骨放火燒塔引來巡邏的恒明等人,當著他們的面一路打殺出去,坐實端清的“罪名”之后才化明為暗,將白道眾人的目光引了大半到端清身上,使得他們能渾水摸魚逃到此處。
這處深澗就在問禪山下不遠,只是地點隱蔽,白道眾人自亂陣腳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這里來,蕭艷骨放出了嗅蟲召喚附近下屬,然后就開始給赫連御處理傷口。
她沒想到魏長筠還有命趕來,然而只看了一眼,蕭艷骨就放下心。
魏長筠活不了了。
他那把寬大的重劍只剩下半截,身上原有的刀口再度崩裂,這一次皮肉翻卷開來,幾可見骨,更要命的是胸前一道狹窄劍口貫穿背后,蕭艷骨一眼就看見了傷口中的幾根木刺,猜測他恐怕曾被人一劍釘在樹干上。
蕭艷骨想不到魏長筠是如何拖著這樣一副殘軀來到這里,但她能看見魏長筠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傷口的血已經(jīng)不再流得厲害,這不能說是情況好轉(zhuǎn),而恰恰證明他已經(jīng)快要油盡燈枯了。
魏長筠跪在地上嘔出一大口血,整個人的筋骨都好像被寸寸打斷,精神全部抽空,只剩下一口氣在吊命,然而他看到赫連御的時候,就像一堆燒干的柴迸發(fā)出最后的火星,嘴角費力地扯出一個笑來。
“宮、宮主……”
赫連御睜開眼,看著心腹下屬這般模樣,臉上半點動容也無,只是問道:“他怎么樣了?”
“他……”魏長筠的手指在泥里摳動一下,勉強撐起了身體,定定地看著赫連御,卻沒有急著開口。
蕭艷骨向來知機識趣,見狀便起身道:“屬下去外面望風(fēng),等待接應(yīng)的人到來。”
她脫下那身黑白相間的道袍,露出里面的束袖黑衣,一個矮身鉆入?yún)擦郑拖褚坏文谶M了黑夜,再也看不到蹤影。
等蕭艷骨走了,魏長筠才啞聲道:“他……他不是慕先生。”
赫連御左手五指在這一句話間嵌入掌心。
他抬手撐起了魏長筠的身體,讓對方說話能順暢一些,低頭垂目:“那么……他,是誰?”
“我……并不知道,但是……”魏長筠扯了扯嘴角,聲音嘶啞,“宮主,他既然不是那個人,就、就不會對您手下……留情,您……也不能再把他當成慕先生,否則……”
赫連御避而不答,手指搭上魏長筠脖頸脈搏,默然片刻,道:“這一次,我救不了你了。”
“我……正因如此,才、才要來見你最后一面。”魏長筠抓住他僅剩的左手,渾身都在發(fā)顫,“宮、宮主……我用了秘法傷他氣海,現(xiàn)在問禪山白道都在追殺他,可……我怕他還能逃過此劫,到時候……您就只能等死了。”
赫連御微微一笑:“他想要我的命,還沒有這么容易,我……想要的人,也不可能得不到。”
魏長筠望著那雙平靜眼底的暗涌,赫連御此時是前所未有的淡然,可他知道這個人終于瘋了。
他從十六歲開始跟隨赫連御,從此拋卻了所有善惡是非,一心一意跟著這個瘋子在腥風(fēng)血雨里來去,到現(xiàn)在他終于窮途末路,赫連御卻還執(zhí)意要一條道走到黑。
魏長筠欠他的一條命,還了一輩子。
他真的累了。
魏長筠知道赫連御罪大惡極,知道這個人必定不得好死,然而魏長筠這些年殫精竭慮為其守住葬魂宮的基業(yè),就是希望這一天來得能再遲一些,至少讓自己能死在赫連御前面。
到如今,他終于能得償所愿。
“宮主,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我自知不能勸你,只求、求你應(yīng)我一件事……”
赫連御抬起頭,他的左手被魏長筠握著一路下滑,停留在對方的丹田上。
魏長筠凝視著他的眼睛:“趁我還有一口氣……宮主,挖了我的丹田吧,同、同是《千劫功》真氣,應(yīng)該能讓您打、打破……封禁。”
赫連御沒有動,反而道:“我?guī)慊孛咱檸X,長生蠱雖然沒了,但‘離恨蠱’還能為你再延幾年。”
“您……不必再試探我了……”魏長筠苦笑一聲,氣如游絲,“當初您讓我練、練《千劫功》心法,不……不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能派上這個用場?”
赫連御目光微沉,魏長筠道:“您……從來沒有真正相信一個人,以后也不要信了。”
赫連御瞇起眼睛:“你懷疑蕭艷骨?”
“她有野心,也……聰明,而且夠心狠,也識時務(wù)……”魏長筠覺得自己全身越來越冷,用盡力氣加快說話的節(jié)奏,“您對她可以重用,但、但不能交托心腹,聰明的人能在危急關(guān)頭救、救您于水火,也……能在緊要關(guān)頭棄、棄您如敝履。”
赫連御的手指微微屈伸:“本座對她并無虧待,她既然識時務(wù),就該知道自己做什么最好。”
魏長筠看了他一眼,忽然扯起嘴角:“當年,慕先生對您,也無虧……”
最后一個字沒能出口,血從魏長筠口中流出,他垂下眼看著自己被破開的腹部,目光漸漸渙散,夜風(fēng)帶走余溫。
“長筠,你是個聰明人,可惜……你知道得太多,而且不想活了。”
喟嘆一聲,五指破開血肉,在丹田內(nèi)舒展,赫連御閉上眼,感受著熟悉的真氣順著掌心透入手臂經(jīng)脈,順之滲入四肢百骸,調(diào)動體內(nèi)殘存的內(nèi)力沉下丹田,沖擊著那道盤旋不散的真氣。
良久,赫連御抽出血淋淋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擦干了血跡,這才覆在魏長筠臉上,合上那雙空洞的眼睛。
他這一生殺了不知多少人,卻還是頭一回為人闔目送魂,感受著掌下血肉從溫軟變得冷硬,消失掉最后一絲生機。
軀殼猶在,卻只是空有其表。
赫連御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意識到,原來死亡就是真的沒了。
冷風(fēng)從背后席卷過來,彌漫開一絲冰冷的血腥味。
“當初您收我為徒的時候,贈了潛淵、百岳兩把劍,我喜愛潛淵的輕靈詭譎卻用不慣百岳的笨重勢沉,后來遇到了長筠,就把百岳丟給了他……我說‘今天是我救你一命,以后你拿著百岳要護我的命’,這么一句話,他記了一輩子。”赫連御沒有回頭,聲音很低,“他不是好人,卻是……這世上最后一個,對我好的人了。我是真的想救他,可是他……跟著我這些年,已經(jīng)活累了,我別的給不了他,只好成全他這一次。”
慘白月光從上方稀疏落下,映亮雪寒劍刃,赫連御感受到頸邊一線涼意,他似乎有些迷茫地問道:“您說,我真的錯了嗎?”
身后人沒有回答他,赫連御又想起了什么,低低一笑:“啊,我都忘了,你說自己不是我?guī)煾福@句話……你回不了,那我自己來答。”
他自說自話,慢慢起身,劍刃在他頸側(cè)開了一條細口,但并沒有再進一步。
赫連御轉(zhuǎn)過身看著端清,白發(fā)道長一身血污,雙眼已經(jīng)不見了琥珀顏色,只沉凝了發(fā)暗的紅,像凝固的血塊。
他只是看著赫連御,臉上一絲表情也無,握著劍的手紋絲不動。
赫連御的嘴角慢慢上揚,勾起一個有些孩子氣的笑容——
“我是錯了……但,就算是錯,我赫連御也要一錯到底!”
下一刻,兩道人影交錯,一雙劍刃相接相震,端清握劍的右手虎口崩開,赫連御手中的半截斷劍終于不堪重負,從劍柄開始猝然分崩離析,碎成了再也拼不回去的鐵塊。
“長筠的秘法,是我親自教他的,一用此術(shù)則全身血氣逆行,但中招的人也一樣。”赫連御看著端清,左手五指收攏又展開,“道長,你一言不發(fā),是因為氣海受損,怕自己一開口就泄了真氣使內(nèi)力亂竄對嗎?”
端清沒說話,腳尖在地上一點,身如飛燕掠了出去,赫連御側(cè)身一讓,卻不想端清人雖掠過,劍勢卻陡然回轉(zhuǎn)。赫連御順勢旋身,劍尖幾乎是與咽喉擦過一圈,他的左手一抬一收,眼看就要鎖住劍身,卻沒想到撲了個空,只抓住一道殘影。
來不及看清,赫連御憑著感覺飛身而退,同時左手飛快提掌,在身前打出無數(shù)虛實難辨的掌影,似風(fēng)吹浮萍四散千里,掌影與劍影相交,發(fā)出刺耳銳響,仿佛有金戈鏗鏘。
連退十三步,赫連御背后忽然生出寒意,他右手曲肘一撞,正好架住了一道劍刃,刃身入肉,他臉色一白,幾乎能感覺到冰冷劍鋒切在骨頭上的感覺。
“顧欺芳的好徒弟廢我一只手掌,現(xiàn)在道長你要親自廢我一條胳膊嗎?”他嘶了口冷氣,左手屈指成爪劈頭抓向端清面門,趁機拉開距離,看著道長劍刃淌下血線,竟然還笑得出聲。
“你一言不發(fā),那么在問禪山上面對千夫所指怕是也一字難提,這種有口不能言的感覺……闊別三十四年,有沒有讓你感到懷念?”赫連御笑得開懷,“當年中原白道聯(lián)合逼殺,卻讓你借著跳崖死里逃生,這一回可還有如此運氣嗎?”
寒光一閃,劍尖已經(jīng)直逼眼睫!
赫連御可不敢拿自己僅剩的一只手去跟破云劍爭鋒,然而他背后是一棵大樹,已經(jīng)退無可退!
然而赫連御笑了。
端清的唇角溢出了血線,握劍的手依然很穩(wěn),卻不能再進一步。
赫連御身后傳來了人影聳動的聲音,借著月光看過去,那是十多個小孩子,最大的還不滿十歲。
不少孩子已經(jīng)昏死過去,身上傷口日久流膿,俱被黑衣蒙面的葬魂宮暗客擒在手中,而站在他們最前面的人正是蕭艷骨。
“奉宮主之命,下蠱毒之前帶走附近村鎮(zhèn)孩童十八人,灌下啞藥,盡數(shù)在此。”蕭艷骨迎著端清那雙血一樣的眼,背后生冷,十指緊握才勉強把話說完,“我等知道長劍法無雙,要從您手下救命是絕無可能,但這里十八柄快刀十八名稚子,您想在一息之內(nèi)救下也難如登天。”
端清依然沒有說話,那雙血一樣的眼睛在那些孩童臉上一一掃過,最終收了回來,落在赫連御身上。
赫連御臉上很臟,笑得卻很燦爛,仿佛從沼澤里開出一朵有毒的花:“道長,當年您常說‘罪不及無辜,禍不及婦孺’,我知道自己在你眼中死不足惜,能拿十八條無辜孩童性命墊背,說不定下了地府還能踩著他們過十八層地獄,落個無罪投胎,你覺得呢?”
他見端清不說話,又攤開手:“您有兩個選擇,舍小為大殺了我也看著這些孩子去死,從此成了斬殺大魔頭的英雄,一洗昔年污名,他日就算有人置喙,那也不過是不通大局大義的庸人……或者,您放下劍,跟我回迷蹤嶺,我放他們?nèi)柖U山。”
端清面冷如冰。
蕭艷骨心里打鼓,赫連御其實也沒底。
若是當年那個心慈手軟的慕清商,他就算閉上眼睛也知道對方會怎么選,然而面對如今冷淡決然的端清,他就算把一雙眼珠子挖出來也看不清對方究竟是怎么想的。
赫連御還沒想明白,端清卻動了。
停滯的劍尖一頓之后繼續(xù)向前,赫連御心頭一跳抬手去擋,蕭艷骨臉色劇變指訣立發(fā),十八名殺手都落下了刀,還醒著的孩童睜大驚恐雙眼,發(fā)出無聲的慘叫和嚎哭。
一剎那,鏗鏘之聲不絕于耳,血霧彌漫鋪灑如雨。
赫連御的手撲了個空,端清刺向赫連御那一劍只是虛晃,實際上他腳下一錯身形陡然變換,似云開驚雷動,電閃龍蛇走,幾乎是在蕭艷骨下令剎那落在了殺手面前,左手一震袍袖,以聚氣攬勢之法將跪在他們身前的孩童盡數(shù)掃得撲倒在地,右手掌中劍隨身而動,劍與人化為破云長虹,快到了極致,厲到了巔峰!
十八殺手同時下刀,殺氣密布,縱橫成網(wǎng)!
一把利劍振袖出鋒,寒光乍破,破空而至!
下一刻,十八柄快刀伴隨十八條手臂騰空飛起!
蕭艷骨只覺得眼睛都被這一道劍光刺痛,她本能飛身后退,同時雙手連舞,十指之間迸射六支細如牛毛的長針,分別撲向六個撲倒在地的孩童。
她心里明白自己的長針破不了端清劍氣,可是對方若想救人,就必得收起劍氣免得誤殺稚子,那便是可乘之機!
端清果然動了,他長劍一挽以“黏”字訣穩(wěn)穩(wěn)吸住了六支長針,然而一枚透骨釘如跗骨之蛆后發(fā)而至,算準了他的動作反應(yīng),恰恰打進端清右腿膝彎!
他連臉色也未變,右腿失力便以左腿為支點旋身,揮手一劍灌注內(nèi)力橫掃而出,被端清護住的孩子們只覺得眼前一花,耳邊就傳來接二連三的倒地聲。
端清終于說話了,聲音很輕,也很沙啞:“還能動的,帶上其他人,一路向西上問禪山。”
年紀最大的一個男孩被這聲音一震,如夢初醒,抱起倒在自己腳邊的小女孩,第一個扭頭跑了出去。
有了開頭,剩下的孩子接二連三反應(yīng)過來,在這生死關(guān)頭爆發(fā)出了難以想象的力量,相互拖拽著向西邊跑,不敢回頭,也不敢停。
他們面前是仿佛無盡的黑暗,腳下跨過十八具尚存余溫的殺手尸體,都是斷臂封喉,死不瞑目。
端清看著他們最后一個人的影子消失在山道盡頭,這才轉(zhuǎn)過身,看著緩緩走來的赫連御和蕭艷骨。
他一身道袍裂開了十八道口子,分別落在肩頭、臂膀、胸背、腰腹,其下皮肉未損分毫,臉上卻連一絲血色也無。
“虛招為幌亂人陣腳,變步提劍直取刀鋒,以人為陣化劍成影,道長……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三十四年不見你用劍,卻是更上一層樓了。”頓了頓,赫連御又笑了,“不過,我也沒想到你會這樣做,比當年……更傻。”
端清無動于衷,血從他的唇角淌下朱紅一線,濡濕了衣襟領(lǐng)口。
“你來的時候?qū)⑵G骨布下的一路埋伏掃了個干凈,現(xiàn)在又攔住了我們,他們這下是真能逃出生天,可是……你怎么辦呢?”赫連御走到端清面前,握住他掌中的劍柄,輕輕用力,將那柄古劍奪了過來。
他抬起劍刃,輕嗅一口劍上血腥味,搖頭嘆道:“枉費紀清晏和色空洗滌此劍十三年兇性,現(xiàn)在又飲人血,看來它再也變不回那把清正無爭的破云劍了。”
說話間,他將古劍插在腳邊,手掌握住了端清的手。
那只手比他更涼,指腹探過脈門的時候,那脈搏輕低若無。
蕭艷骨提起的一顆心沒有放回去,反而更加忐忑,她仔細觀察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端清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閉上,頭也垂了下來,唯有身軀還未倒。
這個人,昏過去了?
“氣海被創(chuàng)仍能從白道圍攻中破開路徑追我至此,一言不發(fā)連番戰(zhàn)后斷刀殺人,為了救人還開口提醒泄了真氣,天底下沒人再能做到他這一步了,可惜呀……他要是再心狠一點,就真能殺了我了。”赫連御凝視著端清的臉,臉上笑容扭曲又滿足,將那只手握在掌心,像握住了一個世界,“師父,我?guī)慊孛咱檸X。”